第五章諾言(一上)
高句麗投降,初聽到這個消息后的李旭驚詫莫名,隨即,他心中便涌起了濃濃的遺憾。他終是失去了再去遼東為同伴們報仇的機會,皇帝陛下忘記了去年令他來齊郡前許下的承諾,此番征遼根本沒有調他前去效力。但一轉念,旭子的心態又平和起來。齊郡的生活也不錯,這里的敵人遠不如高句麗重金雇傭來的那些蠻族兇猛,更關鍵的一點是,指揮郡兵作戰很容易獲得百姓的敬意。和對待高句麗之戰不同,民間對剿滅土匪戰斗熱情高漲,每次大軍凱旋歸來,父老鄉親們都在城門內外家道歡迎。
那種發自內心的歡呼聲讓人很受用,甚至能暫且忘記封侯拜將的夢想。旭子微笑著,聽老太守裴操之繼續闡述官方通報的平遼經過。
耗費了四個多月時間,征遼大軍在上個月終于集結完畢。皇帝陛下親自登臺祭天,發誓不破高句麗永不回軍。同時,大隋水師在來護兒將軍的率領下揚帆出海,冒著風浪直撲賊人老巢。高句麗人起初時的抵抗依然激烈,但來護兒將軍的水師屢破頑敵,穩扎穩打,終于在日前逼近平壤。
高句麗國王懼于大隋兵威,將叛臣斛斯政綁縛送往遼東,遣使請降。陛下與百官商議后,允之。
“大人是說,來護兒將軍剛迫近平壤,斛斯政已經送到了遼東?”雖然知道自己這樣做不太禮貌,旭子還是不得不中途打斷老太守的講述。以他參與兩次遼東之戰得出的經驗,他本能感覺到這場勝利來得蹊蹺。
“對啊,所以說賊人魂飛膽喪呢。”裴操之還沉浸在興奮之中,信口回答。
“高句麗境內多山,遼東距平壤接近千里!”李旭一邊說,一邊輕輕搖頭。首先,時間上算就不對勁兒,從遼東到平壤至少需要走半個月時間,如果使節在途中往返一個月,來護兒將軍已經對平壤城發動了攻勢。
但這些一眼就能看出來的貓膩,皇帝身邊的隨行文武應該能覺察到的。此刻不像前兩年,大伙對遼東和地形毫無概念。經歷了第一次伐遼之敗后,軍中將領吸取教訓,手中的遼東地圖已經相對精密的多。任何一位將軍站出來算算距離,也能推測出斛斯政肯定不是從平壤而來。
“也許高元小丑明知道這次他斷無勝理,事先將斛斯政囚在了遼東城內吧!”聽完李旭的話,裴操之楞了楞,強行解釋。
平遼勝利是他期待已久的好消息。這意味著地方上從此可以修養生息,也意味著明年春天他不必再為蜂擁而起的流寇頭疼。所以,老太守此刻寧愿相信高句麗人的誠實,也不肯仔細推敲其中破綻。
‘裴大人畢竟只是個文官!’見識過老太守的執著后,旭子心中暗道。他把頭看向張須馱,希望從對方身上得到支持。但通守大人卻笑瞇瞇的將頭側開,不肯將目光與他相接。
‘原來通守大人也明白這個道理,但他為什么不說?’旭子有些猶豫了,不知道自己是否該固執己見。歲月已經漸漸磨平了他的棱角,在學會圓滑的同時,他也失去了敢于說實話的勇氣。
“各地官員都在給陛下上賀表,我和張大人琢磨了一下,咱們這里只有你受圣恩最隆,所以,到底送什么樣的賀禮,還想聽聽你的建議!”裴操之見李旭不再給自己打岔,以為他已經被說服,把話慢慢切入了正題。
“若高句麗真能平定,已經是陛下最期待的賀禮了。”旭子斟酌了一下,盡量把話說得婉轉。他不相信高句麗王室的諾言,兩次遼東之戰給他的印象是,耍無賴撒謊是高句麗這個半島民族的特長。從當年遼東城的屢降屢戰,到宇文述和于仲文二人所率領的三十萬大軍被人家尾隨追殺,高句麗人的行為已經充分地見證了他們的信譽。但朝中的那些人,包括皇帝陛下自己都不知道怎么想的,居然屢次上當依舊不知提防!
“當年諸葛武侯對南蠻王七擒七縱,陛下已經三伐遼東,想必高句麗王這回已經意識到我大隋天威,知道洗心革面了吧!”老太守裴操之有些不耐煩,作為一個官場老人,他很輕松地就順著李旭的話音捋出了對方想表達的真正意思。
年青人還是血氣旺,出于愛護角度考慮,老大人決定不于旭子一般見識。他整理了一下被打斷的思路,正準備強調準備禮物的重要性,又聽見眼前傳來一聲嘆息。
“如果高元肯守信,我朝自然應給予寬恕。只怕…”李旭嘆了口氣,搖頭,沒有把自己的意思表達完整。此時他說什么都來不及了,班師消息既然傳到了齊郡,千里之外的大軍想必早已回頭。
“我剛才和太守也這么講過,但自開春以來,各地亂賊四起。想必朝中諸臣亦不愿意王師久拖于遼東,以免引得意外之禍!”張須馱見旭子仍然有些不開竅,在旁邊慢慢補充了一句。同為武將,旭子的觀點他非常清楚。以武將的角度看,要么不戰,要戰就應該將對手徹底擊垮,以絕后患。像這樣打到一半就收兵,反而會助長敵軍的囂張氣焰。
但大隋朝已經禁不起折騰,據傳言,今年像齊郡這種以流民充當府兵去前線應卯的行為在各地都有發生。個別強悍的地方官員甚至公開抵制第三次征遼。直到五月,前往懷遠鎮集結的兵馬數量還不及前兩次的一半,并且有大批低級軍官以各種借口逃避兵役。當然,這些傳聞張須馱不能主動與同僚交流,但他認定這是朝廷不得不同意高句麗請降的真實原因。至于來護兒兵臨平壤城下,反而是出乎朝臣預料之喜,所以朝廷根本沒與水師聯絡就允許了高句麗人的投降條件。否則,絕不會出現水師剛克畢奢,斛斯政已經送到遼東的怪事。
“只有從遼東搬了師,朝廷才有余力對付各地亂匪。畢竟不能再由著他們這樣越鬧越大!”裴操之見張須馱附和自己的意見,非常高興地補充。作為地方官員,他們更關注的是本地區的民生,而不是千里外的幾片蠻荒之土。
“末將考慮不周!謝兩位大人指點!”李旭做猛然醒悟狀,再度拱手稱謝。這一刻,他臉上的表情很謙虛,內心中卻掀起了驚濤駭浪。
他的消息來源不多,得不到裴操之和張須馱二人聽說的那些官場機密。但憑借數年來在不同軍中部門的閱歷,此時他看問題卻遠比裴、張二人全面。三年來,朝廷每從遼東撤軍一次,地方的亂局便加重一分。先是普通百姓揭竿而起,后是一些如李密、楊玄感這樣落魄的世家試圖火中取栗。如果本次征遼功成,各地亂匪的氣焰必然會遭受重創。如果第三度征遼依舊無功而返,朝廷的威信一折再折,恐怕造反的遠不止是前兩次這些人。
已經長大的旭子知道,他這些大逆不道的見解只能爛在心里,除非皇帝陛下親口問,否則跟誰都不能說。因此,他只能隨波逐流,順著兩位上司的話說出違心之言。這是他最好的自保方式,否則,除了痛快一下嘴巴外,非但起不到任何效果,反而無意間為自己樹下一堆敵人。
“好說,好說,李郎將不要客氣。賀表事關重大,李郎將還得幫老夫仔細參謀一二!”裴操之心情非常好,根本不打算計較李旭方才的魯莽言語。
“皇帝陛下么,我想他最期望的便是天下太平,百姓安居樂業!”旭子以心目中的理想帝王來形容楊廣,但是這句話他自己也不相信。印象中的楊廣總是以不同面貌出現,遼水河畔撫著麥鐵杖尸體那個有情有義的陛下,懷遠軍中指著遼東奮臂疾呼的陛下,征遼失利后諉過于人,隨后不顧一切再興兵戈的陛下,都是同一個人。旭子從來沒見過這么古怪的秉性,睿智和昏庸,大度和刻薄,執著與善變,幾乎各種不同的性格硬捏合在皇帝陛下身上,有時,他像個千古明君,但大多時候,他只是個任性的孩子。
“那是自然,陛下廣有四海,不缺我們這些臣子的一點薄禮。但伐遼畢竟事大,值此普天同慶的大喜之日,唯獨咱們齊郡拖后了,未免顯得過于扎眼!”老太守裴操之甚會說話,聊聊幾語,便點出了準備賀禮和賀表的緣由。
這是涉及到一郡同僚的前程的大事,所以沒有人能清高的起來。其實,所謂官員昏庸也罷,清廉也罷,還不都取決于朝廷么?楚王好細腰,宮人多餓死。官場打了半輩子滾的老太守別的事情沒看開,為官的門道卻摸得一清二楚。
“我想陛下剛剛凱旋而歸,肯定需要很多錢財來激勵將士。”旭子看了看滿臉熱切的裴操之,又看了看含笑不語的張須馱,心中長長嘆了口氣。除了國泰民安外,陛下最喜歡的恐怕就是戰功了。但眼下他肯定還沉浸在征服高句麗的快意中,郡兵們剿匪的這些微薄成就,未必能入得了其眼。至于排在第三位的,是旭子知道,卻一直不愿意面對的答案。楊廣的這個愛好離他心目中的好皇帝相差太遠,以至于每次提起來,他都忍不住一陣沮喪。
“如果咱們從上次剿匪的戰利品中挑揀出幾件拿得出手的進獻給陛下,估計陛下一定會非常開心!”低下頭,旭子以極小的聲音補充。
這才是他所了解的皇帝陛下最真實的一面,他不喜歡,但卻無法否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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