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置在甕城周圍的十幾把釘拍是一等一的守城利器。每個釘拍五尺多長,兩尺多寬,重達六十多斤,上面布滿了生銹的鐵釘,從兩丈多高的城墻上嘩啦一聲砸下去,就是下面碰到一頭駱駝,也給砸成了爛西瓜,更何況是轉圜不開的大活人了。
隨著宇文士及回落的刀光,只聽得“嘩啦!”“嘩啦!”聲不絕于耳,十幾把釘拍落下,再被將士們搖起,搖起,落下,頃刻間,將靠近墻壁的叛軍砸得人仰馬翻。蜂擁在甕城內的叛軍抵擋不住,只好拼命遠離城墻,擠向自己的同伴。狹小的一座甕城中,哪里有那么多空地可擠。眼看著落下去的釘拍在半空中一個盤旋,將底下的倒霉蛋又掃傷三、五個,然后被城墻上的隋軍搖動轆轤,“嘩啦!”“嘩啦!”地攪起來,接著再用長矛遠遠地推離城墻,拖著鐵鏈,在半空中盤旋著砸將下去。
“蹲身舉盾,蹲身舉盾!”甕城中負責指揮的叛軍將領大聲命令。距離城墻根兒較近的士卒們蹲下身體,用盾牌遮住頭上的天空。落下的釘拍最初沒掃到任何目標,然后被鐵鏈帶著畫出一條漂亮的弧線,在落到最低點之前,掛到了幾面盾牌。刺耳的金屬刮擦聲在叛軍頭頂上響起,躲在盾牌下的士兵臉色蒼白,被噪音折磨得幾乎瘋掉。當刺耳的刮擦聲結束,他們知道自己依靠群體的力量幸運地躲過了一劫,抬頭身邊的同伴,卻發現這次身邊被盾牌下的袍澤的手臂軟軟地垂在體側,整個人早已經被砸昏了過去。
“后排弟兄退到門洞內,左右弟兄向中間靠攏。弓箭手,封鎖頭頂城墻,防止官軍再放釘拍!”站在甕城中的叛軍將領非常機靈,發現了釘拍的攻擊弱點后,再度調整戰術。
站在外門附近的叛軍士卒如蒙大赦般退入了門洞下,靠近兩側城墻的士卒拼命擠入自家隊伍,把隊伍擠成一根面條。面條正中央,二十幾名弓箭手拉開步弓,對準正前方的城墻頂就是一輪急射。
“啊!”幾名正在攪動釘拍的大隋官兵被羽箭射中,慘叫著倒了下去。內門上空被拉起來的釘拍失去了牽引,頓時軟軟地落了下來。叛軍士卒看到機會,用橫刀和木棍砸向了系在釘拍后的鐵鏈。幾輪猛砸后,粗大的鐵鏈經受不住這么強的力道,“喀嚓”一聲斷裂。叛軍中響起一陣歡呼,立刻把攻擊目標又轉向了其他的十幾面釘拍。
城頭上的官兵也抄起弓箭,與底下的叛軍展開對射,繽紛的白羽中,有人冒著生命危險搖動轆轤,升起釘拍。也有人不惜被羽箭射成刺猬,在釘拍再度升起的瞬間,拉住染血的鐵鏈,奮力下拽。為了勝利,雙方的士卒都付出了最大代價,漸漸地,能用的釘拍越來越少了,對敵軍的威懾力量也越來越差。
“滾木準備!”蹲在一座城垛后的宇文士及再度下令。命麾下將士把大量的滾木抬到甕城四周的城墻上來。雖然占據著人數和地勢之利,官軍的弓箭手卻沒討到多少便宜。甕城內和外側城門附近的敵軍弓箭手訓練得非常到位,每一次射擊發出的羽箭都能覆蓋住城頭的某一片區域。這不是倉卒集結起來的船夫和民壯所能達到的水平,宇文士及甚至懷疑楊玄感和李密為了造反,至少準備了花費了五年以上時間做準備。那些持盾的叛軍士卒也堪稱精銳,在上一次反擊中,宇文士及至少看到十幾個人被自己一方的羽箭射中,而那些中箭者卻揮刀砍斷了箭桿,然后跟上隊伍,繼續向擋在內城門附近的官軍發起沖擊。
“放!”宇文士及大喊,同時揮刀擋開飛向自己的一支流矢。蹲在城垛后面的雄武營士卒探出身體,將二十幾斤的滾木高高地舉過頭頂,然后重重地拋下去。狹小的甕城內立刻下起了一場木樁雨。盾牌碎裂了,盾牌下的人直接被滾木砸折了脖頸、砸斷了脊梁,慘叫著在地上掙扎。幸運沒被砸中的人則拼命擠向內城門洞,或者退入外城門洞。那里最安全,不會落下石頭也不會落下羽箭。
“弓箭手反擊,弓箭手反擊。其他人舉盾,舉盾!”甕城內的敵將喊得聲嘶力竭。在他的約束下,弓箭手們從門洞內跑出來,邊跑邊將白羽射向城頭。城外的叛軍也吶喊著靠近城墻,將更多的羽箭射上半空。幾個高舉起滾木的雄武營弟兄不聲不響地倒下了,來自半空中的羽箭從他們的鎧甲間隙中鉆了進去,瞬間切斷了他們的生機。遠處又有新的弟兄們跑過來,撿起血泊中的滾木,重重地拋將下去。
羽箭在半空中呼嘯,滾木砸在盾牌上的聲音響若驚雷。敵我雙方在這一瞬間都出現了巨大的傷亡,無數生命歸于塵土。叛軍的受傷的原因是由于甕城過于狹小,他們對從天而降的打擊避無可避。守軍受傷的原因卻主要是由于訓練不足,不懂得如何規避戰場上的危險。
片刻僵持后,甕城內的敵軍漸漸支持不住了。那名負責指揮的將領沒能逃過最近一次生死之劫,被一根失去方向的流矢射中了眼睛。那根羽箭直接貫穿了他的腦袋,箭尖從后頸處冒出,帶出一大股紅紅白白的東西。失去的將領的指揮,甕城中叛軍一下子就失去膽氣,借著一次滾木下落的間隙,用盾牌遮住腦袋,向城外逃去。
城墻的叛軍主將果斷地執行了軍紀,一大排長矛手沖上前,當著敵我雙方的面,將膽小者捅成肉串。緊接著,又有一個團的悍卒在一名校尉的帶領下沖進甕城,前排冒著羽箭和滾木擂石穿過兩道城墻之間的死亡地帶,闖入黎陽城內。后排則躲在外城門洞下,等待前方的將士戰死后,把空間留出來,他們再毫不猶豫地殺上。
“好在他們沒有云梯!”俯身在城垛口后指揮的宇文士及被叛軍的勇悍舉止驚得渾身發冷。從東方進攻黎陽城的叛軍士卒不多,但幾乎個個都是亡命之徒。甕城內這么大的傷亡都沒讓他們失去繼續進攻的勇氣,如果這伙人抬著云梯和撞城錘而來,就憑城墻頭雄武營這千十號弟兄,未必能擋住對方三輪強攻。
“可惜沒來得及制造云梯!”城墻外,征東將軍韓世萼遺憾地想。他已經發現防守一方布置在東側城墻的力量十分薄弱,無論是剛才敵軍被自己一方細作弄得暈頭轉向時,還是他們已經恢復了秩序的現在,只要自己一方將云梯搭上去,不出一個時辰,東側城墻必然易手。但是為了保證這次偷襲的速度和突然性,他無法攜帶云梯,也沒有時間打造足夠的攻城器 ]械。眼下局勢微妙萬分,在黎陽城外多耽擱一天,手下這幫兄弟就多一分全軍覆沒的危險。
“吳將軍,下一輪你帶人上!”韓世萼抬頭看了看血色長天,低聲命令。
“是!”一名身材高大,古銅臉將軍走出隊列。他向后揮了揮手,立刻有兩個團,六百多名身穿鐵甲的精銳步卒跟了出來。每個人手中都是清一色的厚背環手刀,每個人眼中都閃爍著堅毅。
“不怕死地向前三步,沒卵蛋的留下!”古銅臉將軍大聲喝道。
六百名重甲步兵齊齊地向前跨了三步,沒有任何人稍做遲疑。“好兄弟,咱們今天同生共死!”古銅臉將軍動情地喊道,然后轉身,大踏步走向了黎陽東門。
“同生共死!”六百重甲齊聲呼喝,跟在古銅臉將軍身后,腳步踏得地動山搖。
內城門附近的局勢已經漸漸向官軍方向傾斜。得到自城墻上方的支援,堵在城門口附近的弟兄們壓力大減。在旭子的指揮下,他們從北、西、南三個方位一步步向東擠壓,將敵軍的防線擠得越來越靠近城門洞。
“滾木準備!砸!”宇文士及又一次揮動橫刀,雨點般的滾木和擂石隨即砸落,將試圖從外城門洞沖向內城門洞的叛軍硬生生地逼了回去。
“弟兄們,將他們推出去!”李旭敏銳地捕捉到了戰機,從腰中抽出黑彎刀,帶頭沖向了敵軍。
擋在他正前方的叛軍將領措手不及,被他一刀砍成了兩段。緊接著,他用黑刀抹斷了一名叛軍的脖子,一名弓箭手的胳膊。兩名叛軍試圖對他進行夾擊,卻被周大牛用盾牌死死頂住了其中一個。
“保護將軍!”周大牛聲嘶力竭地喊。用膝蓋頂住盾牌,靠著一身蠻力,推得對手連連后退。突然,他感覺到前方阻力一輕,身體差點被閃了個跟頭。然后,他看到了錢小六那張友善的臉。
“大牛,我斬首一級,斬首一級!”錢小六揮舞著帶血的橫刀,得意洋洋。
“詐唬什么,保護將軍!”周大牛瞪了他一眼,舞動著盾牌,繼續用盾牌護住自家主將的左肋。
“把敵人殺出去,關城門。弟兄們上啊,把敵人殺出去,關城門!”雄武營的將士們吶喊著,氣勢如虹。一步步將敵軍逼入門洞,一步步將敵軍從門洞另一側推進甕城。一步步在內城門洞內站穩腳跟,將叛軍繼續推向城外。
叛軍漸漸退向了外門,官軍漸漸占據了甕城內的優勢。宇文士及擦了把頭上的汗,微笑著地站直了身體。
勝利就在眼前了,只要重新關上兩道城門,除非是神仙,否則誰也沒辦法在缺乏攻城器械的情況下順利殺進黎陽。
只要守住三天以上時間,韓世萼想活命的話就不得不從黎陽城下退走。
忽然,他的笑容僵在了臉上。
他看見了城外的煙塵,在他驚愕的目光中,兩個團的叛軍重甲,鐵錘一樣砸進了甕城內,將正在敗退的自家弟兄和追擊出來的雄武營老兵,同時砸了個四分五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