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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浮沉 (七 下)

  第三章浮沉(七下)

  元務本慢慢站直了身軀,一切都結束了。正如對方主將所說,自己輸了,輸了個干干凈凈。這場所謂的“順應天命,解民倒懸”的舉義,從開始就是一場鬧劇。自己帶著三萬大軍,卻在不到一個時辰內被一個來歷不明,職位不過五品的無名小將以四千衣衫不整的騎兵擊潰。照這種比例算去,楚公麾下號稱三十萬眾,能得當對方幾萬大軍?

  人在極度絕望后,往往會表現出來某種異乎尋常的冷靜。眼下元務本就是如此,他不再試圖自殺,也不再想著如何為自己的侄兒報仇,而是很禮貌地向旭子拱拱手,像朋友初見般客氣的問道:“將軍從何而來,可否告知在下?”

  李旭被元務本的古怪表現弄得一愣,沒等他來得及回答,李孟嘗已經沖了過去,用刀尖指著元務本的臉,高聲罵道:“爺們兒從遼東千里迢迢趕回來的,要不是你們幾個小丑鬧騰,爺們現在早已蕩平了高句麗!”

  “遼東?”元務本驚詫地問。今天他只所以敢領軍迎戰,就是以為來人不過是附近州郡臨時拼湊起來的,試圖趁大軍主力圍攻洛陽時前來揀便宜的地方兵馬。今天早上據細作匯報,從遼東匆匆回趕的兵馬還在七百里之外,根本不可能這么快沖到黎陽城下。

  “元某已經認輸,將軍何必騙我這將死之人?”元務本不愿相信李孟嘗的話,冷笑一聲,抗議道。

  “我等的確是從遼東而來!”李旭見元務本不再試圖反抗,收起弓,禮貌地回答。黎陽城還在叛軍手中,而元務本是奪取黎陽的關鍵人物,因此旭子不敢對其稍有慢待。答完了話,他又叫過長史趙子銘和校尉崔潛,命令二人去約束眾將士,不準他們傷害那些放下兵器的降卒。對于已經逃得很遠的潰軍,也不要繼續追殺,由著他們自謀生路。

  元務本靜靜地看著李旭安排完了一切。這種結果正是他想跟對方交涉的。自己謀反,罪不過一死。但那些被協裹而來的農夫和船夫沒有罪,朝廷的官軍不應該將他們趕盡殺絕。見對方不用自己出言請求,就滿足自己的最后愿望,他心情稍安,凄涼地笑了笑,問道:“將軍既然不準元某自殺以謝天下,又準備如何處置元某?”

  “黎陽城還在你手里,我不希望再多死人!”李旭又是一愣,倉促地回答。在他的設想中,大部分叛賊應該是一幅窮兇極惡的模樣,這才對得起沿途自己所見到的那些暴行。而元務本的睿智與坦誠有些出乎他的預料,甚至在他剛剛下令不準殘害俘虜時,對方好像就猜透了他的全部心思。

  跟太聰明的人打交道是一件令人頭疼的事,旭子知道憑自己的口才未必能說服元務本。正當他搜腸刮肚想著下一句說辭的時候,元務本又搶先開了口,“郎將大人想令元某獻城,敢問大人,這樣做對元某有何好處呢?”

  “好處?”李旭的眼睛瞬間瞪得老大。他不想強攻黎陽城,雄武營的弟兄們人數有限,而黎陽城一直作為大隋糧倉而存在,城墻想必修得不會太單薄。但避免生靈繼續涂炭這個說辭顯然打動不了元務本。按大隋律法,元務本作為反賊骨干,肯定要被抄家滅族。當一個人明知道他的全家都要被殺光時,有人再勸他對百姓發善心,這豈不是與虎謀皮?

  “狗娘養的,還牛氣了你!”李孟嘗咆哮著跳下馬,上去就是幾記老拳。見過當俘虜地,沒見過這么牛氣的俘虜。今天不打他個滿地找牙,自己的李字就倒著寫。可三、五下之后,他的拳頭就又砸不下去了。元務本擺出一幅坦然模樣,不躲,不閃,不求饒,不呻吟,仿佛正在挨打的根本不是他自己。

  “住手!別傷了元大人!”李旭趕緊出言喝止。校尉李孟嘗拳頭上的力道不小,一旦把元務本打死了,大伙攻城還要多費周章。

  李孟嘗氣哼哼站到了一邊,雙眼不斷在元務本身上逡巡。此人太奇怪了,簡直就不像一個俘虜。自從被擊潰后,其余叛軍將士黑壓壓跪了滿地。而這個才上任不到兩個月的“郡守”,舉止卻可以用泰然自若四個字來形容。

  “這位校尉大人好大的力氣!”元務本再次直起腰來,抹了把臉上的血,傲然說道。停頓了一下,他又向李旭拱了拱手,“多謝將軍手下留情,元某沒齒難忘!”

  “多有得罪!”李旭不得不以禮相還。對方的氣度、膽識已經贏得了他的尊敬,如果人連死都不怕了,的確誰也拿他沒辦法。

  宇文士及結束了對叛軍的追殺,匆匆地趕了過來。離著老遠,他就看到了這奇怪的一幕。憑借直覺,他猜出李旭活捉元務本是為了兵不血刃拿下黎陽。但士大夫之間玩的勾當旭子顯然不懂,眼前的元務本趾高氣揚,相比之下,李旭和李孟嘗等人卻悻悻然,仿佛剛剛打了一場敗仗。

  宇文士及跳下戰馬,微笑著走向元務本,在對方面前五尺處站定,抱拳、附心、躬身以平輩之禮作揖,“宇文士及久聞元大人之名,一日得見,榮幸之致。”

  “久聞公子之名,幸會,幸會!”元務本側開半個身,平揖相還。他聽說過宇文士及的名字,也知道宇文世家的分量。想想今日自己栽在大隋駙馬督尉手上,心里覺得反而越發坦然了。

  如果此刻有人恰巧經過,根本不會相信元務本和宇文士及在半柱香之前還是生死對手。二人客客氣氣的見禮,客客氣氣地噓寒問暖,客客氣氣地感嘆造化弄人,居然在戰場上相逢。客客氣氣地把李旭和雄武營其他人當成了土偶木梗。

  前去追逐敵軍的將士們趕回來了,依次向主將繳令。負責收斂傷號,清點陣亡人數的參軍也完成了任務,捧著一摞人名單,等著主將和監軍大人查驗。負責收容俘虜,收集戰利品的士卒們也差不多完成了任務,走上前,請教如何善后事宜。看見宇文大人與敵將聊得熱鬧,目瞪口呆地站到李旭身邊。

  “此時勝負已見分曉,大人何苦再拉全城百姓陪葬?”宇文士及跟元務本感嘆夠了命運,慢慢把談話轉向了正題。

  “元某已經認輸,元某方才只是詢問,倘若元某獻城,諸位將軍以何相酬!”元務本收起笑容,再次露出一幅淡然模樣,回答。

  這種態度又激怒了很多將領,大伙紛紛圍上去,欲再給此人一點教訓。宇文士及卻擺擺手,制止了大伙的進一步行動。“取了黎陽后,我會將你斬首示眾。至于你的家人,無論老幼,將全部成為宇文家的私奴!”他想了想,鄭重地說道。仿佛剛剛跟元務本達成了一筆交易。

  包括李旭在內的所有人再次一呆,在用一個人之前告訴對方自己即將殺了他,還要把他的家人都變成奴隸,這種“酬謝”條件,也只有宇文士及能想得出來!可偏偏元務本就吃這套,閉上眼睛想了想,居然走到宇文士及馬前,長身跪倒,叩首相謝。

  “元某多謝宇文將軍!”元務本撫手及額,將頭深深地垂了下去。一拜,再拜,三拜!

  在眾人驚詫的目光中,宇文士及受了元務本三拜。然后用雙手將對方攙扶了起來。“將軍姓名太顯,我也只能如此!”他客氣地解釋,語調里充滿無奈。

  元務本輕輕搖頭,退開幾步。宇文家的家將又牽過一匹馬來,攙扶著元務本爬了上去。

  “敢問兩位將軍,這些降卒二位打算如何處置?”爬上馬背后的元務本又恢復了那幅高高在上的姿態,傲然追問。

  “這個?”李旭把目光看向宇文士及,希望對方能說出找到一個合適的方案。剛才趙子銘何崔潛已經把他的將令傳達下去,除了極個別跑得太遠的將士外,大部分士卒都已經策馬趕回。眼下雄武營將士只有四千多人,而周圍跪在地上等待處理得俘虜卻高達兩萬余!在整個戰局形勢不明朗情況下,將如此多的俘虜收容在身邊,絕對是個累贅。一旦在與敵軍交戰時俘虜突然炸營,后果將不堪設想。

  “請元大人賜教!”宇文士及毫不猶豫地出謀劃策的機會交給了元務本。

  “黎陽存糧,至少夠十萬大軍消耗五年!他們”元務本冷笑著指指跪在地上瑟瑟發抖的俘虜,“大人以為,他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么?”

  “他們知道,他們只是沒有選擇而已!”沒等宇文士及回答,李旭冷冷地插了一句。他忽然覺得很后悔,后悔剛才沒親自出姓元的一頓。右手握在刀柄上,他聽見自己的手指關節咯咯作響。

  酒徒注:好消息,經過有關編輯修改后,指南錄終于出版了,近期各大新華書店會陸續到貨。請喜歡此書的讀者相互轉告。又即:按有關部門要求,該書中漢軍統一改成了降元宋軍。因此造成的歷史錯誤和名稱混淆,酒徒除了深表歉意外,別無他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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