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獵鹿(四下)
在中原時,李旭只在莊子前的小河里邊撲騰過幾下,水性甚差,游泳技能僅限于狗刨,所以無論此刻陶闊脫絲在湖中做什么,他都只有在岸邊干著急的份兒。等著,等著,好不容易盼到陶闊脫絲再度于水面上露頭,趕緊把手攏在嘴巴邊上大聲招呼對方上岸。
“傻附離,不要擔心,我曾經在這個湖中游過很多次!”少女沖著李旭扮了鬼臉,一低頭,又潛了下去。
“水中冷,小心些!”李旭沖著水面上的漣漪徒勞地喊了一聲,又開始了新一輪漫長的等待。
這下足足等了半柱香時間,陶闊脫絲才再度將頭嘆出了水面。雙唇已經凍成了青黑色,面孔也因為湖水的寒冷而愈發蒼白。卻有一分真實的笑容綻放在如此蒼白的臉上,仿佛揀到了什么珍寶般,少女笑著沖李旭喊道:“附,附,附,附離,繩,繩子!”
李旭被那凍僵了的聲音嚇得心慌意亂,以為對方是戲水脫了力,沒有辦法游回岸邊。趕緊順著陶闊脫絲示意的方向回頭去找,在二人的坐騎背上,果然各自掛著一大團繩索。他三步并做兩步沖過去,解下其中一根,一頭拎在手中,另一頭奮力向少女拋去。
“笨,笨附離,把兩根繩子結在一起!”少女在水面上瑟縮著,上下牙不斷碰撞。
“哎,哎,你快些上來!”李旭心疼地喊。此番也顧不上男女大妨了,只覺得瞪大眼睛看著陶闊脫絲走上岸邊來才能安心。
“快,接繩子,水里冷!”陶闊脫絲不斷撲騰著,哆哆嗦嗦地喊。
李旭拗她不過,只好將兩根繩索接起來,自己握住了繩索的最末端。陶闊脫絲留給他一個凍僵了的微笑,牽著繩子的另一端再度快速潛了下去。李旭看得心驚肉跳,不知道古怪少女到底想干什么,心中只盼望這次是最后一回下潛了,千萬別再弄出什么花樣來。不知道又等了多長時間,一柱香,或幾百年,直到握著繩子的手臂都開始發軟,水花突然一翻,全天下最美麗的臉孔終于又探了上來。
“拉!”陶闊脫絲已經凍得說不出話,一面奮力向岸邊游著,一面比比劃劃地示意。
李旭用力扯動繩索,初時手上覺得空無一物,到了后來繩索繃直,又覺得仿佛有千斤重負系在繩子另一端,用盡全身力氣才能扯得其動上一動。
少女跳上岸,牽過一匹馬,將繩索末端套在了馬脖子上。然后拉住韁繩,死命將戰馬朝遠離岸邊方向扯。戰馬唏溜溜一聲長嘶,四踢蹦了個筆直,二人一馬齊心協力,終于讓長繩一寸寸向岸邊回收,一寸、兩寸,沙岸上腳印串串,慢慢靠向了炭盆。突然,水面上騰起一股巨浪,一團黑呼呼地物體躍將出來,被繩索快速拖上了堤岸。
“成了,我知道湖底一定就有!”陶闊脫絲大叫一聲,緩緩軟倒在了草地上。
李旭顧不上去看繩索另一端系得是什么寶貝,趕緊跳到少女身邊,解開長袍子,把凍僵了的陶闊脫絲抱在了懷中。少女的身體一震,立刻變得僵直,緊接著不由自主地哆嗦起來。被湖水浸透了的小衣將徹骨寒意一波波散入李旭懷中,不斷換回來的,卻是少年男子身體上特有的堅定和溫暖。
李旭抱著冰塊一樣的陶闊脫絲,心中無一絲塵雜。盡管陶闊脫絲下水時只穿了貼身小衣,被水浸透后那層薄薄的衣衫已經遮不住任何春色,但他卻不敢涌出任何輕慢之意。只是用力抱著對方,唯恐一松手,上蒼賜給自己的寶貝就化作一場春夢散掉。此刻,那長索另一端系著的“寶貝”他已經看得清楚,那是一塊二尺多長,半尺多寬繡跡斑斑的石頭。
是星星鐵,草原上牧人眼中的至寶。有的人在草地上尋覓經年,也湊不齊一把刀分量的無價之寶。數百年來,附近所有草場幾乎都被人找遍了,卻沒有人想過到寒冷的湖面下碰一碰運氣。聰明的陶闊脫絲想到了,所以她才帶著炭火,在陽光最明媚的時刻來到月牙湖邊。
想想剛才陶闊脫絲解衣服時自己心中那些旋旖想法,李旭就覺得面紅耳赤。暗罵自己枉讀了這么多年圣賢書,卻把如此真誠的情義總向歪里想。在如此真實的情義面前,什么世俗禮教,什么男女大妨,統統可以去見鬼。“她是真心真意地對我好,所以我也要真心真意地對她,絕無半分辜負!”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懷中僵直的少女身體慢慢開始變軟,顫抖的感覺不再,代之的是一股冰雪消融般的溫柔。李旭緩緩地低頭,正看見陶闊脫絲忽閃忽閃的大眼睛。二人目光相遇,少女立刻紅霞滿臉,眼睛緊緊的閉住,長長的睫毛卻顫抖出了人間最美妙的韻律。
輕輕地低下頭,李旭將雙唇碰在那雙睫毛上。不用人教,這是他出于本能的表達方式。少女的身體再度僵硬,仿佛寒意未散盡般顫抖起來,鼻孔中的呼吸也瞬間沉重,噴在李旭臉上熱浪滾滾。
李旭抬起頭,對著那雙嬌艷的雙唇吻了下去。七分緊張,兩分溫柔,一分幸福的感覺瞬間涌遍全身,他的身體也不由自主地開始顫抖。頭腦中傳來陣陣暈眩,緊閉的雙目中卻看到了萬丈陽光,那陽光是如此絢麗,令草原上的春日都黯然失色。
又不知道過了多久,李旭緩緩地抬起來頭來。他感覺到自己瞬間長大了,瞬間變得強壯無比,心頭涌起的責任感和滿足感涌遍全身,仿佛伸出手就可以把頭上的蒼穹給撐起來。哪怕是草原上的暴風雪突然而至,他亦可挺直身軀,給懷中人一個無風、無雪、世界上最寧靜、最溫暖棲息之地!
“附離哥哥…”懷抱中的少女夢囈般地叫。可能是因為受寒或者其他緣故,她的鼻孔仿佛有些堵,聲音聽起來帶著尾音,縈縈擾擾。
“嗯!”李旭夢囈般地答。仿佛也受了些寒,聲音低沉若磁。
兩匹戰馬受不住這般甜膩的聲音,四散奔逃。一匹因為沒有負荷而遠遁,另一匹卻因為拖著一塊巨大的星星鐵而無法撒開四蹄,只好向前掙扎了幾步,趴在了地上,把耳朵埋進了草叢中間。
“附離哥哥,你是不是嫌我出身胡族?”少女嘆息般,幽然相問。
“不是,絕對不是。我李旭對長生天發誓,如果…”李旭趕緊舉起右手大叫,方欲賭咒,一根春蔥般的手指卻輕輕地擋在了他的雙唇之間。
“傻瓜,不是就不是了,干什么要發誓呢?我又不是不相信你!”少女笑面如花,陶然地說道。
“我,我只是…”李旭心中又是感動,又是甜蜜。想了一下,終于鼓起勇氣說道:“按我們中原的習俗,如果喜歡一個人,必須先告知雙方父母。然后男方請了媒人去提親,待女方父母允許后,才能在眾人面前接受長者祝福,然后才能,才能,才能入洞房行周公之禮!”
李旭突然間加大的聲音,將心中所有想說的話都說了出來。他不想再隱瞞,也不想再逃避。他要讓陶闊脫絲知道,從第一眼見到起,自己就喜歡上了對方。真心的喜歡,也知道她的一片心意。所以,待稟明父母后,他要堂堂正正地娶陶闊脫絲過門,堂堂正正地讓她做自己的新娘。
“傻瓜,誰答應做你的新娘了!”陶闊脫絲雖然不明白周公之禮是什么意思,從李旭漲紅的臉上卻也猜到了些大概。胸口的擔憂盡散,甜蜜和幸福的感覺將所有空白之處緊緊填滿。她笑罵了一句,輕輕垂下了頭,從脖頸到耳根盡是一片霞光之色。
“我從來沒嫌你是胡女,就像你從來沒嫌我是漢兒一樣。我先前,只是對你的尊重!”李旭低頭啄了一下粉紅色的脖頸,在少女耳邊說道。
少女的身體愈發柔軟,春雪一般“融化”在李旭胸口,一動不動。半晌,才換了個更舒服的依靠姿勢,緊閉著雙眼追問道:“那,那麻子叔,疤瘌叔他們,他們為什么沒有成親,就,就….”
說到后來,因為害羞,聲音已經細不可聞。
“他們那是露水夫妻,做不得真的!”李旭嘆了口氣,低聲向陶闊脫絲解釋。眼前卻瞬間浮現出徐大眼酒后那失落的模樣。娥茹對徐大眼的感情,恐怕也如陶闊脫絲對自己這般炙烈。可若她知道徐大眼是因為家族名譽而不肯相娶,不知道她到底會有多傷心。
“什么是露水夫妻?”陶闊脫絲低聲追問。她的漢語師父是晴姨,對于一個大家豪門女子來說,露水夫妻這個詞,想必是從沒在異族面前提起過。
“就像草尖上的露水,只在夜晚存在,天一亮就被日光曬干,好像什么都沒發生過!”李旭想了想,用陶闊脫絲能理解的話打了個貼切的比方。在中原,這種行為見不得光,所以他得話中不知不覺間已經帶上了輕蔑味道。
“露水夫妻,這個詞真美,你們漢人就是聰明,能造出這么有意思的詞來!”陶闊脫絲根本沒感覺到詞匯中的貶低之意,在李旭懷中扭動著身體,對露水一詞幽然神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