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開元二十四年,秋,夜。
蒲州北門的渝風樓剛要打烊,就來了個客商打扮的長須大漢,想必是走南闖北的商賈,一邊找座位坐下,一邊抖撣著身上的灰塵,剛剛坐下,店小二連忙上來招呼道:“客官是打尖哪,還是住店哪?”
長須大漢操著一口蜀中口音道:“準備一間上房,一桌酒菜,聽說你們山西的汾酒不錯,給爺上幾盅熱的…”
那小二吆喝一聲連忙退下,長須大漢瞥了一眼客棧大門外,剛才進門時就已經注意到門口坐著一人,如今再看,只見此人一身的破衣爛衫,背對著客棧內,看不清樣貌,手中正拿著一壺酒,獨自飲著,略顯單薄的身子在秋風中,微微發抖。
長須大漢見狀,一聲冷笑道:“連飯都吃不上的人了,還喝鳥甚子酒!”看上去似喃喃自語,又似故意說給客棧外的那人聽的,說完眉頭微鎖,似有心思。
這時客棧掌柜走了過來,操著袖子向那長須大漢打招呼,寒暄幾句之后,這才對那大漢道:“客官有所不知,這人姓楊名釗,在我們蒲州也是赫赫有名的大人物咧,整個蒲州誰不認識楊釗楊公子啊,只怕這蒲州所有的酒鋪都被他賒過酒錢咧!”
那長須大漢聽出了掌柜子話中含有譏諷之意,本來對那楊釗也不喜歡,不過聽掌柜子如此說,倒是對這楊釗有了一點興趣,有了幾分好奇,對掌柜道:“掌柜子能讓這廝在門前飲酒,也不怕影響生意,倒是個熱心人哩…不過此人能欠全蒲州的酒鋪的酒錢,想來也是有點本事的吧?”
掌柜子聞言奇道:“本事?”說著看了一眼坐在門口自顧飲酒的楊釗,嘿嘿一聲冷笑道:“什么屁本事?還不是楊家的小姐背后都給他還上了…”
長須大漢本也就是閑來無事,與掌柜閑聊著,如今聽掌柜說及這看似都快乞討要飯的楊釗,竟然還有個什么楊家的小姐幫他還錢,立刻來了興趣,問掌柜子究竟,這時小二也端上了酒菜,大漢索性讓掌柜坐下一起用飯,掌柜子見此時天色已晚,估計也沒什么客人了,推辭了幾句后也就坐下了。
掌柜子接過長須大漢遞過來的酒杯,客氣兩聲后道:“客官有所不知,這楊釗不是咱蒲州人士,半年前來蒲州投靠族親,也就是蒲州東城的楊玄圭楊老爺,開始這楊釗倒也中規中矩的,但是時間久了,也就逐漸露出本性,天天頂著楊老爺世侄的名頭,在外面花天酒地,之后也越來越離譜,不但喝酒宿娼,還嗜賭如命,自己身上的銀兩用光了不說,光是楊家替他還的錢,都有大大幾百兩哩!”
掌柜子說到此,那長須大漢看了一眼門口的楊釗,也不知道那楊釗聽沒聽見掌柜子的話,仍在那自顧自的喝著酒,卻聽那掌柜子繼續道:“開始楊老爺可能還顧及親情,不過這楊釗如此不濟,楊老爺實在忍無可忍了,這才將他趕出了楊府,楊老爺還放言,此后楊釗是死是活與他楊家再無關系…”
掌柜子說到這里的時候,門外的楊釗酒壺的酒也喝完了,此時正窩在門口的一角,竟然睡起覺來,掌柜子看在眼里,連忙對一旁的小二道:“去拿出咱楊公子的被子給他蓋上!”
小二聞言連忙從客棧內門后拿出一床干凈的被褥,走出客棧,給楊釗蓋上,楊釗也不客氣,裹緊了被子,竟然打起呼嚕來了。
長須大漢看的嘖嘖稱奇,最奇的倒也不是楊釗,而是這客棧的掌柜子竟然還為楊釗這樣的人準備好被褥,掌柜子也看出了大漢的詫異,連忙解釋道:“客官有所不知,雖說這楊老爺放話了,但是楊小姐天生善良,畢竟是同族遠親,不忍這楊釗如此落魄,這被褥也是楊小姐讓小人給他準備的…”
長須大漢聽掌柜子兩次挺起這楊家小姐,不禁出奇道:“這楊家小姐倒是個好心人,此人如此不堪,楊小姐還顧及情面,對他如此照顧,也算是這小子前世修來的福氣了!”
掌柜子聞言連忙道:“誰說不是呢!要說楊家小姐,那可是咱蒲州出名的大美人哩,年方十六,就出落的亭亭玉立,而且樂善好施…不過…”
掌柜子對這楊家小姐贊不絕口,將其說的天上有,地上無的,但話到后來卻顯得有幾分無奈,長須大漢聞言不禁好奇,卻聽那掌柜子道:“這楊家小姐啥都好,可惜就是…”說著長嘆一聲,道:“本不該說楊小姐的壞話的,算了,算了,不提也罷!不提也罷!”
長須大漢正欲細問,卻在這時門外的楊釗突然連連怪叫,長須大漢見狀一驚,忙道:“這廝不會是凍著了吧?”
掌柜子卻是見怪不怪地道:“無事,無事,這幾日他都是如此,一喝醉了就睡覺,一睡著了就怪叫連連,滿口胡話,本來楊家小姐給本店錢,是讓他睡在客房的,不過他夜夜如此打攪其他客人,小店實在無法,才將他趕出去,但又不得不顧及楊小姐的面子,本是安排他在柴房睡,豈知有一夜這廝醉酒竟將柴房給燎了,好在發現的及時,不然咱這店鋪也就毀了,雖事后楊小姐賠了些銀子,但是小店萬萬不敢留他了,這才勉強讓他在店口…”說到這里又是一聲長嘆,連連搖頭。
就此這時,那楊釗突然坐起身來,一聲大吼,掌柜子見狀連忙對長須大漢道:“你看,又來了不是,就是在門口,有時候還吵著店內的客人呢…唉…真是上輩子欠了他的…”說著連忙轉頭對小二道:“快去將門上了,今夜估計也不上客了…”
店小二聞言連忙走到門外拿起門板開始上板,豈知那楊釗一把拉住店小二的腳,叫道:“這是哪里?我是誰?”
店小二似乎也習以為常了,連忙一腳踹開楊釗,冷笑道:“又做夢了吧?這次又夢到啥了?”
楊釗這時滿額都是冷汗,瞳孔放大,滿眼的驚恐,楊釗腦子一片混亂后,癡呆了半晌,隨即聽他口中喃喃道:“我為何會在這里?剛才我應該是與小麗剛剛分開…隨后…對了,對面開來了一輛車…莫非我已經死了?如小說電影情節一樣?穿越附身在這個人身上了?”說著伸手看了看自己。
想到這里,楊釗突然摸著腦袋,一副痛苦萬分的摸樣,額頭的汗水不斷地滲出,臉色蒼白恐怖之極,楊釗只感覺腦袋脹痛難忍,在這一瞬間,自己之前的記憶全部擁入了腦中,他叫楊云楓,小時候父母的寵愛,后來父母的爭吵離異,自己小學到大學的生活,交了女朋友的幸福與與分手時的痛心…一幕一幕,就猶如放快進電影一般,在自己的眼前晃過,腦袋越是疼痛,這些記憶就越是清晰可見,恍如昨日剛剛發生的一般。
只見他喘著粗氣,似乎疼痛已經減少,但是過不多時,又開始脹痛不已,這一次腦中閃過的卻是另一個人,完全陌生的記憶,在這段記憶中他叫楊釗,這個楊釗自幼喪父喪母,行為放蕩不羈,喜歡喝酒賭博,窮困潦倒,經常向別人借錢,就連自己的族親很瞧不起他。又記起楊釗如何得知族親楊玄圭富貴,從蜀州千里投靠,以及楊玄圭前后看待楊釗的不同的表情,楊玄圭的侄女楊玉環如何同情、幫助楊釗,楊玄圭的兒子楊昊如何對楊釗不齒,都歷歷在目,仿佛自己就是這個楊釗,感同身受。
他的腦袋一種疼痛后,逐漸的恢復了平靜,也就是此時他明白了,他的確是楊云楓,也就是與女友分手后的那場車禍,讓自己穿越附身在這個大唐第一奸相楊國忠的身上了,同時又擁有了楊國忠以前的記憶。
楊云楓此時苦苦一笑,喃喃道:“老天是不是耍我?穿越就穿越吧,附身就附身吧,怎么什么人不好挑,給老子挑了一個如此不堪,如此大奸大惡的人?”
楊云楓言及至此,突然心中一動,按照歷史的記載,楊國忠會在30歲時在四川從軍,發憤努力,表現優異,但因節度使張宥看不上他,只任他為新都尉,任期滿后,更為貧困。四川的大富翁鮮于仲通在經濟上經常資助他,并把他向劍南節度使章仇兼瓊推薦,之后他就憑借著自己的伶牙俐齒,加上他的族妹楊玉環那時已經是圣上的貴妃,不斷地替自己在圣上面前美言,隨后楊國忠一路扶搖直上,得到當今圣上的信任,最終斗倒了當朝宰相李林甫,在李林甫死后,順利成為右相,兼文部尚書,判使照舊。以待御史升到正宰相,身兼40余職,可以說是歷朝無二,好不風光。
但是也是在這個階段,楊釗也得罪了太子,加上他為相后專政職權,對百姓的疾苦莫不關心,又在皇上面前瞞報民間災情,最終導致了安史之亂,安祿山發動叛亂的借口是清君側,討伐楊國忠,而自己的專權誤國,積怨太深,終被亂刀砍死,還落得個遺臭萬年,楊國忠慘死之時不過才四十出頭。這倒也罷了,最令人不齒的是他只圖一生富貴,根本沒有政治才干,而且還是靠著楊玉環、楊三姐,楊八妹等全帶關系,才得到唐玄宗的恩寵,最終還永載史冊,留下了千古罵名。
楊云楓想至此,真是哭笑不得,自己如今就是這個千古最不堪的楊國忠了,該如何是好?楊云楓此時腦子又是一陣混亂,對自己的前途無法預知,而且他知道,這個時候的楊釗比后來成為宰相的楊國忠好不到哪去,窮困潦倒不說,還欠了一屁股的外債,完全是靠著楊玉環的好心,才幫著他還清了這些錢。楊云楓伸出自己污穢不堪的手看了看,苦笑道:“如今老子就是一個乞丐?”
客棧內的長須大漢看著門口坐著的,滿臉驚異,時而微笑,時而惆悵的楊云楓,甚是不解,掌柜子卻習以為常了,微微搖了搖頭,卻聽不遠處傳來一陣輕盈的腳步聲,小二聞聲轉頭看去,隨即臉上露出一種謙卑的笑意,放下手中的門板,彎腰道:“這不是阿蠻姑娘嘛!這么晚了,什么風將您吹來了?”
掌柜子聞言連忙起身,向長須大漢拱了拱手,歉意道:“客官,您吃好喝好,我得招呼這楊家來的姑奶奶去了!”
長須大漢聞言心中好奇,這阿蠻也是楊家的?莫非就是掌柜子之前提及的那個楊小姐不成,想到此處看向門外,只見門前一個黃衫少女,短襦長裙,扎著兩只長辮子放在胸前,眼睛甚是機靈,年約十五六,雖說也是可愛動人,但是也沒掌柜子之前說的那番天上無倆,地上無雙的,長須大漢暗自沉吟,莫非這不是掌柜子說的那楊家小姐?
那黃衫少女站在門口,看了一眼坐在地上兀自發呆的楊云楓后,滿臉的鄙夷,這才拿出腰包,從里面取出一些碎銀遞給掌柜子道:“掌柜的,這是他今天的酒錢,你收好了!”
掌柜子連忙道:“讓阿蠻姑娘親自送來,哪好意思,應該讓小二去取才是的,況且也沒有幾個銀子…”口上雖如此說,還是伸手接過了阿蠻手中的銀子。
那叫阿蠻的黃衫少女低著頭看著楊云楓,口上卻對掌柜子道:“反正也是最后一次了,以后掌柜的您就是去我們府中取,也取不到了…”
掌柜子一邊將銀子收好,一邊點頭道:“楊小姐已經為他前前后后補了不少銀子了,已經算是仁至義盡了,像楊小姐這樣的善人,我還是頭一次見呢,不過常貧難顧也是常理…”說著轉頭對小二道:“聽見阿蠻姑娘的話沒,打明兒起,可別賒酒給他了!”
小二連連點頭,卻見阿蠻轉頭看向掌柜子,道:“掌柜子你說的什么話,咱家小姐怎會如此,咱家小姐那是見不得人吃苦受罪的善主,若是我阿蠻早就不管他的死活了…實話對你說吧,明兒我們楊家就要搬去東都洛陽了…”
掌柜子聞言連忙奇道:“楊老爺準備舉家搬遷東都洛陽?這怎么從來沒聽說過?”
阿蠻也不再理會掌柜子,隨即蹲下身子,看著楊釗良久,不住地搖頭,良久后這才從腰包中掏出兩錠銀子,放到楊釗的面前的地上,道:“喂,這是我家小姐讓我給你的,以后我們去了東都,你自己在這里用這些銀子做個小買賣,別再像這般無所事事,整日醉生夢死,搞的自己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
楊云楓卻似乎沒聽見阿蠻的話,眼神空洞無神,阿蠻見狀伸手在楊云楓的眼前晃了晃,道:“喂,我和你說話呢!”
掌柜子見狀連忙對阿蠻道:“阿蠻姑娘,您就別為他操心了,他這幾日就是如此,每晚喝高了就這般摸樣,口中盡說胡話,楞誰和他說話,他都不會搭腔!”
阿蠻聞言站起身來,仔細地看了一番楊云楓,這才轉頭問掌柜子道:“他莫不是著涼發燒了吧?”
掌柜子聞言嘿嘿一笑,道:“阿蠻姑娘在楊小姐身邊久了,也愈發的心善了…放心吧,只要明個白天,他立馬就生龍活虎了,您放心的回去向楊小姐交差吧!”
阿蠻連忙斥道:“我才懶得管他死活呢,我是怕他凍死在你們客棧門口,影響你們客棧的生意…”說著轉身便離開,臨走還丟下一句話道:“等他醒了,你們告訴他,別再糾纏我家小姐了!”
掌柜子連忙點頭,維維示諾的看著阿蠻的身影消失在夜幕中,這才看了一眼坐在地上發呆的楊云楓,隨即眼睛瞥向了楊云楓身前放著的兩錠銀子,每錠都是五十兩,眼神頓時放光。掌柜子連忙蹲下身子,伸手去拿那地上的銀子。
要知道唐朝初年,開元時期的物價比較穩定,一千個開元通寶為一貫,通一兩紋銀,一百兩紋銀通一兩金子,而普通百姓可能一輩子都沒有真正握過銀子,更別說金子了,最多也就是銅板,也就是開元通寶,當時一枚開元通寶開元買三個燒餅,通常一兩銀子,也就是一貫通寶,可以夠一個三口之家過大半年的,這地上的一百兩銀子,完全可以讓一個普通百姓三口之家奢侈的、每頓飯菜都不離魚肉的過三五十年了。
掌柜子的手剛剛觸及到銀子,卻被一只臟手牢牢地抓住,掌柜子心中一凜,轉頭只見楊云楓正冷冷地盯著自己看,連忙甩開楊云楓的手,走開道:“我是怕你丟了,好心幫你收起來,真是好心當做驢肝肺了…小二,上門打烊…”
客棧里正在吃飯喝酒的長須大漢看在眼里,搖了搖頭,他自然知道掌柜子的心思,卻見楊云楓此時撿起地上的銀子站起身來,一把推住小二手中的門板,沉聲道:“小爺要住店!”
其實在這一刻,楊云楓已經想好了,自己雖然附了楊國忠的身,但是畢竟自己與楊國忠截然不同,況且自己知道楊國忠的結局,自然也就不會重蹈他的覆轍了,既來之則安之,多想無益,想明白這些后,楊云楓心情頓時輕松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