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些時候,陌生人所說的話比親人朋友更有效。這一天孫思邈離開之后,李治依舊沒有下令解貞觀殿門禁,一個人坐在案桌前發呆,直到晚上熄燈時分,王福順前來勸他就寢,他這才懵懵懂懂驚醒了過來。
這要是換成別人像孫思邈那樣說,他必定會怒發沖冠指斥為危言聳聽居心叵測,可那是赫赫有名的藥王,從來不逢迎官場權貴的神醫,總不至于在這種問題上敷衍他。而且,未老先衰油盡燈枯這八個字實在是太可怕了。想當初他退位可不是想多活幾年,難不成這么快也得跟著那些老臣撒手而去?
李績許敬宗那幾個可是個個活過了八十,而他的老岳母甚至活過了九十高齡,憑什么他就不行?于是,當一晚上躺在床上輾轉難眠之后,李治終于做出了最后的決定。
國事他可以不再管,但明堂一定要造!
沒有人想到李治會忽然出現在常朝上,也沒有人會想到,這位臉色疲憊明顯晚上沒睡好的太上皇會突如其來地提出,皇帝已經成年,以后五日一次的特朝免去,他將不再問國事。在這樣重量級地震的消息下,饒是下頭不少人的抗擊打能力超強,也不免齊齊愣在了原地。
消息靈通人士李賢已經得知了昨天孫思邈去給老爹看過病的事,但在他料想中,孫思邈是出了名不問世事,斷然不會勸解什么,所以剛剛那個消息著實把他給震暈了。可是,昨兒個老爹還在朝堂上大光其火,說退了位朝臣們便沒把他放在眼中,今兒個這不是欲擒故縱,準備來一場更大的風雨吧?
在這種場合下,哪怕一千個人一萬個人保持緘默,如今已經成為大唐至高無上皇帝陛下的李弘也不能一聲不吭。他當即離座而起。面色誠懇地說自己治國經驗不足,需要父皇指點云云。然而,李治再次表現出吃了秤砣鐵了心的一面。
“朕昨夜深思熟慮了一夜,朕退位已經有一年半了,你也已經當了一年半的皇帝,再加上之前當太子監國那些年,治理天下也早就積累下了經驗,朕退居深宮頤養天年才是正理。”平平淡淡道出了這么一番話,他旋即又加重了語氣,“朕先前提過營造明堂。既然諸卿說明堂耗費過大,那么朕也不拘泥于一年之內。五年,朕可以等五年!”
“五年之后,朕要看到一座明堂,想必皇帝和諸卿不會不滿足朕這個老人最后一點心愿吧?”
這話就已經很重了,下頭的朝臣在集體失語之后,免不了山呼萬歲。及至李治在內侍的簇擁下離去,朝上君臣才少許從剛剛的震動中回過了神。有道是一山不容二虎,也就是說,如今這朝堂上不會再有兩個太陽了?
上官儀站在下頭。莫名嘆了一口氣。他自己是李治一手提拔起來的臣子,雖說沒少覺得這位天子反復無常捉摸不透,但如今聽說太上皇以后將不再臨朝,他還是有一種強烈地失落感。瞅瞅身邊的其他人,發現和他一模一樣表情的還有不少,再想想李治提出的五年之約,他只覺得頭隱隱發脹。
今天的朝會武后沒有來。一則是因為她要仔細思量一下丈夫李治最近反常活動的原因。二則是她要整理一下心情,面對這種亂七八糟的局面。所以,當阿芊神色古怪地進來。說是李賢已經來了的時候,她猛地感到心臟一縮,竟有一種莫名的驚悸。
而李賢一進門便開門見山地說:“母后可知道,今兒個父皇在朝上宣布,從此之后不預五日大朝。將在貞觀殿頤養天年。”
倘若李賢說今天李治又在朝上大光其火。那么武后興許還會覺得正常,可這番話實在是太莫名其妙了。她猛地放下了手中的卷宗。霍地站了起來,想要開口發問,可所有話頭卻全都噎在喉嚨口,竟是一個字都吐不出來。
“你父皇…就這么一天,你父皇居然做出了這樣地決定?竟然沒有和我商量過!”
武后很震驚,但更多的則是憤怒。這種事已經兩次了!上一次陡然要退位,在傳位大典上竟然還把李賢立位了儲君,而她事先卻一無所知。這一次又突然說從今往后不管國事,同樣沒有知會她只言片語。難道,她多年以來苦心營造地影響力,如今已經灰飛煙滅了?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竭力讓自己平靜下來:“你父皇可曾提過我的事?”
“沒有。”這正是李賢最大的納悶和疑惑之處,這太上皇都不管國事了,按理說太上皇后更不該管,但這種常理在武后這樣的人身上往往難以生效。偏生老爹宣布了這事之后只字未提武后的安排,這無疑是極其少見的。當然也足可證明,李治所謂的深思熟慮,其實還是一時興起。
沉吟良久,武后的惱色漸漸褪去,漸漸恢復了往日的自信和鎮定,又盤問了李賢一番便把兒子打發走了。緊跟著她便喚來宮人更衣,這次卻沒有穿深青色地正裝,而是選了一條絳紅色的曳地長裙,在外頭披了一件同色長襦,便帶著幾個宮人內侍朝貞觀殿的方向而去。
并沒有走多遠的李賢看到這一幕,不禁聳了聳肩。看這光景,他的父母爆發大戰的可能性絕對比較低老媽在老爹的面前從來都是動之以情,極少曉之以理。在一場持久戰之后,最后地結果很可能是老爹退讓,老媽節節勝利。
指望武后退出歷史舞臺?只要他老爹李治還活著一天,那就是癡心妄想!當然,平心而論,他還是希望武后留下的,想當初兩位太上跑去九成宮避暑,給他留下那么一個爛攤子,他著實是欲哭無淚。反復無常老是添亂的老爹退休養老不要緊,可要是老媽也一起養老,那就實在太浪費資源了!
念及這幾天沒有什么要緊事,他便優哉游哉地出了長樂門,繞過皇城中地諸多政府部門,準備從左掖門悄悄出宮。然而,還不等他慶幸自己逃出生天,門洞中便忽然閃出了一個人,嘿嘿冷笑拽住了他的袖子。
“我和老郝一人鎮守一邊,就不信還能讓你溜出去!”
瞧見老上官那張鐵青的面孔,李賢哪里還不知道翹班大計已經落空,卻怡然不怵,笑呵呵地邀請人家首席宰相去自己家喝酒。見上官儀一幅你別把我當傻瓜的表情,他只好任由對方把自己拖到一邊,還不等人開口相詢就叨咕了一番話。
李賢還是頭一次看到上官儀這般失魂落魄的樣子,雖說覺得沒有必要,他還是沒大沒小地拍了拍人家地肩膀,似是而非地安慰了一番。最后,趁著老上官反應過來之前,他飛快地出了左掖門,上馬就溜走了。
“這么說此番是真地變天了…”
抬起頭來不見了李賢,上官儀卻沒有像之前那樣暴跳如雷,而是在原地喃喃自語后,重重嘆了一口氣,前往右掖門和守在那里的郝處俊會合。有道是一朝天子一朝臣,雖說如今地皇帝李弘應該不是那種喜新厭舊容不下他們老臣的人,但該有的預備還是需要的。
等等,李治都不管國事了,那么武后呢?
和郝處俊碰頭一計議之后,兩位老資格宰相的心頭一下子活絡了起來。這煌煌大唐牝雞司晨的景象,是不是可以告一段落?
和上官儀郝處俊抱著同樣愿望的人不在少數,至少政事堂中,就有曾經因為非議武后而被貶官西州的裴行儉,也在內心深處思量這么一個問題。也就只有依靠武后才坐上這個位子的李敬玄和劉之,心中頗有些惴惴不安。而年富力強的裴炎沒有露出任何能夠讓人捕捉到端倪的表情。
他是李治親自提拔的臣子,同時又得武后青睞,和李賢的交情又相當不錯。從這個角度來說,裴炎早早地就立于不敗之地。
而在大批權貴焦頭爛額絞盡腦汁的時候,某奉命在中書門下學習政務的前任太學生魏元忠,也正在為了自己的前途而焦急不安。太上皇李治的時代明顯已經過去了,他是應該向皇帝表示忠心,還是應該向儲君靠攏,抑或是劍走偏鋒向太上皇后示好?
沒有幾個人猜到,這樣重量級的決定,僅僅是一位閑云野鶴的神醫做出的警告。
李賢猜到了,可就算猜到了,難道他還能去向孫思邈求證?再說了,他這一次深深慶幸老爹的英明果決,畢竟,這種事拖得越后頭,麻煩就可能越大,天無二日民無二主,這種格局的結束絕對是莫大的好事。他也不用再擔心老爹的反復無常,可以在家里好好睡大覺了。
然而,仿佛老天爺看不慣他繼續偷懶,這一天深夜,一片寂靜的皇太弟宅第忽然鬧騰了起來,從上到下,所有熟睡的人都在睡夢中被人驚醒。而李賢在披上衣服火燒火燎地感到地頭時,只覺得頭皮發麻。
大姊頭居然要生產了!可距離預定的日子至少還有一個半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