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野延綿,夕陽漸漸在山麓間化為橘紅,山坡上,幾輛馬車在不遠處的路邊停著,遠遠近近的還有跟隨的人,寧毅與蘇檀兒在草坡間坐下,看那邊小嬋與娟兒杏兒圍著寧曦在玩。
“你…想清楚了?”
“想不想得清楚,我也不想把你放到這邊來。先前便做好打算,兩棟樓的表演之后,就要過來的。”
“永平怎么樣?”
“應該做好考試的準備了吧。”
“我…原本以為你不會這么早過來。因為密報里說高沐恩在找麻煩。”
“都是小事,相府的紀先生幫忙解決了,剩下的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鬧不了太大的。”
“小頻是誰啊?”
“啊?”
“記得小頻初見,兩重心字羅衣…”
女子一字一頓,寧毅倒是滿臉的疑惑,仿佛此時才想到這個。
“那個…小頻是指人嗎?”
“啊?”
“我還以為是指其它的什么東西呢,整首詞里,我覺得這兩句最沒意境啊…”
“…相公你太無賴了。”
“真沒有個叫小頻的…”
夫妻倆為著這首詞說笑一陣,蘇檀兒捏著寧毅的手心,終究沒有將李頻的名字說出來,否則寧毅的臉恐怕也得綠掉。如此過去一陣,寧毅才提起回江寧的事情。
“我帶了幾個人過來,在木原這邊呆一陣子。可以幫你做點事,算是個實驗…回江寧的話,拜祭一下岳父,也是時候了,其實這次南下,可能還有一件事…早兩天在京城,陳凡過來找了我。”
“陳凡…”蘇檀兒自然還記得這個名字,此時重復一遍,片刻后,眉頭蹙了起來。“他…這個時候…”
“方七佛的事情。”寧毅看著遠處的落霞。低聲道,“他希望我可以幫忙…”
說完這句,看著身邊妻子滿臉猶豫的神情,又搖頭笑了笑:“我當然幫不了什么。”
蘇檀兒憂慮的神情稍稍緩解。低頭想了想。依舊蹙著眉:“但是…能推掉嗎?你…想推掉嗎?”
“不是推不推的問題。人情我想還,但這件事情,差不多誰碰誰死。我跟陳凡說清楚了后面的背景。陳凡可以諒解的。”
“可是…相公你還是打算做些事情的,對吧?”
蘇檀兒盯著他,寧毅嘆了口氣,伸手攬住了她的肩膀:“我希望…就算事情不成,他們至少可以留一條命,陳凡,還有這次過來的…劉西瓜。我不會考慮去跟他們會面,方百花那幫人不見得待見我,我也不打算跟她們有聯系,或許頂多…看看有沒有可能跟方七佛見一面吧,如果能做到這點,我也就仁至義盡了。”
他看著不遠處正在拍手亂叫的孩子,頓了一頓:“這個家有你的一半,所以我想讓你知道這件事…我們現在有孩子了,我不會亂來的。”
“我不想…阻你還人情,若是我也是要還的…但這么大的事,我總會有些擔心。”蘇檀兒靠在寧毅肩旁,勉強笑了笑,這些事情上,女人想的,總會比男人更多,但片刻之后,她也就冷靜下來:“除了勸退他們,還能有什么辦法嗎?”
“江南那邊,有幾筆帳,也許可以做文章,我不清楚具體情況,但是可以通知陳凡他們知道。”寧毅將那幾本賬目,以及方臘遺留寶藏的流言跟妻子說了說,“這些帳現在定不了罪,但很多事情上,也不用拿到朝廷打官司。如果背后運作的人是方臘嫡系,陳凡他們想辦法找到賬目,總可以有些周旋的余地。”
蘇檀兒點了點頭。
不久之后,夕陽在山麓間燃盡了余暉,夜色降臨下來。馬車邊燃起火把,幾點光芒從山坡間徐徐地去往不遠處的小縣城,然后與縣城中稀疏的燈火匯集在一起。由于寧毅等人的到來,原本那小小的院子現在已經不好安排住房了,檀兒將女眷們安排在院子里,自己則與寧毅住進了縣城上的客棧。夫妻重聚,總有許多話要說,有許多事要做,這些事情,便不足為外人道了。
同樣的夜色里,距離木原向南數百里外的山麓間,也亮著點點的燈火。這一片并非貧瘠的區域,延綿的山麓、丘陵間,分布著大大小小的城鎮與村莊,官道、河流穿插其中。不少的村莊也相對富裕一些。最近這段時間,由于方臘余匪作孽的消息傳來,周圍的村鎮治安稍微嚴了些,對于來往的綠林、江湖人士盤查也更加用了心。但畢竟是平日里頗為太平的地域,即便如此,周圍的形式也不會緊張得如同山東一般,對于普通小民來說,或許也根本察覺不到生活區域里的氣氛變化。
位于偏僻山麓間的一處大宅附近,風塵仆仆的陳凡在原本義軍同伴的帶領下穿過了幾處暗哨,才見到了因為受傷而容色疲倦,但目光依舊有神的方百花。兩人沒有說太多話,稍許的問候過后,方百花看著他,陳凡搖了搖頭,中年女子也就漠然地點頭了,對于她來說,這樣的結果原本就是預料之中的事。
有關于寧毅的事情,她聽過一些,當初也見過人,陳凡、西瓜等人與他糾纏不清是一回事,但如果說方七佛的這件事對方能夠解決,那也未免把那寧毅說得太神了。而到得此刻,她也不想為了寧毅當初的事情追究些什么,沒有意義了。
“…我去打聽了一下,有關師父的這件事情,參與的人背景都不簡單,想要師父命的首先是王黼,然后京城以及各地還有幾個大家族,分別是…”
陳凡低聲說起這事。方百花卻是輕輕舉斷了他:“我知道。”
“那眼下的這件事…”陳凡本人是可以為了救方七佛這件事而死的,但他卻不希望太多人陪葬,只是話語出口又說得艱難,嘴唇磨動,眼眶也有著一絲血紅。方百花看著他,搖了搖頭。
“陳凡,你的師父…其實不想讓你參與到這類事情里來,你這樣想是對的,你此時若帶人走,沒有人會怪你…”
陳凡瞪著眼睛看著她。
雖然是方七佛的弟子。但往日在方臘軍中。也有上下尊卑之分,陳凡又沒有擔任非常重要的職務,與方百花的關系,是算不得像劉西瓜那樣親近的。因此方百花此時的目光也顯得冷漠。那是將自己的生死都放在了一邊。不需要人理解自己的冷漠。
“你下去吧。去見見西瓜,這些天來,她的脾氣有些大。你們年輕人,好說話些。其它的事情,不必多提了。”
陳凡點了點頭,隨后拱手離去。
最近這段時間,西瓜一邊面對的是曾經的殺父仇人,另一邊作為同伴的大伙對于杭州城破時抽身走人的霸刀營也未必理解,脾氣大些有其緣由。陳凡找到她時,她正坐在莊院外山坡上的一塊大石頭上發呆,懷中抱著她的那把大刀,眼見陳凡來了,目光微微動了動,但隨即變得更冷了些。
“我見到他了。”陳凡說道,“但他也沒辦法。”
西瓜的目光原本動了動,隨后又再度回歸冷淡。陳凡道:“他沒辦法來見你,但他希望你能顧全大局,離開這里。”
抱著巨刃的少女偏了偏頭,目光斜望向天上的月光,片刻,才道:“他知道就算過來也勸不了我。”
“他托我帶給你一封信。”陳凡從懷中取出一封信函來,原本想遞給少女,但看看對方的神情,最終只是放在了她身邊的石頭上。事實上,對于眼下的情況,兩人都未必好受,陳凡抱著希望上京尋找寧毅,回來之后,卻不得不說著讓方百花、西瓜等人離開的話。而陳凡上京找寧毅,西瓜的心中或許也有著一絲的期待,此時沒有辦法,她固然有心理準備,但心情當然是難過和失望的。
待到陳凡離開之后,少女坐在那兒,也未有理會旁邊的信函,她抱著那大刀,將臉頰貼在刀柄上。一直到山風起時,信函將被吹走的一刻,她才順手抓住了。
山腰之上月光清澄,但這樣的光芒還沒法用來讀信。少女坐了一會兒,將大刀負在了背后,走向不遠處莊園外的一處小房子。這些時日以來,救方七佛的眾人中許多并不待見她,她也不待見那些人,今天當方百花動用力量將那些人安置在莊園里,她就根本懶得過去,只與杜殺等人選擇在周圍住下。
她走到那破舊小房間的門口,順手插上半截燃燒過的火把,然后點起來,抱著大刀在門檐下的地上隨意坐了,從信封中取出信函時,紙上密密麻麻的是字,這便讓她覺得有些生氣。
她自幼習武,雖然也識字,但文字的功底其實不夠。有時候看一些文人書生文縐縐的信函都會覺得頭疼,寧毅的文字功底是很高的,寫這樣一篇過來賣弄,自己看不懂,又有什么意義。不過,這樣的情緒在看得幾句之后,便消失無蹤了。
“阿瓜,見字如面。自南面的一別,已經快一年的時間了,不知道你身邊的家人現在變成了什么樣子,不知道你是不是還像以前那樣任性…我很想過來見你,但情況并不允許…”
文首的稱呼,是她以前很不喜歡的一種,但不悅的情緒只是升起了瞬間,因為接下來的句子,都是她能輕易看懂的、甚至以前從未見過的古怪白話文。火光之下,抱著大刀,看起來身材有些單薄的少女嘴唇微微的翹了起來,隨后又不知不覺地露出了微笑,因為透過紙面,她像是看到了去年分別的男子,他在那邊,隨意、而又溫和地跟她說著話,這樣的感覺,讓她感到了多日以來未曾感受過的溫暖,她順著那紙張,一直看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