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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房間的時候,寧毅嘆了口氣。
李頻還在房間里呆著,可能是在消化那些想法,甚至可能記下一些。那也無所謂了,說出來的一些東西,便不在乎他去想,將來去推敲,那也是李頻的思想和路了。
有些想法他說了,有些想法他沒說,如同他所說的那樣:“都是玩笑。”這并非只是一句故作姿態的避嫌的話,而是這一切,在他看來真的只是玩笑,不負責任的玩笑。
要在眼前的這個政體里彌補缺陷和漏洞,近乎癡人說夢。當然,若純粹去說面臨的問題,他自然也有想過,例如商業,商業在武朝不是迫切需要發展的短板,它已經是一塊長板了,而且比誰都長,以平衡發展的觀念來說,其余的許多制度眼下已經跟不上商業的發展,再發展商業,就算能嘗到甜頭那也是畸形,對一個國家來說,這個畸形真是太危險。
而儒學已經到了眼下這個飽和溢出的地步,若真有可能積極地往前走一步,細化分工也是一個很好的方向,一方面合理分流溢出的教育能力,另一方面迎接接下來可能的工業。當然,看上去很美,問題在于,這就是個玩笑。
一切的原因也就在于儒學。
寧毅說他崇拜儒學,這不是什么奉承話或是反話,這是發自內心的高山仰止。他以前是做慣管理的,能夠看清楚各種管理學科的優劣,一個公司幾千人幾萬人,他可以將制度完善,將人管好,大家照著制度去做,循環建立起來,一切無事,可人生不是這么簡單,一個國家也絕非如此膚淺。
儒學不是什么孔老2的迂腐無用的學問,孔子的論語,只是教人修心養性的道理,一些人生的規律。而后來的統治者們在這樣的規律里找出了關竅,找到了如何去制定規則,利用和引導這些規律的方法,然后一代一代的完善、增補,若遇上了問題,就修改、微調,找出折中的方法,數千年來,每一個朝代的頂尖人物都投入到這套統治哲學的完善中來,如同大浪淘沙…
撕去表層看來溫和迂腐的外皮之后,這是一套真正實干到極點的統治系統。現代的管理哲學中,譬如一個公司,能夠培養出公司文化,讓人產生歸屬感就已經要花極大的力氣,幾乎已經是終極目標。如果說現代管理學是一套八位的計算機程序,儒學就是一整套的基因樹圖,它管的是幾千萬的人心,而且根本讓人感覺不到,人們只會覺得理所當然。
幾千年的發展,進化,物盡天擇適者生存,如果將漢民族作為一個整體,這幾乎就是他發展出來的其中一道基因束。即便是此后千年,任何人統治這片大地,最終都只能變化式的使用儒學,并不是說誰誰誰真的心慕漢族文化,而是不用這個模式,就只能被淘汰,在其精巧與復雜的程度上,無論歐洲君主立憲、議會制、教會統治,日本的武士道,或是印度的種姓制度等等,與儒學相比都遠有不如。
像是一個大的蜘蛛網,你動一下,旁邊的人就會拉著你,一環扣一環層層疊疊。想要內部改良,誰也不知道要往哪里用力,誰也不知道要用多大的力氣才能達到成果,好像你一拳打在水面上,濺起再高的水花它們最后也會推回來。一個人想要改革,面臨的是幾千萬人組成的巨網,是數千年來每個朝代每個年月最頂尖的人物智慧的集合體,一個碩大無朋的太極圖,這等若是一個人的力量想要在這樣的體系中翻個花繩。
作為寧毅來說,他會坐在那兒思考和欣賞這樣的體制,甚至為其中的精巧絕倫感到戰栗,他將之當成一種藝術品來看,可是要讓他在其中做改革,他也不存在這樣內部革新的自信。有些朝代會有些天才絕倫的人找到其中的關鍵點,可到底那關鍵點對不對,沒多少人能有信心。北宋的王安石變法,一個天才得到了皇帝的支持,堅持了許多年,最后還是被反饋過來的巨大壓力壓死,秦朝的商鞅變法找對了一個關鍵點,他成功了,但作為個人的一部分,他還是得罪了太多人,最終被五馬分尸。
中國的哲學中有太極陰陽,用力越大,反饋回來的力量越大,想要在儒學體系中做大力改革的人多半沒有好下場。當然,有一定想法的人,可以以自己的努力在這個體系中推一下,李頻有這樣的資格,想做就去做,因此寧毅才會跟他隨口說出那些東西。
不過在寧毅本心之中,內部改革吃力不討好,他就算再擅長勾心斗角權力斗爭,有現代理論支持,或者可以耍著太極拳帶動一個朝廷亂跑,但當這力量反饋回來,他也沒有自信能擋住。
當然,何必去擋呢。如果真要做些什么,寧毅只會考慮成為另一個遼、金,從外部將整個武朝打垮,統治體系一定要依附于人的存在,國家被打垮之后,儒學體系陷入僵化狀態,人便能趁機將想要塞進去的一些東西塞進這個體系里,順便這個統治系統運行這么多年產生的諸多沉冗也能一掃而空。就像是電腦系統重裝,然后…看它再度運行起來的時候慢慢消化會變成什么樣子…
這是寧毅真心覺得最簡單的改革方法,當然,即便閑聊,也不可能跟李頻說這個。李頻想要的是有關內部革新的手段,他便說說內部革新的看法,李頻不是那種盲從而不懂思考的人,即便自己危言聳聽,他被嚇到一次,此后自然也會漸漸消化,轉化成他自己的觀念。若將來這人真能有所建樹,寧毅大概也會在旁邊看著這一切的變化,感到有趣罷了。
無非閑聊而已,時間只是下午,他也只是個閑散無聊的商家贅婿。空談的話說完之后,也就拋諸腦后,一路朝書院外走去,到得豫山書院門口時,看見兩匹馬車便停在外面路邊的墻角下,一些跟班護衛大概在等人。雍王府的車,寧毅微微疑惑,回頭朝書院那邊看了看。
那對姐弟莫非又跑來踢館,跟自己錯過了?
錯過就好。寧毅壞心眼地搖頭笑笑,徑直離開,他這時還沒吃午飯,準備去書院附近街道的酒樓上吃些東西,走過道路轉角時,正看見小嬋自道路那邊過來,經過路邊一棵大槐樹的樹蔭中,看見他,便笑著揮了揮手:“姑爺。”陽光從槐樹上方照射下來。
跟著小嬋過來的還有一名家丁,手上捧了些盒子。最近忽然進城的災民不少,雖然治安基本還好,不過蘇府還是叮囑了女眷丫鬟出門必須有人陪同,免得出事。這家丁大概是被小嬋支使著一路過來當跟班和保鏢的,此時已經看見了寧毅,小嬋便回頭說了幾句,隨后微微點頭躬身道謝,將對方打發回去。那家丁也有些受寵若驚,心情好的時候,小嬋一向是最為有禮貌的,對誰都是很和氣親切的樣子。
與此同時,寧毅方才離開的豫山書院門口,一對姐弟才鬼鬼祟祟地從那邊出來,見不到寧毅的身影,才又光明正大起來。周君武看著兩邊的街道,垮下了肩膀:“姐姐,那個寧毅很厲害啊。”
周佩微微有些沉默,皺著眉頭,過了許久才瞥弟弟一眼:“我也知道很厲害。”
“那我們還考他嗎?”
“當然要問他。”周佩想了想,朝馬車那邊過去,“不過等到準備好了再來。”
“嗯嗯。”周君武在后面跟著,贊同地點頭,“他居然能讓那個李頻都甘拜下風,太厲害了,到底有多厲害呢…不過他說的我也有些不太懂…姐姐姐姐,你懂了嗎…”
“閉嘴。”
“哦…可是我覺得呢…”
姐弟倆的聲音隨著馬車的起步消失在這邊的街頭,初秋的午后,白云悠悠,另一邊的街道上,寧毅與小嬋正去往附近的酒樓。
這天晚上,周佩坐在康王府的花園里發呆,周圍沒有掌燈,沒有什么過來打擾的丫鬟。擁有郡主身份的小小少女從來喜歡在這樣幽靜的環境想想事情,她穿了長長的裙子,沐浴過后的頭發還帶著濕氣,脫了鞋襪倚靠在花園中的涼亭里。時間接近七月半,月光皎潔,螢火蟲在附近的花草叢中飛舞著。
周君武今晚不在家,吃過晚飯之后跑去駙馬爺爺那兒玩,這時候同樣也在駙馬府的花園中坐著乘涼,乘著其他孩子亂跑玩鬧的空閑,他偷偷地跟康賢復述了今天聽到的事情。
“駙馬爺爺,那個寧毅,他說的有道理嗎?”
康賢皺著眉頭,目光嚴肅得如同萬仭深潭,他的治學向來是以嚴肅著稱的,只是在周佩周君武這些孩子面前是另一種嚴肅,不常有這樣的目光,而除非是與秦老等人真正談起非常重要的事情,否則只是朋友之間,也不會將這種目光拿出來。
“他…就說了這些嗎?”
“嗯。姐姐好像聽懂了一些,不過應該也有很多不懂的…我覺得他很厲害啊,那個李頻也甘拜下風了呢。駙馬爺爺,請他來當我的老師可不可以…”
同一時刻,蘇府。小樓的二樓廊道上,寧毅早已忘了白天說的亂七八糟的東西,此時正跟蘇檀兒、嬋兒、娟兒、杏兒悠閑地坐在涼亭里剝桔子吃。當然真要說有多悠閑那也不見得,吃完了一顆桔子,蘇檀兒擦擦嘴起身:“我吃飽了,相公慢慢吃。”
“喂,不用這么快吧。”
寧毅語氣隨意,不過也正是蘇檀兒頗為適應的風格,桌上的小竹筐里桔子還有很多,蘇檀兒回過頭來歉然而無奈地一笑:“還有事情要做呢…”
“要幫忙嗎?”
“不用,相公吃桔子吧。”
蘇檀兒嫣然一笑,轉身回房,她最近確實挺忙,水患將至,城門快封了,各種事情都要先做預案之類,然后抽調手頭的資金偷偷摸摸地積累準備有大動作,雖然累,但看來精神倒好,估計是皇商的事情真正有了突破了。
一切看起來都挺順利的,就如同這生活一般…
理論和思想這東西,我總是認真在做了,有人喜歡有人不喜歡,或許這類東西總有吃力不討好的嫌疑,不過一個自洽的世界里,該做的還是必須做。
接下來,正式進入暗戰之池的下半部分,皇商環節_
還是那句話,應該不會讓大家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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