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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二四五章 雷暴(完)

  六月初二,陣雨。

  上午的時候去到紀委大院述職,匯報了已經在手頭上完結的幾個案子,又做了部分簡單的案件的交割,自然也不免為手下才加入兩個月的組長吹噓邀功一番。待詢問頂頭上司接下來的具體任務時,副部長王遲峰扔給他一份安排。

  “下午到總參那邊開個會,回來再說。”

  “參謀部…我好久沒去了啊…”

  在沒有外部行程的幾位副部長、部長辦公室轉了幾圈,彭越云才回到自己的地盤,秘書已經將兩個月前的部分內部參考、外部報紙找了過來,上頭記錄的大都是那段時間發生的有關土改瀆職的處理訊息,交叉對比,外部報紙的報道基本不涉及名叫方陸的軍人,但內部參考如實記錄著這樁案子,整體的訊息是詳細的,只是每一篇都將方陸的案例擺在了最不起眼的地方。

  倒也并不奇怪,彭越云收起其中一張,溜達著離開紀委,去到情報部,轉了幾圈后,找到比較熟的侯元颙。

  “有個要命的事情,找你問一嘴,看你有沒有什么頭緒。”

  “你紀委的同志,要查事情還找我?”

  “就因為我紀委的同志,正式查不就真要命了嗎?”

  “上頭才開會警告過我們,情報消息,不能公器私用…殺頭的罪…”

  “不是那類情報,你就當是朋友消息…以前秘書處徐少元認識吧?”

  “這倒是認識。”

  “他手下有個叫方誠的痞子…”

  “方誠…”侯元颙的嘴角抽了抽,為難片刻,“…操,他還真去找你們麻煩了?——找你麻煩?”

  “你知道他?”

  “說來話長…”侯元颙捏了捏額頭,過得片刻:“其實也不長,那個方誠的事情你應該也知道了,他哥哥犯了事,他不服,往上申訴了兩次,聽說上頭是耐心的做了勸導,但方誠本身是有情報、政務工作底子的,他自己伸手查,就總說有地方對不上,大罵有黑幕…”

  “哪里對不上了,這件事不是很明白…”

  “哥,你說哪里對不上…”侯元颙看他一眼,“方陸的犯罪情況是很詳細,但這件事只要查到那位…那位湯學長——那位猛到不行的湯學長——就全都是機密…”

  侯元颙壓低了聲音說話,待說到湯敏杰時,也是禁不住眉飛色舞:“…這件事你懂我懂,湯學長回來的那次,問他的是你,情報部接洽的是我,方誠沒法懂。兩次申訴其實報告都遞到了我這里,我親回去的。但是人家是死了哥哥,鍥而不舍不依不撓,徐少元也是個好組長,動用私人關系問到情報部老蔣那邊,老蔣問到我這,所以這第三次,還是我打回去的。對了,猛到不行的湯學長現在到你那邊了?”

  “嗯,昨天被方誠打了個頭破血流。”

  “我去,方誠不要命了,他不知道自己在鬼門關亂跳吧?湯學長如果要出手弄他…”

  “師兄不干這種事情。”

  “師兄仁慈,阿彌陀佛。”侯元颙雙手合十拜了拜,隨后低聲道,“你記得幫我問師兄好,你告訴他他是我見過最猛的人…”

  “真的告訴他?”

  “算了我開玩笑的。”

  兩人互相毆打了對方兩拳,臨走之時,彭越云問道:“你覺得…這個方誠是好人還是壞人?”

  “我不知道。”侯元颙搖頭,“你要查就去查唄,是壞人就辦了他…不過我也有件事想說,我的哥哥們啊,我小侯是性格活潑,但不是大嘴巴,怎么進了情報部以后你們就老是跟我打聽消息,每次搞得人家很緊張你知不知道,我生怕你們問出什么違紀的問題來,到時候我該怎么說呢是不是,上次我爹還狠狠罵了我一頓說我不該認識那么多人,我認識人多那是進情報部之前就有的了啊我能怎么辦對不對…”

  對方嘰里呱啦起來,彭越云擺了擺手:“說什么呢說什么呢,我什么時候問過你犯紀律的問題了,跟你扯點閑篇這么多廢話,我也覺得你別在情報部了,去外宣吧你…”

  “我覺得我確實可以,我會唱戲。”

  貧嘴幾句,門快關上時,彭越云回過頭,看見里頭的侯元颙表情變得平靜下來,猶如安靜的鏡子。他轉身離開,華夏軍成立區區十數載,在其中成長的他們經歷戰爭、經歷死亡,隨后又經過勝利后的平靜,從軍人變作政府人員,眨眼之間,曾經稚嫩的同伴也都有了屬于他們自己的、彼此沒有見過的面具。

  揣著有關方陸的訊息以及下午開會的通知去到食堂吃了飯,隨后坐上馬車,往總參謀部那邊趕。城內淅淅瀝瀝下起雨來。一路之上,彭越云還在思考著有關方誠的事情。

  通過紀委去查方誠,固然可以將他查個底掉,但應該這樣嗎?他很猶豫。

  一路抵達距離摩訶池八里左右的軍隊辦公區域,抵達總參的會議場所時,倒是有好些人聚集在這里了,彭越云甚至看見了徐少元,雙方打個招呼。

  “徐組長…檢查寫完了?”

  “當然寫好了。”徐少元從衣服里拿出個信封,“誠誠懇懇,洋洋灑灑,一千二百字。”

  “我去…”

  “你呢。”

  “我跟老婆一起寫的。”彭越云也掏出信封來,“兩個人,一千八,還是比不過你。”

  “待會一起去交,一起挨罵。”

  “行,一定要。”

  回答得爽朗,兩人相互拍著肩膀對視而笑,轉過頭彭越云在心里思考起借口來。對方一千二,自己兩個人只有八百,真一起掏出來難免丟臉…干脆開完會就說牽掛學長的傷,要去探病得了。傷情就說得嚴重點。

  此時漸近開會的時間,彭越云看見渠慶從后頭的辦公室出來。他是華夏軍中的老資歷了,自夏村之戰便一直跟過來的,如今在總參任少將,早年倒也是混不吝的爽朗大叔性格,成親之后把胡子剃了,顯得年輕也難看了些。

  他一出來,彭越云便見有兩個人將目光望向徐少元,彭越云也想到十動然拒的打趣,但出于節操,終于還是沒有說出來。

  渠慶是老油條,認識的人極多,此時過來大概打了個招呼,此后眾人進會議室落座,點名之后,加上渠慶一共是二十四人,多是腦瓜子還算靈活的少壯派。

  “今天的會議由我主持。”渠慶道,“這個會議呢,很重要,因為要跟你們通報一些新的消息。但也不用過于嚴肅,據我所知,同樣的會議,今天開始在兩軍各師級參謀里,也已經要開起來了,待會你們要加入討論,說說自己的想法。”

  他也不過度寒暄,在前方站起來,便拖出來一塊掛了地圖的黑板,之后在地圖上的中原地區畫了個圈。

  “事情是這樣的。”他道,“三個月以前,主席召集了總參的一些人,小范圍的發布了一項功課,功課的內容是,考慮到鄒旭跟戴夢微聯手,吞并了劉光世的地盤,他的后續,還會再做些什么…”

  雨里劃過微風,吹動了窗戶,有人將窗戶扣住。

  渠慶道:“當時的汴梁已經在進行所謂的中華武術會,按照那時候各方匯合的資料,他們在吞并劉光世之后,總的來說是要休養生息,與鄰為善,鞏固地盤的,那時候他與晉地談軍火生意,往西準備幫忙恢復關中生計,甚至于往東還在結好公平黨都體現了這樣的目標。但是推演做了之后,主席否定了這些答案,他要求我們,結合鄒旭的心性、處境,以及他對我們的了解,還有對長遠局勢的看法和預期,來推演這一段,并且,做出最惡劣的推演。”

  他頓了頓。

  “所以我們又進行了很多輪的推演和探討。”渠慶拿起粉筆,“之后的推演里,我們回到幾年前,假設了鄒旭的恐懼,注意,鄒旭叛變華夏軍,是為了享樂,有一部分當然也是因為受到了猜忌和排擠,但離開華夏軍后,他面對的,其實并不是一個短暫的享樂前景,哪怕從一開始,他就算計到了戴夢微,算計到了劉光世的出局,計算到了他在中原的一統江湖,但他心里面,真的能開心嗎?”

  “所以我們假設,自背叛華夏軍之日起,他就在非常嚴肅的考慮他所面對的現狀——這其實不奇怪,他有這個能力——那么,他知道自己遲早有一天會被土改完成后的華夏軍剿滅,不得善終,這個時候,他的眼界,恐怕會放得非常的大。”

  渠慶將粉筆頓在黑板上,開始畫圈。

  “這里是西南。”

  “…公平黨。”

  “…臨安短命鬼。”

  “…東南朝廷。”

  “…山東。”

  “…晉地。”

  “…關中。”

  “…西北。”

  “…以及…”渠慶頓了頓,在西北之外,畫了個圈。“…蒙古人。”

  窗外劃過閃電,有人蹙了蹙眉,但渠慶沒有停下,他將手中的粉筆緩緩往上,開始畫另一個大圈。

  “這…”房間里的眾人都蹙起了眉頭。

  “還有最后的…女真。”

  渠慶畫完了圈,開始往上方加上一個個的箭頭。

  雷的轟鳴聲響了起來。

  有人舉手:“我…我有看法。”

  渠慶還在畫,沒有回頭:“說。”

  “意思是…這是推演…還是已經確認的事實?”

  渠慶畫完,轉過身來,拍打了手上的粉筆塵:“一部分是推演。”他說到這里,叫一聲:“小華。”門外有士兵進來,提過來一袋卷宗,渠慶扔給了坐在前方的第一個人:“傳閱。”

  房間里有人動容,有人幾乎要站起來。渠慶攤了攤手。

  “根據最近半個月以來,我們從外部收到的三十多條消息相互佐證,基本可以確定,有一部分的推演,已經成為現實或者正在成為現實,從昨天下午我們得到的一條消息已經可以初步證實,三月里去往西北的亂師,已經遭到從橫山以西方向殺過來的蒙古大軍的分割包圍,其中部分、甚至大部,可能已被殲滅…”

  渠慶的手指敲打在黑板上:“與此同時——雖然具體的消息沒有傳來——但鄒旭取關中的野心和他調動軍隊的痕跡已經有了證明,這幾天——很可能就是現在,我們認為,關中已經同步陷落了。當然,取關中還將同時暴露他更大的籌謀,那就是,取關中,必動晉地!”

  隨著窗外的雷鳴與渠慶的說話聲,會議室里的光芒都像是暗了幾分。發下去的卷宗里訊息頗多,眾人走上前去,一人分了一份開始流傳閱讀,會議室里交頭接耳,竊竊私語,有身影站起來:“這中間,我只關注一個消息——我很好奇。”

  “你說。”

  “推演里的女真…是真的嗎?”

  房間里的眾人都愣了愣。

  “無法確認,許多東西,還只是推演。”

  “照啊。”有人將手掌拍在了桌子上,“若真的要殺過來,怎么能缺少女真?”

  “不對,勾結金國,他要被全天下唾棄的。而且,怎么說服那邊…”

  “我有辦法!”有身影站起來,“若是讓我去,我有七成把握,能說服金國一起南下!”

  “你現在就叛變,立馬去!”

  “若是金國能南下,我認他當大師兄,我將來,我要力排眾議,留他全尸——我力排眾議!”

  “這樣看來,二十一的事情,也跟他有關。”

  “這個已經很清楚了。”

  “也沒說我們就要殺出去,激動什么。”

  “我就是很激動,土改無聊死了。”

  “你說什么呢,土改有意思,土改很有意思。來,換一份…”

  “我只是說我不擅長土改,無聊不是那個意思,只是我更擅長其他事、我更擅長其他事。”

  轟隆隆的雷聲掠過,房間里,一眾身影交頭接耳,不知道為什么,都忍不住的站了起來,時不時有人舉手發言。彭越云的心也砰砰砰砰的跳,他看著一份一份的消息記錄,試圖在上頭看到更遠方的規劃,這個時候,他將不久前還在記掛的方誠、湯敏杰都給暫時忘記了。

  沒錯,他也不想土改,他也只想殺金狗——

  轟——

  大地的更遠處,成都平原的雷鳴不息。

  距離張村算不得太遠的醫院病房里,秦紹謙睜開獨眼,感受著雷雨中的平靜。隨后,看到了正坐在窗前翻書的男人。

  他吸了幾口氣。

  “最近的事情…聽說有些麻煩,怎么就來我這了?”

  “重要關頭,有人不講義氣,過來罵他幾句。”

  “我這是舊傷,也沒有辦法,就連占梅的葬禮我都去不了,我也不好受。”

  “替你去了。”坐在窗口的寧毅說道,“放心吧,還是妥當的。”

  “二十一的兵諫,我聽了匯報,說跟鄒旭有關?”

  “目前看來,一系列的布置已經發動,我們這邊,是其中之一,也是適逢其會。”

  “我們不去動他,他倒來動你了,你的好徒弟啊。”

  “土地改革,必然導致利益的重新分配,利益分配,必然開始坐天下的討論。他算是因勢利導,把我們在改革中必然剝離的一部分人,嘗試團結起來了…這說明,他聽懂了我的課,也用了腦子。”

  “每一次改革,都要剝離一部分跟不上的人,下一次改革,再剝離一部分,然后又剝離一部分,到最后,為了向前走,可能所有人都跟不上了,等到大家都換了一輪之后,寧毅,我們的改革,為了什么呢?”

  “有人把話,遞到你這里了。”

  秦紹謙躺在那兒,微微笑起來:“畢竟,我也醒來三天了,該知道的消息,也都知道了。”他偏了偏頭,“那…立恒啊,想過這個答案嗎?這種向前走,會不會太殘酷了呢?”

  “我也想過很多次這個問題。”寧毅坐在窗前,合起書本,閃電像是在他的身側掠過,“倘若我們大家真換過了一輪,或許天下的黎民,就能得到最大的恩惠。”

  巨大的雷聲轟隆隆的,正在碾過整片大地,秦紹謙笑了起來,他伸手拍打著病床,哈哈大笑。

  “好…”雷聲漸息之中,只聽他在大笑中說道,“我秦紹謙,在父兄之后,也讀了半輩子圣賢書,只有寧立恒你這答案,最了不得,好啊——好啊——”

  寧毅走過來,將他的手放回被子里,讓他不要再激動。

  “其實…我也未必能做到…我也心懷惻隱,常常遲疑。”

  “能走多遠,就走多遠吧。”秦紹謙閉著眼睛,嘆息,“父親去后,你已經走出一條路來了。”

  寧毅坐在病床邊,房間里安靜了一陣,許久,秦紹謙才又睜開眼睛,望了過來:“你說…一系列的布置已經發動,他…還動了哪里?”

  寧毅看了看他。

  “晉地…麻煩了。”

  閃電與雷聲兀自在天空中咆哮,但將視野的尺度拉伸到足夠大的程度,大地之上就連雷電,都開始變得渺小。

  滾滾的天風跨過崎嶇的山嶺,也掠過平原與丘陵,橫越奔騰的長江與黃河。

  數千里外,晉地。

  從昏迷中醒來,樓舒婉感受到了喉間的鐵銹味,臉頰的一側被石頭劃得生疼,身上亦有傷勢,想要爬起來時,更為劇烈的疼痛猶如閃電般襲來,令她又再度摔了回去。

  摔在尸體里。

  咬緊牙關,顫顫巍巍地抽出身下的手臂,左手的尾指與無名指,已經扭曲成可怖的角度。

  時間是傍晚,風聲呼嘯。

  她不在威勝。

  嗯,換題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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