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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二一〇章 自從一見桃花后(六)

  時來天地皆同力。

  整個一天,從外頭陸續傳來的都是很好的消息。

  因此到得下午時,陳霜燃美美地睡了一覺,直到傍晚。

  夢里傳來海風的聲音,讓她回到了美好的過往。

  十一歲那年夏天,她抱著弟弟,將對方從船舷邊扔進海里。

  海浪倏忽閃過。

  美好的記憶。

  雖然父親暴跳如雷,縱然只是懷疑也將她打得遍體鱗傷,但她覺得,從那以后整個船隊的人都在注視著她了。

  父親是該死的,沒有證據,竟也懷疑她。

  但與此同時,她也享受著這樣的懷疑。她是需要注視的。

  醒過來時,傍晚的風已靜靜從東邊的大海上吹來,她坐在窗戶邊上吹風,一只蟬落在她的手邊。

  她將對方抓在手里。

  蟬很漂亮,像是內心之中的自己。

  她于是用頭發絲將蟲子細細地纏住,一點點的勒緊,慢慢的卸掉了翅膀、爪子…頭發絲沒能勒斷蟬的頭頸,一用力時斷掉了,她只好拿來刀子,將蟬在窗臺上細細地切成了六截。

  黏黏糊糊、花花綠綠的,很是有趣。

  她將它當成自己的畫作,看了片刻。

  陳鹽在外頭敲門,告訴她用膳的時間到了,她坐在窗戶邊上吃完了晚飯,時不時的還用筷子夾了飯粒和菜葉,點綴一下她的畫兒。視野的前方,福州城正升起夜的光芒來,那些骯臟平庸的百姓沒有辦法欣賞她的畫作,但沒有關系,她深諳人性,這些庸庸碌碌的東西,總會在她的股掌之中瞻仰她,對她投來迷惑卻又驚嘆的目光的。

  用膳結束,該到的人也陸陸續續到了,陳霜燃去到外頭,便與眾人繼續商議起接下來的眾多安排…

  “…今日下午,駱圣、余果、竇小牛等人均有做事,駱圣襲擊了王芳閩家的宅子,余果殺到了城南的福源齋…照眼下看,殺了七人,傷者無算…官府那邊已經被驚動了…”

  “…但鐵天鷹至今不曾出現,會不會真的死了…”

  “…黃勝遠急了,在后方串聯,說是要讓大家‘力往一塊使’,傍晚與我見面,跟我交了底,他那邊來福州有十余好手,可以聽從我等調遣…”

  “力往一塊使…他倒也配…”

  燈火里有明明滅滅的議事的身影,視野拉開時,這是九仙山山麓間的一處道觀,樓宇掩映在蔥郁的大樹間,遠遠的俯瞰福州。

  “無論如何,此事于我們還是有好處…”

  “黃勝遠在黃家是旁支,撈的是野路子,反意更堅,相對來說,黃百隆在此事上便有些畏畏縮縮、首鼠兩端…黃勝遠此行能將事情坐實,是件好事。”

  “嘿嘿嘿嘿。”黑暗里有人笑,“對于黃勝遠,本座倒有著些許虧欠。”

  “黃勝遠是反賊,大師若是認了他當岳父,豈不應了那句…認賊作父?”

  昏暗中,身影忽現,吞云已到了方才說話人的身側,嗜血的氣息在凝聚。

  “嘿,就你會說成語…”他在那兒停留了片刻,如鬼魅般消失:“…下回,可不許再說了。”

  先前說話那人出了些冷汗,一旁有人笑起來。陳霜燃揮了揮手。

  “外頭流傳,昨日,是賀遠塵點了黃家人出來…黃勝遠既然有心,年叔,便讓他的人出手,屠了賀遠塵在福州的府邸,放一把火…當是,投名狀。”

  “黃勝遠此人,恐會推諉…”

  “畏首畏尾、做大事、而惜身,那就讓他自己回莆田,與黃百隆解釋去…你告訴他,沒得選。”

  “是…另外,艾老、費公等人在聽說臨安之事后,態度已有轉變,艾老說,讓他家中伙計出面掀起動亂,這不行,因朝廷軍力無礙,誰沖在前頭,必死無疑,但若是暗地里起亂局,他會配合…至于費公…”

  暗地里的謀算竊竊、一項一項的進行,到得某個時刻,一起變亂遠遠的傳來,引起了陽臺上衛士的警惕。

  房間里的窗戶開了一瞬,下一刻,有身影出現在房舍的屋頂上。

  猶如黑暗的海面上升起的桅桿,吞云的袈裟在風里作響,看著波濤遠處的騷亂。

  半息之后,樊重也已上來。

  “又是公主府?”

  “嘿嘿。”昏暗中,吞云笑了笑,“又是公主府。”

  下方的討論斷斷續續的,還在進行,只是陳霜燃等人推開了陽臺,舉起望筒也遠遠地朝公主府的那邊瞧去。兩邊相距甚遠,在這夜色中,猶如大海之中向往的兩座孤島,也是因此,只是隨意看了眼熱鬧,議事未曾停歇。

  只在不久之后,吞云與樊重回到房間里,才有人在討論的間隙中,談論起此事。

  “咱們可沒有安排人去湊熱鬧…”

  “昨晚才鬧了一場,今夜…那對兄弟莫非沒死?”

  “你這猜得,太過離奇。”

  “公主府不是沒有高手。在我當年,也沒有這么勇。”

  “除了我們,城內還有誰,敢去渾水摸魚?”

  “…蒲少爺?”

  “哈哈哈哈,還是你會說笑…”

  前一天在行刺鐵天鷹的行動中發生沖突,眾人便有向朝廷揭發懷云坊那對兄弟、借刀殺人的計劃,誰知道還未付諸行動,朝廷便出動了大炮。炮擊過后,幸存的那名少年徑直殺入公主府,大鬧了一場…今天白天,縱然臨安的消息充斥了上層的輿論場,但在江湖傳言中聽到卻多是有關懷云坊的消息,大都渲染得悲壯無比、很是玄幻…

  關于臨安城破的消息造成的影響極大,相對而言,公主府的這番鬧騰是極小的。但敵人突然死了,卻不是自己殺的,如今消息也亂七八糟,眾人想起時,大多有種無法歸納的空虛感,直到這一刻公主府又亂了起來,才又將這難以拿捏住的情緒推到眾人面前。

  到底是什么事?是城內還有另外一批人,渾水摸魚搞得這么隆重;還是那少年經過昨晚的混亂,不曾死,去竟又殺回去了?

  由于信息不足,討論起來也只是隨口瞎猜,難做結論,瞎扯一番后,眾人繼續議事。只是待到一批手下從這里離開,陳霜燃才望著黑夜中的遠方,若有所思。

  “…接下來的事,真能用的高手,不多。”她自顧自地開口,目光卻望向了一旁的樊重。

  “此事可能不大。”

  “若是真的…卻是有趣…”她偏了偏頭,“何況咱們確實缺人。”

  “若是黃勝遠屠了賀家,那他的人…”

  “…未必可信,朝廷里,有狠心的,死個賀家,也就將奸細送過來了…反倒是公主府這一出,能連著行刺兩趟,說是演戲,那就演得過了…”陳霜燃想了想,“我不會這樣演…”

  樊重擺了擺手,不再多言。在他看來,昨日那少年沖進公主府未死,今日再去已經是頗為小概率的事情,即便真的發生了,公主府又不是什么等閑之地,對方今天也該死了。

  江湖之上刀口舔血,混混有很多,腦子一根筋的人也不少,例如愚蠢加命大,最終混出了一番名頭的,每隔幾年,也會出現那么一兩個,但到了現在都算不得什么大事了。隨著臨安的消息在這個敏感的時機到來,接下來造反的大伙兒還真有可能連消帶打的搞出一番大亂,很可能陳霜燃心中某個異想天開的計劃都不用付諸實施,小朝廷就有可能再出問題。

  但少女腦子不行,顯然對這件事有了些興趣。

  她的目光流轉到吞云那邊。

  “大師,可愿過去探查一二?我看…您對那人,也有些興趣。”

  “那少年心性桀驁,無法無天,且能在本座的追殺下逃生,根骨確實不錯。”吞云豎起手掌,“但最引人的是,他無拘無束,與本座志趣向一,江湖名氣上,與我甚是有緣。這很難得,這很難得。”

  吞云連說了兩個這很難得。他對大局沒什么感覺,僅對這些恣意妄為的事情有興趣,話音落下,便要轉身離開,陳霜燃笑道:“大師早去早回,明日還等您幫忙殺人。”

  “曉得了。”

  吞云的身影消失在原地,樊重嘆了口氣。

  “明日唱大戲…”

  陳霜燃看著門窗外頭的城池山海,幽幽說道。

  她喜歡被注視的感覺。

  所以她知道,這一刻,整座城里的大人物,都在注視著她了,不僅僅是那些想要造反的老東西、小嘍啰,也有那不可一世的朝廷大員、九五之尊的皇帝、與那高高在上的所謂長公主…

  銀橋坊的兩名少年,原是小小的意外,她本想在昨日針對鐵天鷹的刺殺中隨手拿捏一下對方,誰知道那小孩性情桀驁,三方對殺的亂局中毫無顧忌地反打回來,在自己對抗朝廷、取得如此優勢的現在,他似乎也毫無察覺,竟敢硬生生地沖公主府——倘若真是那孫悟空,這也就有些搶自己的風頭了。

  雖然不可能搶得走,但也很不舒服。

  如果可能,也得順手擺弄一下他才行…

  夜風從門窗的外頭吹進來,滿城的燈火猶如星月下的波濤,布局遂意,少女深吸了一口氣,猶如沉浸于那腥咸的海風當中。她抱起那孩子,扔進洶涌的波濤里,海風中似乎隱約傳來“姐姐”的呼喊,轉瞬間便不見了。于是她的嘴角,也露出了微笑…

  公主府。

  九五之尊的皇帝、與高高在上的所謂長公主,正在注視著院子里的那道身影。

  “四、四尺淫魔…怎、怎么個東西…什么意思?”

  “啊,回稟陛下,這個事情說來可就話長了,他們啊,原本是叫做五尺淫魔,不是那個無恥的無恥,是一二三四五的五尺,這是因為當年在江寧啊…巴拉巴拉巴拉巴拉…”

  房間里頭,岳云精神抖擻,開始一五一十繪聲繪色地跟兩人講解某段奇怪事情的來龍去脈。由于因果復雜、岳云也沒有太過高超的敘述能力、且又忍不住要添油加醋,整件事情被他說得支線大開、七零八落。

  好在君武、周佩與岳家的這對姐弟交道打得也多,聽著岳云添油加醋的掰扯,疲憊的兩人卻也漸漸地冷靜下來,他們透過二樓的窗戶看著在庭院里坐著似乎是生悶氣的少年,只偶爾開口向岳云發問、又或是相互之間小聲議論幾句。

  “…從西南過來,江寧還是他的老家?”

  “嗯,他這樣說的啊。不過這小子鬼得很…”

  “會是華夏軍里…哪一家的子弟呢?”

  “不知道,他不說,但我跟姐姐商量,一準來頭不小…姐姐說是不是秦家的孩子…”

  “你看他坐在院子里的樣子,姐,我依稀想起一個人來…”

  “誰啊…”

  “就是老師身邊的小…”

  月光之下,院子里的少年跳了起來。

  “…看看看看什么看,有種下來單挑啊岳小二,看你鬼鬼祟祟的德性——”

  “…應該不是,我看錯了。”

  皇帝用手摸了摸嘴巴,收回了他過于離譜的猜測。

  樓上由于君武二人在,岳云保持著涵養沒有對下方的少年發起反擊,添油加醋地將五尺淫魔的故事,四尺淫魔的來歷說得明白。

  樓下的院子里,火爆的少年漸漸被趕過來的曲龍珺安撫下來,在得知左行舟的死訊后,曲龍珺與他坐在一起,靜靜地摟著他的肩膀,銀瓶則去到一邊,開始將圍在外頭的侍衛打發到別的地方去。至于一部分侍衛受了傷,寧忌的出手倒還算有分寸,在平素的訓練和實戰的演練當中,即便對戰銀瓶與岳云,這類的傷其實也都是會出現的,寧忌的動手,倒真是給他們做了一番實戰的演練。

  在院子里冷靜了片刻,曲龍珺小心地靠著寧忌,低聲道:“隔壁的樓上,恐怕有大人物在…”

  寧忌則并不奇怪,他也不看那邊:“早就知道了,看岳小二在上頭告狀的興奮勁,從窗戶鬼鬼祟祟瞄下來的,無非是公主周佩那幫人…我又不怕他們…”

  “長公主…是寧先生的弟子吧?”

  “嗯,這里的皇帝和公主,跟我同輩,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剛才叫她們單挑,她們不敢下來。”

  “若是她要抓住你,那可怎么辦…”

  “哼…”

  長公主是福州這邊的大人物了,以往想想,如同在云端之上的存在,但知道寧忌的身份后,忽然又覺得似乎也沒什么了不得——當然,這是以人情而論的天真想象。在其他的層面上,政治生物沒有人性,寧忌的身份到底有多敏感、有多大的力量,寧忌自己或許不當回事,但在曲龍珺的心中,其實隱隱也有一份恐懼存在。

  “小…小龍。”曲龍珺靠著他,斟酌著想法,“倘、倘若…他們想要抓住你,你也可以不用管我,看準時機就逃跑…我想過啦,東南小朝廷就算想靠著你跟西南要點什么,也是不會傷害我性命的…”

  寧忌則沉默了片刻,他牽著曲龍珺的手,認真想了想。

  “應該不會亂來的。”他緩緩地低聲道,“我爹當年說過,小皇帝跟一般人不同,有跟西南合作的真心…而且左家人不是一個兩個,如果對我動手,當中的一些人,會跟這邊徹底決裂…”

  “他們或許不會傷你,但會軟禁你。”

  “我不怕他們。”寧忌捏著她的手,“而且,若真的要關我,我還真不管這些事了,讓他們自己給左行舟報仇去…哼,我也想看看,他們能不能關住我一輩子!”

  他先是笑了笑,說到最后時,面上也閃過了一絲冷冽。從西南出來,他受過太多的訓練,若是落在何文這些勢力的手上,結果恐怕會很慘,但若是東南這邊要關住自己又不傷自己,那吃虧頭疼的,只會是他們,寧忌是真的沒多少害怕的。

  他在西南受到父親的熏陶,對于東南小朝廷這對皇家姐弟的事情聽說過不少,內心其實是有一定好感的,來到這邊之后的一個念想,也是想看看這對姐弟將東南經營得如何。但此時對于會在之后見到對方的事情,心中卻著實有些別扭。

  天家并無私事,對方如果以政治場上的面目來見自己,聊天說話都會很不自在,寧忌只是想想,便覺得渾身奇癢,此時牽著曲龍珺的手站了起來,兩人朝著后方的院落悄悄地退去。岳銀瓶嘆了口氣,卻從后頭跟了上來,免得寧忌繼續發瘋,又或是帶了曲龍珺,想要跑路。

  院落那邊,察覺到西南過來的小年輕悄然消失的同時,成舟海、左文軒也已經來到了這邊。

  他們如今負責的事情不少。

  “…今日下午,幾批刺客已經先后襲擊了城內王芳閩、遲鈞、陳敬業等人的私宅或是商行,從黑道的動靜上看起來,因為臨安的事情,陳霜燃這幫人明日將要有一番大的動作,目的在于營造聲勢,讓更多的人在他們這邊下注,也為了震懾先前‘倒戈’的部分大戶…密偵與刑部目前正在做安排…”

  “…如果敢在這次事情里鋌而走險的,都記錄下來吧…要殺的也該殺了…”

  “…是,另外,明日針對臨安的輿論宣傳,臣與李先生那邊,也都合計得差不多了…”

  兩人先報備了正在進行的工作。事情說得差不多,君武才點了點頭。

  “另外,院子里那孩子——西南過來的——是怎么回事?是西南誰家的孩子?”

  成舟海朝周圍看了看,君武揮手,屏退左右,作為密偵司在公主府的帶隊人方景豪也退了下去,而身為告密佞臣的岳云此時興致勃勃,有點不想走,但周佩還是朝他笑了笑:“岳云,你也下去吧。”

  “是。”岳云變成一張豬臉,遵命退走了。

  房間里的門關上,成舟海拱了拱手:“回陛下、公主,他是寧毅的孩子。”

  世界安靜了一瞬,君武那已經頗為疲憊的、充著血絲的眼睛動了幾下,復雜地變化著,許久:

  “…啊?”

  “他是寧毅身邊,小嬋夫人的孩子,叫做寧忌。是女真人南下之時生出來的那一位。”成舟海平靜地陳述。

  左文軒也在一旁輕輕地點頭,做了確認。

  周佩推開了窗戶,窗戶那邊的院落里星輝落下,靜靜的沒有其他人的身影,但她知道,那孩子正在星輝蔓延的不遠處干著什么。

  眼中閃過片刻之前院內的混亂,那少年的身形,十五六歲的樣子。是…老師的孩子…

  太過近了,并不真實。

  “…這么大了啊…”

  空曠的夜色里,忽然間閃過的,似乎也有她遠去的昨天,就在很多很多年以前,她們最后告別那傳奇般的身影時,似乎也是一般的年紀。對那時的感覺,幾乎快要回憶不起來了。

  她在窗前坐了下來。

  欲買桂花同載酒。

  終不似、少年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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