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子時,便是六月初四的凌晨。
天空中只有彎彎的細月如眉,星光也顯得稀薄,靜靜地照耀著已然入睡的城池,也將人們的秘密,掩藏在這僅有些微白光的黑暗里。
懷云坊,寧忌回到院子,曲龍珺點亮燈盞,打來熱水給他洗腳,臥室里豆點般的燈火中,他輕聲地與對方說起了昨夜發生的事情與明晨即將面對的問題,兩人細細地推演著許多的事。
距離候官縣不算太遠的院落當中,有黑色的身影偶爾在屋頂上顯出形跡來,觀望著周圍的動靜,到得后半夜,亦有人無聲地從后門進入院落。
這是陳霜燃等人眼下行動的中樞,在順利完成了傍晚對岳云的陷害之后,這日晚間亦在這邊發出了許多的命令。
一件了不得的大事正在醞釀。
但夜里宵禁,事情的進展被暫時的打斷,自子夜開始,院子里熄了燈火,令這處地方在夜色中看不出絲毫的出奇來。
除了屋頂上偶爾顯出的盯梢,人們似乎都已沉沉睡去。
不知什么時候,二樓的臥室窗戶,被推開一條縫隙。
披了一件絲綢的睡袍,陳霜燃倚坐在窗戶邊的凳子上朝外頭看,黑夜中,一切都影影綽綽。
手中拿著一只茶杯,輕輕地旋轉,像是被她捏在手上某種活物。
睡不著,卻也是她享受這些時日以來成就感的片刻。
她將手中的茶杯想象成岳云。
過去這個不可一世,打得城內綠林人苦不堪言的小衙內,如今已然被她輕而易舉地捏住了,只要再往前走,她就能輕輕松松地將對方捏得粉碎,她能夠想象,城內的眾人,如今會是怎樣議論她、怎樣看待她的。
一群庸人,在規矩內想要成事,總是千難萬難,可只要能夠跳出規矩,許多事情都會變得非常的簡單。作為在水匪的船上長大的女子,她從小對各種事情的看法便與常人不同,許多人無法理解她,也只有在父輩覆滅后的此刻,她展現出了非同尋常的力量。
屢屢被父親呵斥時,她一度為著自己的想法感到過苦悶和自卑,但如今終于能夠定論,自己才是真正的天之驕子,是最能駕馭和對抗風暴的女子——尤其是身為女子,她才感到格外滿足。
她也在幻想著黑暗中的敵人。
與她對壘的小皇帝,不足一提,那不過是被一眾大臣輔佐方能行事的努力的庸才,在他的身后,儒生李頻、長公主周佩、毒士成舟海、辦事穩妥的聞人不二、老捕頭鐵天鷹以及大將岳飛、韓世忠、乃至于從西南歸來的左家眾人,才是一位位強大的棋手。能夠打敗他們,讓他們漸漸感受到自己的強大,這才是她幻想的核心所在。
他們也都已經見到自己的手段了。
兩名大將之中,韓世忠行事多變,手底下的治軍并沒有背嵬軍那般嚴厲,也是因此,他比岳飛這迂腐的大將更加難搞,于是留在了后頭。而岳飛這邊,四月里的鐘二貴,到后續的各種栽贓,再到如今的岳云,想必已經讓他真正的焦頭爛額,他應當已經深刻地記住自己這個對手了。
至于其他人,這些時日以來的對壘,以及接下來要發生的各種事情,只會讓他們更加深刻地記住自己,如此一直到將來圖窮匕見的一刻,他們才會驚奇地發現,這些事情,都是煙幕…
她捏著手里的茶杯,想象著那一刻到來時的激動,目光透過推開的窗戶朝外看著,不經意的,腦海中會閃過銀橋坊魚市見到過的那一雙飽含殺氣的眼神。
此刻的福州城內,能夠讓她感到在意的人和事不多。
那只是一個殺手——厲害一點的打手而已。
作為攪動風云,與整個福州政權上層為敵的人物,她告訴自己,不需要對這種身份的人有所在意。
但當晚的失態,令她感到稍稍有些屈辱。
在金先生面前,她差點被對方遠隔十數丈的一個眼神,嚇得癱倒在地。將來人們說起來,會道她軟弱。
也是奇怪,她年幼時便在船上,見過無數殘酷的事情,對于殺人、虐待都早已經無所謂了,卻不知為何會對那樣的少年人的一個眼神有所畏懼。
心中其實隱隱的有一個想法。
但那是更為羞恥的念頭,她并不愿意多想,也絕不會承認。
順手將對方拖入某個局里,然后也像捏住岳云一般將對方捏在手中,這偶然出現的小小心魔也就能化解開了。
她于是看著黑暗,又想象了一會兒少年的眼神。
寧靜的院落,從內部感受,其實也并不完全安寧。
有人進來了,到外頭竊竊私語地報告了一些東西,過得一陣,陳霜燃便也開口:“鹽叔。”
管事陳鹽便也從外頭進來了。
“姑娘還沒睡?要不要掌燈?”
“不用,我就想問問,出了什么事。”
“是捻爺他們。”陳鹽道,“傳來消息,請姑娘在有空的時候,能早些過去與他們一敘。”
“前幾日…不是還說對我不滿,怪我動手太快…還說要支持蒲信圭…”
“嘿,想必都見過了姑娘的手段,也理解了姑娘的苦心,寥濱說,他們皆已表態,接下來會全力支持姑娘這邊…”陳鹽說起這些,也是與有榮焉,略頓了頓,方才得意道,“…其實,晚間已有人在傳,姑娘的手段如此高明,對外稱小心魔,亦無不可。”
“小心魔。”陳霜燃笑了笑,嘴角上勾,“…我又何苦去借別人的名號,為自己貼金。”
“是…不過人在江湖,名號都是別人給的。雖然帶個小字不夠大氣,但姑娘畢竟年輕,況且對標那位,那倒也不算丟臉了。”
“西南的那位,是厲害的。”
“是。”
“鹽叔你出去吧,我早些睡。”陳霜燃道,“明日…可不簡單。”
“…是。”
陳鹽從房間里出,拉上了房門。
黑暗中的窗戶前,陳霜燃仍在那里坐了好一會兒,捏著手中的茶杯,咀嚼著…風起云涌的想象。
風云漫卷過夜色,城市另一端,刑部大牢。
在昏暗之中,感受著老鼠爬過潮濕的角落,細聽蜘蛛的心跳。
“吱呀”響起,是遠處的開門聲,隨后腳步聲蔓延而來,一道身影打開了牢門。
開鎖、取枷。
岳云坐在地上,看著前方衙役打扮的姐姐。
“換衣服。”
“干什么?”
“聽我安排…要趁夜走。”
岳云愣了半晌:“我不…那小…那姑娘怎么了?”
黑影晃動,銀瓶揮起手掌,“啪”的一記耳光,狠狠地響在了岳云的臉上。
“干什么——”岳云吶喊。
“聽我的。”銀瓶低聲,一字一頓。
拉拉扯扯的聲音在牢房里響了一陣,似乎還有毆打的動靜,過得一陣,想要低調卻被打扮得古怪的岳云被銀瓶用繩子扯著拖出了這一片并沒有關押其他犯人的廢牢。
至刑部后院,被破布堵住嘴的岳云在姐姐的踢打與威脅中上了馬車。
馬車駛過夜色中的城池,路線筆直,離城而去。
掉包是在半途中的橋下進行的。
穿過臟亂的石橋底,鉆過暗道、穿過小巷,岳云走進左家的院落深處。
將要進入亮著燈火的房間前,已經感受到了許多人的氣息,銀瓶拽下了他口中的破布,岳云道:“這是。”
巴掌又揚了起來,岳云一邊臉頰其實已經有些腫了,眼睛瞇了瞇,想要躲,但還好耳光沒有再響。
“只準聽,不準問,你再咋咋呼呼,我把你的頭擰下來。”
姐姐的威脅總是奏效的,岳云點了點頭。
進入房間,幾張黑板已經展開,地圖與各種安排附在了上頭。
房間里,成舟海、鐵天鷹、左文軒、左文懷、肖景怡等人皆已在場,見他們姐弟過來,一些人點了點頭,有人指了側面的兩個座位讓他們坐下,上頭負責安排的乃是肖景怡,他是左家的表親,與作為對外臉面的左文懷一樣也是這個隊伍的副組長,在左文軒統籌大局的情況下,肖景怡最擅長負責的是具體事務的安排。
前方福州地圖候官縣的幾處地方,已經被做了標識,肖景怡正在進行講述。
“…按照宵禁前他們對受害人家屬的游說,這次事情的目標,主要這幾個地方…侯官縣衙,與上次鐘二貴的事情綁在一起鬧…刑部衙門,因為岳云被押在那,可以當場威逼官府讓他出來給交代…又或者皇城直接叩天闕…具體的路線就有這幾條…”
“…那么包括我們自己控制的望樓在內,附近的需要或是可以征用的制高點已經列好…這件事由文懷這邊給禁軍分派任務,具體番部負責的事項列了大概,但麻煩你這邊再做細化了…”
“…我們的人已經安排好,盯住那些關鍵的負責煽動的人…軍隊執水火棍、漁網這些器械,一旦命令下達,后隊封鎖街口,前隊動手,不殺人,但針對重點這些,先抓再審,盡可能有條理的清理完畢,其余人驅散,守街的武備學堂軍官,負責跟百姓做好解釋…中間要重點盯住那些帶了器械的綠林人,重點防止他們沖進民宅,殺人放火…”
“…左文勝,安排三十名醫官,先從我們自己的人里找,不夠的再調…明天一旦開打,會有部分窮兇極惡的鋌而走險,受傷是肯定的,盡量不死人…文咲,水龍隊由你親自負責,與福州府鐘興旺對接,如果起火,立刻撲滅…”
需要安排的事情樁樁件件,一些細節上的可能,房間里的眾人又商議了片刻,隨后部分人員才接了命令離開,有的人拍了拍岳云的肩膀。待到負責細務的人大概已經離開得差不多,房間里剩下成舟海、鐵天鷹等主要首腦了,肖景怡才抬頭看了看岳云與銀瓶。
“岳姑娘,刑部那邊是按照叮囑的辦的嗎?”
“是。”銀瓶并攏雙腿點頭,此時看起來像個小學生,“小弟說了該說的話,但估計聽到動靜的不多。”
“該說的話…”岳云迷惑,但隨即被銀瓶瞪了一眼,不敢再開口。
“如此一來,他們往刑部的可能增加了。”
房間前方,鐵天鷹見到岳云一臉疑惑的神色,笑了起來,對他道:“刑部人多眼雜,又有許多本地差役,是有陳霜燃等人的眼線的…他們若得知岳姑娘偷偷放你出城,必定會選擇找上刑部,逼岳小哥你出來對質。”
岳云不敢說話,連忙抱拳、點頭。
上頭對于整件事情是有準備的,岳云心中翻涌起來,便沒有了先前那般的心若喪死,他目光望向左文軒,想起前些時日對方的安排,眼中便要涌出淚來。左文軒從座位上站起來,走到門邊打開房門朝外頭看了看,隨后才又走回來。
“要在福州城里煽動一起鐘二貴那樣的亂子,用的必須是得力的人,第一次我們沒有防備,到了這次,不可能還沒有。陳霜燃看我們封城不利索,恐怕還會以為我們心慈手軟,那就該打的打,該抓的抓,揪出一輪,我不相信她還能有第二輪這樣的人跟著…”
要安排大行動,他的情緒倒也并不高,話語也平平靜靜地,看了看房間前方的地圖,又標識了一個地方。
“…當然想要扒光陳霜燃的羽毛恐怕還不容易。鬧事的局面是明面上的,現在還有暗地里的一條線…前些日子岳公子與岳姑娘分開,我擔心他太出挑,被人盯上,所以暗中也安排了人照應。昨天下午,左文瑞跟隨岳公子到候官縣,事發突然,他沒能看見扔出那小姑娘的人,也沒能跟上章立,但綴上了這件事里在街口販馬的那個販子,然后,找到這邊…”
他話語說到這里,岳云忍不住地站了起來,他回憶著昨天傍晚發生的事情,想起那處街角恰巧出現的幾匹馬,那幾匹馬在驚亂中正好擋住了他的路,于是他就順手牽了一匹——
左文軒平靜地目光看了他一眼:“陷害你的整個局,非常簡單,只需要四個人,但這四個人需要是更加值得信任的核心人物。‘人鼠’章立在鐘二貴的事情里用過一次已經暴露,抓住也不會有太大的作用,扔出小女孩的那個人武藝高強,我們沒有盯上,透消息給你的捕頭常練…下午已經消失,他只能被用一次,也早有準備,只有這個販馬的。陳霜燃覺得,他沒有暴露,文瑞下午報告回來,我們已經派了人手,在順藤摸瓜了…”
“明天。”左文軒在座位上坐下,“等到暴亂開始,我們把這兩條線連根拔出來。”
油燈的光芒在房間里嗶嗶啵啵地燃燒,煙塵的味道襯著黃色的光芒,將氣氛變得嚴正而肅殺,一側,成舟海點了點頭,鐵天鷹笑了笑。
岳云站在那兒,這才知道,從頭到尾,眾人終究都是有準備的,他在起伏的心緒中想到許多的事情,但隨后又想到一件事,旁邊的姐姐不讓他說話,但他終于還是心懷僥幸地、輕聲地問了一句。
“那…那…那個小姑娘,她…她怎么樣了啊…”
話語聲微微顫抖。
沒有人說話,但由于他的這句提問,原本肅殺的房間里,有那么一瞬間,似乎變得蒼白起來…
不久之后,天邊漾起早晨的魚肚白。
城市東北的懷云坊,寧忌與曲龍珺早早地起來,刻苦地習練了武藝。
候官縣的一側,一些人陸陸續續地走進了某處受害者的宅院中,有德高望重的宿老,有脾氣火爆的年輕人,也有喜歡來事的婦人,他們先是帶來一些慰問的財物,隨后陸陸續續地發表了意見,哭泣聲中,大量的人開始在城內奔走、串聯。
暴亂的氣氛,如約地開始醞釀…
(本章完)
請:m.badao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