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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八二章 躁動的心事(五)

  正午時分,陽光落在長公主府明亮的庭院當中。五十余人聚集宴飲的正殿里,皇帝的話語柔和,黃勝遠忍不住抬起頭來,望向周圍的人,有幾道熟悉的身影,幾乎也是下意識的相互對望,明白事情恐怕有些不對。

  “…富家要做大,宗族想長久,這都是堂堂正正的人之常情,畢竟你們的家族久了、日子好了,國家的家業也能更好,因此對于這件事情,朕也請教過許多許多的人。今日在這里呢,對于家族的長久,朕也有一些看法,想要跟在座諸位分享…”

  “其一,是關于左家的一個故事…”

  正殿前方,君武微笑著,環顧四周。

  “…說起左家,大家其實并不陌生,它是從本朝開國時便由正廉公傳下來的大族,前一代家主端佑公,諸位也都聽過他的名字…去年鬧得沸沸揚揚的,是有一批左家人從西南過來,朕委他們以重任,還與許多人鬧得很不開心…哈哈,諸位倒也不必扭頭,咱們今日不說其它,不說政事,只說宗族,諸位,這批左家人,是真正的人才,他們上過戰場,殺過女真,辦起事情來,干凈利落…”

  “…可左家為什么有這么多的人才啊?有的人說左家多大儒,家里人人都讀書,這些孩子從小耳濡目染,打下了很好的基礎。有的人說龍生龍鳳生鳳,左家連個兒媳都得是讀過書的女子,再加上他們高門大戶,結了門當戶對的親,生下來的孩子自然也都不差,是天資高…”

  “…可其實都不是,左公尚在時,朕曾有幸得他教誨,他與我說起家中孩童的事,便只是嘆息,說到得孫兒輩,已多是無知無能,只會享樂的紈绔,恐怕再這樣下去,左家就連守成,都做不到了…其時中原淪陷,左家舉家南遷,也在那個時候,他做了一個任誰都想不到的決定…”

  “…他在家中直系、旁系當中,挑選了一共一百二十余名孩童、少年,送去了當時的小蒼河華夏軍,順便還捐給人家一點糧食,托如今在西南的寧毅,在與女真人廝殺的前線上,替他照管孩童。”

  左家如今幾乎算得上是與武朝最為親近的第一大族,關于其家中的事跡,世面上每多傳言,偶爾也會有人偷偷說起,但皇帝如此不避諱地聊起小蒼河,甚至將左家有可能“通匪”的事情正面抖出來都不在乎,還是令得席上眾人有些面面相覷。

  君武在上方擺了擺手。

  “說過了,今日不談政治,只談宗族…”

  “…左公當時的決定對不對,知情的許多人,都曾有過議論。但一則左家原是河東大族,中原淪陷、血海深仇,他將家人放到西北,打得是哪里有女真人,他就要將家人放到哪里的主意;其二左公與寧毅也有過約法三章,約定過左家人絕不會與武朝為敵。而這期間發生過許多事,其中的一件,非常的令朕動容…”

  “…那是建朔三年的秋天,女真人開始陸續調兵,圍攻西北,華夏軍知道這次大戰會打得非常厲害,寧毅聯絡左公,向其詢問,要不要將留在這里的孩子,提前帶走,否則恐怕難免要死人了,左公進行了回絕…這件事其實有些聽說過,但許多人沒有聽說的事,到建朔五年,西北打成一片白地,小蒼河也早已被圍,被打得稀爛了,當時寧毅又與左公聯系了一次,說…汝族中健兒,死傷近半了,但也已經見過血,開過鋒…要不要接回去啊?”

  “…左公…當時身體已經非常不好,接近彌留,族中的老人都覺得,可以了,接回來吧,也好見見左公的最后一面,一些孩子的父母啊,哭著喊著想要讓小孩子回來,左公清醒過來時,大家進行了勸說,又說,華夏軍不可理喻的,就在那山窩窩里啊,跟女真人死戰不退…左公聽了以后,舉起了手,用力拍床…”

  “…他大笑,說我族中健兒,與女真人戰,死戰不退!他們死戰不退啊!你們焉敢讓他們回來!毀他們一生!他們——死戰不退啊——”

  君武的手掌拍打在桌子上,砰砰砰的響,一時間,眾人竟像是看到了那個彌留的老人在床上拍手大笑時的情形。身著龍袍的皇帝,大笑的眼中似也有霧氣,不過,當然無人敢細看。

  眾人只是聽著那聲音在殿內回蕩。

  “…于是左公讓左繼筠修書回去,告訴寧毅,說你們黑旗打到什么時候,我左家人,就要打到什么時候。寧毅欣然應允。”

  “…此后又打了一年,華夏軍終于南下,到了涼山。當時,最初被送到西南的一百二十七名左家族人,僅剩下五十五人…這是最難的一段,而后他們又參與了西南的大戰,最終,幸存三十七人,這三十七人啊,都在前線經歷過戰火,他們學會了西南的格物,手上也都沾了女真人的血,而后,在左修權去到西南時,又將他們,帶回了武朝…”

  “…關于這件事,有的人會說,西南黑旗與我武朝,有不共戴天之仇。可朕覺得,國破家亡、華夏淪陷之時,最大的敵人,是外族。左公將家中的孩子放在與女真廝殺的前線,死傷近百,他的內心痛嗎?朕想,必然是痛的。可他們與女真人死戰…不退,而到最后,又將好的東西帶回了武朝,朕覺得,這是他作為一個大宗族,對武朝、對社稷的拳拳之心…這是朕今日能跟諸位說的第一個故事。”

  君武說到這里,停了一會兒。

  “還有第二個故事,原本是不該與諸位說起…”

  “這次說的是朕的心得…”

  “…朕小的時候啊,是江寧城里一個閑散王爺的兒子,得皇姐管得嚴,從小沒染上什么太大的陋習,但老實說,倒也沒有擔過太多的期待,走雞斗狗固然不行,詩文算術,也總是學不好。當時有許多人下過判詞,說朕是中人之姿…”

  “…中人之姿也挺好嘛,一個小王爺,將來也不必擔太大的責任。可慢慢的,責任還是來了,父王成了父皇,我成了太子,中原淪陷、退守臨安…”

  “…朕還是太子之時,趕鴨子上架,操持軍務…諸位知道數十萬大軍堆壘爭鋒時的感覺嗎?成千上萬的人就那樣死了,血流成河。朕不會打仗,哪怕一直告訴自己,國仇家恨,可站在戰場上,隨時會死,你的心里,仍然會害怕…”

  “…你們知道,朕是從什么時候,開始不害怕的嗎?”

  君武的目光望著下方的眾人。

  “…鎮守長江時,仗打得很不好,朕騎著馬,到處去鼓勵戰士不要潰敗,后來一支箭突然射過來,扎進肚子里,就是…這里。”

  他伸出手指,緩緩的點了點肚子上的一個位置。

  “…從那次以后,朕無論是上戰場、還是做點其他的一般人不敢做的事情,就再也不害怕了。朕在江寧城外帶兵沖過女真人的軍陣,到了福州,也大大小小的打過兩場仗,你們都知道…朕不能說自己是雄才大略的開拓君主,許多事,能不能成,咱們要做過才知道。可若真是給朕一個小家族,無論是開拓還是守成,朕倒真是有點自信…”

  君武自顧自地笑了笑。

  “今日說的兩件事情啊,都有些兇,但是朕還年輕,就是這樣的人,還請諸位要諒解…這兩件事,說的究竟是什么呢?說一個大宗族,要延續、要興盛,需要的究竟是什么?其實不是鉆營也不是關系,歸根結底,要的是能夠成才的年輕人…”

  “我們當中的許多宗族,在第一代啊,都是在摸爬滾打中廝殺出來的。可是上一代吃了苦受了累,就開始溺愛第二代,然后到了第三代,從開始更是打不得罵不得了,家有萬貫,孩子不成才,到祖輩死了以后,沒了頂梁柱,也遲早散個干凈。所謂的富不過三代,大多也是由此而來…”

  “今日來到這里的諸位,我知道,都是頗不容易的當家人。你們想要給孩子蔭補個官位,想要拿點權力,在這本子上記錄的點點滴滴,朕看了,其實都是可憐天下父母心啊…你們家中的孩子,是不是也已經開始溺愛了、做不得事了,又或者…看起來只是中人之姿,因而讓諸位每日操心呢?”

  他看著下方眾人眼中的變化,嘆了口氣。

  “…朕方才說的兩個故事,其實都是因此而來的感慨…諸位啊,其實許多道理,大家都知道,我知道各個大族大戶啊,若是誰家中出了個會讀書的孩子,出了個大天才,那是舉族都能為之欣喜、自豪的事情,為什么?因為大家都知道,這樣的孩子,將來就能夠保一族的興旺。可是啊,人的成才,莫非真的就只能看著天才嗎?”

  “…不說朕,就說左家的人,他們是天才嗎?其實都不是…左公當年自左家的主支、旁系中挑選孩子,其最大的標準不是這個孩子有多聰明,而是有沒有那種能夠吃苦的孩童,他將一百二十七名孩子扔到黑旗,剩下三十七人,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諸位,如今如果把諸位看到的各種天才拿出來跟這些左家人打擂臺,沒有什么天才,能夠勝過他們…”

  “…朕來時便說了,一人的婚姻,是一件小事。”君武頓了頓,“但是天下人的愿望,是一件大事…皇姐將這份冊子送進宮,我看過之后,能夠察覺出來諸位的不易啊,諸位想要讓家族有個好的將來,想要家中孩子有個平穩的路子,為此,許多人真的是把能拿的都拿出來了…”

  “…可是啊,選幾個妃子的事情,即便真是賣官鬻爵,諸位當中,能心滿意足的又能有幾人?諸位為此事能拿出這些東西,足可見與我武朝休戚與共的拳拳之心,這份心意,朕不愿你們任何一個人落空。于是這幾日,朕與幾位老大人又細細商議了,終于決定了,為諸位在武備學堂之中,再開一次恩舉…”

  “…諸位家中,能有少年英杰,又或是有能吃苦耐勞的孩子的,送到朕這里來吧…朕無法承諾他們眼前的富貴,但朕會安排李光、李頻、左文懷等最好的老師為他們施教,朕會安排他們到最艱難的環境里去歷練,朕會讓他們成為有用的人,然后委他們以重任,將來他們當中的一些人,會成為你們家里,真正的頂梁柱!”

  “…朕自繼位之后,知道外頭一直存在幾樁公議。一是說朕厲行改革,不聽任何人的勸,是個獨夫;二是說朕好任用毫無背景的書生,而不愿意任用任何世家大族,不愿意分權…其實天下是朕的天下,諸位是朕的子民,哪有什么士族與普通人的區別?普通人當了官,自然慢慢變成士族,士族若能替朕管理好地方,朕又何必用個愣頭青?”

  “…國事維艱,朕其實求才若渴。可到底什么是人才?因為姻親的關系,將你們家中的孩子補個恩蔭?授個官?保他們一世平安?但在這方面,不瞞你說,朕很苛刻。可朕相信,即便將普通的人放到火里去煉,也一定會有精鐵出世,朕也知道,你們對家族延續、壯大的期待,也一定是放在這樣的精鐵之上的!”

  “…往日里啊,咱們隔得很遠,你們不知道朕是什么樣的人,朕對你們了解得也不夠清晰。但這一次,朕掏心掏肺,已經與你們把想法說了,朕想要的是什么樣的人才,朕會怎么去做,都一五一十地擺在了這里。這次午宴過后,你們家中各有兩到三人的名額,他們來到福州學習,不會太輕松,但他們將來會被授官,朕希望,你們家中的孩子,將來能成為朝廷的肱股之臣,你們的家族,能成為天下的棟梁…便以此杯,與諸位共勉。”

  君武在上方,舉起了酒杯。

  下方宴席上,眾人皆是高興地舉杯贊嘆,黃勝遠也是滿臉的笑容,只是心中有些混亂,只是在想:又來這套…

  杯中的酒方才喝下,前方席上一名老者嗚嗚哭著便已跪倒在地,只聽他說道:“今日得見陛下天顏,方知陛下圣明天子,武朝振作有望,小老兒家中小輩,皆愿交至陛下手中,任由陛下鞭策…”此后自然是一番亂七八糟的稱頌之詞。這人是鄉下富豪,沒見過這么大的世面,縱然口中話語有些登不上大雅之堂,眾人也只做正常,誰知話語說得一陣,詞鋒漸漸有些不太對勁,隨后猛的一個額頭嗑在了地上。

  “…小老兒…痛定思痛,仍有一事,要冒死相告。陛下,老朽死罪,老朽早就聽聞,此次與我們一同進京的人當中,他有壞人,有人圖謀不軌啊陛下——”

  大殿里安靜下來,眾人面面相覷,再轉頭望向上方,只見皇帝的臉逐漸變得平靜、嚴肅,之后虛抬了一下手。

  “既是此事,還請明公入后堂說話…”

  便有侍衛過來,將這哭哭啼啼的老員外引入后堂。

  人才剛剛離開,黃勝遠聽得砰的一聲,一旁又有人跪下了:“小人有罪,此事小人也有聽說,小人也愿向陛下、公主說明…”

  安排好的…

  安排了兩個…

  太假了啊、太假了啊…

  黃勝遠環顧四周,幾乎要吶喊出來。目光抖動不停。

  又來這套…

  又來這套…

  遠處的寺廟敲起鐘聲,時間過了正午。

  針對五月間,眾人大規模進京,皇帝第一次出招的消息還未大規模傳開。曹金龍坐著馬車穿過了城市的街道,抵達了城南的湘玉坊。

  這是福州城內平民居住的一處普通坊市,再度確認自己的易容后,曹金龍走過長街,在一處簡陋的茶館里坐了一會兒,看著街道對面一處院落的動靜。

  未時過半,院子里漸漸有了些特殊的動靜,他所等待的人,已經回來。

  曹金龍離開茶館,走進旁邊老舊的院落,隨后沿著已經封閉的黑暗廊道,去到了二樓最里側的房間里。

  房間黑乎乎的,臨街的窗戶也沒有開,但房間的隔壁,也就連著另一處院落的木樓。他拉動墻上的一根繩索,過得片刻,那邊的房間里,有人過來,輕輕敲了敲墻上的隔板,曹金龍也敲了敲。

  房間上的一小塊木板,方才被打開。

  曹金龍站在這里,看著木框那邊顯露出來的側臉,鼻尖能嗅到誘人的香氣。他沉默了一陣,方才開口:“霜兒…”

  “…曹郎。”

  對面的聲音,也傳了過來。

  是陳霜燃。

  陰謀家有陰謀家的手段,奸夫淫婦有奸夫淫婦的故事。六月的下午,大大小小的因果伴隨著無處不在的陽光,傾瀉在繁華而擁擠的福州城里,漸漸地匯集成街巷間的人聲熙攘、車水馬龍,并且伴隨數不盡的連接朝遠處延伸。

  寧忌與曲龍珺在菜市上買了一些晚上的菜肴,提著大包小包正往懷云坊的方向走,一旁人頭攢動的集市邊,陡然有兩名身著短打的綠林人掀開衣服,沖向了一處雜貨攤正帶著家中孩童買東西的綠袍官員。

  霎時間亂聲響起,下午的街道上,兩名綠林人連出數刀,將那官員砍倒在了路邊門外的階梯上,隨后沖入人群,趁混亂奔逃。

  鮮血流了滿街,原本被那官員帶著的孩童站在血泊中大哭。

  寧忌與曲龍珺,都有些迷惑地看著這一幕。

  同樣的事件,這日又在福州城內發生了數起。

  日光西斜,世間是傍晚。

  天氣依舊熱。

  銀橋坊的街口,胖嬸在起灶生火的過程里,便出了好大一身汗,待到擺好桌椅,更被累得哼哧哼哧地在路邊坐下。

  “這鬼天氣…還不如刮一場大風呢…”

  她與旁邊攤位相熟的伙伴嘿嘿聊天,對方靠近過來,作勢揮她的嘴巴。

  “呸呸呸,童言無忌、童言無忌…還是不要起大風…”

  “嘿嘿嘿,我就是說說…”

  居住在海邊城市討生活的人們,即便熱得不行,也并不期待臺風的到來。

  但她們都明白。

  臺風會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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