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漸深,但暑熱未褪,銀橋坊間,隨著一場對峙的進行,夏日的熱烈氣氛幾乎要燃燒起來,而名為岳云的年輕人,心中的怒火,也在熊熊燃燒。
“無恥淫賊!你有種出來,與我單挑――”
“這不是正在單挑嗎――”
岳云的咆孝未息,前方沖上來的少年便與他撞在了一起,雙方拳鋒往來,或化爪、掌變化,相互對攻間,勢大力沉的岳云卻總是難以破開對方阻擋的那道防線。
他的身材雖然高些、力量也大,但對方拳法剛中帶柔,縱然大開大合總能占據上風,但少年的功夫底層卻往往帶有一股莫名的韌勁,猶如漩渦、大海,給人深不見底的感覺,偶爾占得優勢,對方便總能沖撞回來,又或是直攻下盤,將他拖得滾倒在地。
“龍傲天――”
岳云只能憤滿怒吼。
“打架都不專心,我們一起上你還有命?”
“翻子拳也不過爾爾哈哈哈…”
“來嘗嘗爺爺我這招天下無敵殺人拳啊――”
名叫孫悟空的猴子嘰嘰喳喳,口中說些聽不懂的話,在街頭便將他攔截了幾輪。岳云自幼得父親傳授衣缽,此時縱然怒意上涌,這一番比斗之間,也漸漸地感受出來一些東西來:
對方的年紀雖然可能比自己小兩歲,但一身武藝的路數極有章法,身形靈動、下盤功夫沉穩,挨打的功夫也極為到位,隱約有正統十三太保功自幼修習的痕跡,并且打斗中的躲避意識不遜老兵。雙方以拳法互拼,打得固然是會痛,但想要分出勝負卻極不容易,自己也是因此,屢屢突不破這牛皮糖的防線…
有這等身手的,多半是出自某些家學淵源的武林世家背景…
只是對面這猴子的嘴巴實在聒噪,他腦子里這些東西尚未想得清楚,某一次倒地起身間,只見那邊的壞人“龍傲天”朝這邊走了幾步,朗聲道:“等一下。”
對面“孫悟空”揮舞了手臂和拳頭,岳云張開嘴,露出唇齒間的鮮血,隨后舒展開雙臂:“肯來了?”
“龍某想要問一問,是背嵬軍岳家的岳公子,是吧?”
“你爺爺我行不改名坐不改姓…”
“那倒是好。”對面的龍傲天點了點頭,目光和話語,都頗為平靜,“我再來問問岳公子,這福州,可還是個有王法的地方嗎?”
“自然有王法,因此才容不下你們這樣的奸邪橫行――”
“我怕搞錯了。”龍傲天一字一頓,緩緩地點頭,他的目光望著岳云,停頓了片刻方才道,“所以我想先問問,岳公子,你說我與…我家兄弟是奸邪,可有證據嗎?”
“你想巧言令色…”
“你說我們是淫賊,可有苦主嗎?”
“…小爺可不管你們的狡辯!”
“我覺得,岳公子應當管。”
岳云雙手握拳,咬牙切齒,對面,擺動手腕和拳頭的少年已將他擋住,而在更遠處一點,那名叫龍傲天的少年目光清冽,冷冷地盯著他,由于那話語的斬釘截鐵,岳云一時間竟沒能回答。
他也是不愿意多扯,只想直接沖上去,將對方都打殺了。
猶豫了一瞬。
那“龍傲天”道:“自景翰朝以來,十余年來,天下板蕩,許多地方,已經沒有了絲毫的王法、秩序,綠林人士可以以武亂禁、叱吒縱橫,普通人卻只能顛沛四方、流離失所。岳公子,我們兄弟來到福州,趕一輛馬車,擺一個小攤,這鋪位,是真金白銀與坊間租的,賣的東西,也都是眾人覺得有趣之物,你情我愿,絕不強買強賣。岳公子,你知道為什么我們愿意奉公守法?是因為你們說了,這里是天子所在,是有王法、有秩序的地方!”
岳云冷笑:“你們這等人,不過一時偽裝…”
“龍傲天”搖頭:“不論你覺得我們是否偽裝,既然有王法,說我們做了壞事,你當有證人、證據。可如今呢?岳公子,你仗著自己武藝高強,在這街頭隨隨便便的就要打人殺人,今日大家看得清清楚楚,你還打壞了胖嬸家的東西,你作何解釋。”
“我自會賠償。”
“哼,打壞東西,說句賠償,就覺得自己理直氣壯了?紈绔習氣、衙內性格。”曲龍君搖了搖頭。
寧忌在這邊跳了起來:“沒錯沒錯!玩褲吸氣、衙內性格!”覺得這兩句話真是押韻,大大的漲了面子。
站在那邊的岳云臉色已經紅了起來,不過,他知道自己是對的,眼下倒是沒有亂陣腳,口中道:“哼,在江寧,時人皆知五尺淫魔龍傲天、四尺淫魔孫悟空的可惡!那‘平等王’時寶豐對你們的懸賞,如今可都還白紙黑字地掛著你,你別以為隔得遠了,巧言令色便能逃過去!”
那“龍傲天”卻只是笑了笑:“請問所謂‘平等王’時寶豐,是你家哪位親戚嗎?又或者,他是當今陛下金口玉言,封的王不成?”
“‘平等王’時寶豐,是個十惡不赦的土匪!”這一刻,“龍傲天”朗聲開口,眉宇凜冽,“去年,所謂公平黨在江寧開會,五位大王內訌,攪得江南大亂,民不聊生!岳公子,今日的福州,就有許多人是從江南逃難過來的!這里不少百姓的親人,如今都在江南尸骨未寒呢!”
曲龍君沒有內力,這話語固然不能響徹整條長街,但這一刻語調清朗,街邊不少人都在同時出聲呼應起來。她說的當然是事實,眼下抵達福州的眾多災民,誰不是受這場江南大亂的波及?
“岳公子,還是那個道理。”曲龍君道,“我們來到福州,愿意遵守這里的王法、秩序,是因為你們說這里有王法、有秩序。但若是在江南那種地方,沒有王法、沒有秩序,我們兄弟,也有自己的活法,我們與時寶豐一家結下的梁子,將來自有清算的一天。但今日在這里,你若覺得我們是十惡不赦的壞人,便將證據拿出來,將證人找出來,不要再無理取鬧,丟了背嵬軍與岳將軍的臉!”
她說到這里,邏輯清晰,擲地有聲,尤其是“與時寶豐一家結下的梁子,將來自有清算的一天”這句,周圍的一眾少女聽得都要暈厥過去,她們這才“意識”到,眼前的這位“龍公子”,在綠林間可能有著怎樣的身手與地位。
寧忌聽到這里,心中也是一陣激動翻涌,想不到還能這樣解釋自己與時寶豐的關系:沒錯沒錯,我與那平等王結下梁子,你們算是什么東西…他一時間倒是沒有多想,自己的家世若是亮出來,時寶豐恐怕都沒有資格結這番仇怨…
周圍的人因為對公平黨的指控變得議論紛紛,岳云一時間咬牙切齒,想了片刻,又想提起嚴云芝的事,卻見對方的目光掃了過來。
“…至于你說的我與那嚴云芝嚴姑娘的事情,恐怕我與嚴姑娘的關系,比之你跟她,還要更熟一些…”她的目光在寧忌后背上微微停了停,“…對吧?”
岳云臉上的神色便是一愣,一陣紅一陣白的說不出來話。
周圍的女子見此情形,腦中幾乎已多寫了一部“嚴九娘傳奇”,當下便是一陣喧囂。
“對啊對啊,嚴姑娘的事情跟你有什么關系――”
“讓嚴姑娘自己來――”
“你這個丑八怪,人家郎才女貌天生一對…”
“嗚嗚嗚…”
寧忌揮拳擋在了似乎隨時要爆炸的岳云身前,偶爾嘰歪兩句:“對啊對啊,嚴小芝那個蠢貨跟你有什么關系,哈哈哈哈…”
覺得哪里稍稍有些不對,但這一刻倒也不好細想。
岳云抬起一根手指來,雙目通紅,要不是年紀不大,此時就要炸開了…
銀橋坊上岳云的到來,是來到福州之后頗為有趣的小小插曲。
雖然對方紅著眼睛最后仿佛踏著滿地泥沼般離去的背影看來有些凄慘,但少年人想成長總要受到諸多考驗的。
一度因為死賤人于瀟兒而受到污蔑幾乎死去的寧忌,對岳云的這番遭遇有一點不忍,但算不得多。作為同樣的少年人,他在領教了翻子拳后,對對方的武藝倒是更有期許了。年輕人,經受了各種心理摧殘后,會變得更加強大――自己就是這樣過來的,很有發言權。
過去在西南之時,父輩偶爾說起背嵬軍、說起岳飛,評價極高,寧忌對于岳家的這對姐弟,向來也有著“雖未蒙面、心向往之”的神交之感,今日如此有趣的一番切磋,將來若能重逢,揭開身份后再做一輪比試,想來雙方都會感到分外有趣。
他想到這一幕,心中甚至都開始期待起來了…
雖然岳云憋屈離開的時候,真像是一條狗…
銀橋坊間,由于方才的這番打斗,不少人都明白了寧忌與曲龍君“綠林高手”的身份,一幫少女對于曲龍君的追捧更為狂熱起來,曲龍君擔心寧忌比武過后的身體,過來詢問了一下,但寧忌軍醫出身,跟岳云互毆的一些皮外傷對他來說只是小事,一番安慰,曲龍君才又回去繼續“騙錢”。
寧忌則從小貨車里弄出了跌打的藥材,當場給自己敷上。他是綠林高手,一番打斗之后給自己用藥,當場便有不少人過來買這跌打的藥膏,寧忌當場叫了一波價,狠狠地賺了一番黑心錢,就連跟曲龍君買書的少女們,這一刻都為這藥膏掏了不少銀子。
目睹了方才一切的于賀章與孟驃此后又下來關心與打招呼,寧忌敷衍幾句,賣了兩份藥,方才叫他們滾蛋。
夏日的夜緩緩地過去,就要到五月三十的子時了,岳云鎩羽而歸后的訊息正朝四方蔓延。臨近收攤的時候,“歸泰盟”的陳華聽到了消息,匆匆地趕過來,找到寧忌與曲龍君,恭維了一陣。
他與文質彬彬的曲龍君并沒有太多的話題,倒是與當初給過他下馬威的寧忌頗為投契,此時拖著他大大的夸贊了一番,某一刻,隨口提起了一件事情。
“…這小閻王岳云,最近在城里真的是無法無天,還好龍小哥、孫小哥出手,能壓他一頭…龍小哥尤其厲害,只是幾句話,竟就能讓他灰熘熘地跑了…最近被他找上的人可真不少…”
“…他好勇斗狠,又不是一天兩天了,那天就被我耍,今天不也一樣,倒是你們,最近又怎么惹他了?”
“唉,我們哪敢惹他啊,真惹他的不就是前幾天的那件事嗎。哦,就是這里啊,那兩個不要命的…”
“…呃?”
“孫小哥你忘了,就是前些日子,在這里打起來的那兩個啊,一個‘混元斧’周刑、一個‘虎鯊’詹云海,跟這岳云打了又跑掉了的。”夜色深邃,周圍的攤鋪都已經在收拾了,陳華低聲道,“那次打完之后,可能這兩人又怎么惹到他了,這幾日岳云大打出手,滿城內外的在找這兩位的下落呢,說是找到了,就要親手把他們打成泥。唉,要是早知道龍公子那幾句話就能將他嚇退,好多人都得少挨一頓打…”
“…哦。”
陳華搖頭晃腦,還在咀嚼“龍傲天”那一番言辭的精妙。寧忌點了點頭。
岳云在找周刑、詹云海…
他隱隱覺得,有些奇怪,但一時間想不得太清楚。
過了一陣,城市里敲了子時的鑼。
五月三十的凌晨了,月底的天空沒有月亮,漫天的星星眨眼睛,寧忌與曲龍君收拾了攤子,駕駛著馬車往回走。
陡然間,他才意識到了什么,目光望向了一旁曲龍君正在說話的側臉…
于是平靜的五月,在這一刻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