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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七〇章 盛夏(二)

  正午的槍聲與煙塵在福州城內的街巷間漾起,過得不久,捕快鳴鏑,城內角樓之上旗語揮動,大量人馬出動的聲音陸續而起。

  小半個福州城,都因此喧囂了一陣。

  遠遠近近的,黑白兩道的不少人都被這陣喧囂所驚動,出來查看究竟。位于城東的懷云坊,暫時應該被歸類為邪派高手的寧忌爬上了屋頂,朝著遠處眺望了一陣。一身麻布灰裙的曲龍君拿著讀了小半的故事書站在院子里:「怎么了?」

  「不知道是哪里…槍都動了…還沒抓住人,鬧事的人很厲害啊…」

  猶如夏日的焚風掃過了城池。

  下午,未申之交,駿馬奔跑過陽光明媚的街道。

  抵達長公主府側門后,一身邋遢短打、還蓄了點胡子以至于乍看起來猶如土匪的岳云從馬上下來,看呆了公主府門口的衛兵。

  「岳…岳小哥?」

  「怎么樣,兄弟現在,夠不夠爺們?」岳云拍拍胸脯,做出一副胸毛凜凜大英雄的模樣來,令得幾名衛兵連連豎起大拇指。

  「夠、夠爺們、夠豪氣。」

  「岳小哥真爺們!」

  連連的贊嘆中,便有人領了他朝里頭去見正負責護衛工作的岳銀瓶。

  到得側殿附近的一個小院子,待到一襲颯爽的白色長裙、背負長槍的銀瓶出來了,門房這才忍著笑離開。果然,一看到弟弟的模樣,銀瓶眼中的殺氣便出來了:「你幾天沒換衣服了!幾天沒洗臉了!」便要抓著他打。

  姐弟倆自小跟隨父親在軍營廝混,遇上打仗或是集中操練時,也多有不修邊幅的邋遢時候,只是離了軍營,弟弟往往便是由姐姐看管了。這幾年屬于兩人相親成家的關鍵期,岳飛要求姐弟倆——需要操心的主要是弟弟——能夠多少像個人,因此往日里都由銀瓶看管著岳云的個人起居衛生,不過這幾日銀瓶被公主府征用過來負責安全工作,仍舊在外頭混江湖的岳云便得了自由,這時候一眼看過來,果然已經不像個人了。

  岳云自幼混在一幫兵油子當中,三觀看起來像是被劉大彪教出來的。并且這年頭十天半個月不洗澡不換衣服又算得了什么大事,只覺得自己這樣才算恢復了男兒本色,他如今也皮糙肉厚,見姐姐氣得夠嗆,在院子里嘿嘿嘿的圍著樹跑,屁股上挨了一腳也并不生氣,口中道:「出事了,出事了…」

  「誰不知道出事了,沒看到今日的衛戍又加強了幾分。」

  「不是啊,姐。爹安排徐桂生跟牛大人的女兒相親,徐桂生見過之后,把親事又給拒了。」

  「…」岳銀瓶沉默片刻,忍不住又要一腳踹過去,「那關我什么事!」

  「徐桂生怎么想的,你又不是不清楚,他就在等你輸給他的那一天。」

  岳云如此說著,那目光偷瞄姐姐,銀瓶蹙了眉頭,有些無語。

  岳云口中的徐桂生,乃是與銀瓶年齡相彷的一名背嵬軍將軍親衛,原也是抗金戰場上救下來的孤兒,與銀瓶、岳云算得上青梅竹馬,也頗受岳飛器重。銀瓶到得待嫁年紀的這些時日里,各方的提親不少,也有受到身邊好友的愛慕,其中大部分多被銀瓶用暴力打消,但也有如徐桂生這般自幼就有交情、打也打不走的,就一直令她有些頭疼。

在銀瓶裝模作樣的立下需得打過她才愿意下嫁的誓言后,徐桂生以武藝切磋的名義找銀瓶打了許多次。這人跟著岳飛,算是戰陣上的好手,然而單挑間的槍法機巧比不過銀瓶,屢戰屢敗,但他也并不氣餒,每過一段時間,便樂呵呵地找到銀瓶再做討教。這一來二去間,眾人便大都明白了徐桂生的心思,甚至岳飛都親自來跟銀瓶說過這件事,只是銀瓶與他情誼深厚卻并非愛慕,終于沒有應下,雙方的關系,也就這樣  延續下來。

  與姐姐一道長大的岳云最是明白她的軟肋,一句話將銀瓶的怒火澆滅,心中得意了一陣,去到院落旁邊房間里舀了一大勺水咕都咕都地喝了,這才出來談正事:「中午的事情鬧得很大,姐,那邊怎么說的?」

  「你不是出去混江湖了嗎?有沒有收到什么風聲?」銀瓶的修氣功夫不錯,在院落間樹蔭里的石凳上坐了下來。

  「我能收到什么風聲,我是好人。」岳云微微蹙眉,撓了撓臉頰,「現在外頭都叫我小閻王,小閻王岳云!壞人都認識我,有幾個敢隨便給我通風報信…嗯,還是去年把他們打得太厲害了。」

  「那你還混什么江湖,不就是一點正事不做,跑出去玩?」

  「也不是啊,有進展的。」岳云挪到旁邊,也在石凳上坐下了,靠過頭來,「有個兄弟,很可能已經混進壞蛋里頭去了,就是這幾天有點聯系不上,還不能確定。」

  「嗯?」

  「銀橋坊的那次啊…」

  岳云壓低了聲音。他與左行舟謀劃的事情并未詳細與銀瓶說明,但對于姐姐這邊,倒也沒有完全保密,因此銀瓶知道一部分,只是不知道身份和細節。

  「…那還算你有點用?」

  「當然有點用。」岳云給自己點頭,「不過中午的事情,我聽說是有人在武備學堂門口行刺…」

  「行刺李先生。」

  「…嗯?」岳云蹙了眉頭。

  銀瓶的目光看了看院落周圍,隨后道:「李先生沒出事,羅真人擋住了刺客,武備學堂的人動了槍,甚至差點起了熱氣球,刑部鎖了兩條街,但是刺客的身手非常高,按照羅真人的說法,輕功最厲害,手上功夫像是流云鐵袖,而且走的時候,還用了能起煙塵的霹靂彈…」銀瓶說到這里,微微頓了頓:「你有沒有想起什么?」

  岳云蹙著眉頭,過了一陣,方才道:「…江寧,金樓大街?」

  「嗯。」銀瓶點了點頭,「除了西南,江湖上愛用霹靂彈這種偏門路數的不多,再加上輕功高的就更少了。這人在江寧突然出手,殺了劉光世派去的使者,攪亂了當時的局勢,但后來何文自己發瘋,整個江寧都亂了,這些事情也就都成了一鍋粥,最后也沒人查出這家伙是誰。但按照刑部那邊傳來的消息,鐵大人說輕功結合流云鐵袖,很像是當年的邪派高手吞云和尚的路數,這人擅長鐵袈裟,但壓箱底的功夫是輕功,據說師公曾經對他出手,但都讓他給跑了。若真是這位在福州城里攪局,情況會非常棘手,他的身手這些年若沒落下,綠林宗師,他算得上一份…」

  「…」岳云想了想,「會是…那些大族請的他?」

  「有可能。」銀瓶道,「此人在當年行事便沒什么原則,好享樂好女色,惡名昭彰,往往是哪里有好處往哪里去。在江寧城行刺,成功之后報酬不會少,正好適合他這類人。而如今的福州也是,各個大族有錢但無人,他的名頭因此便更值錢了。不過…也有些疑問…」

  「什么?」

  「中午的行刺,看起來其實有些魯莽,他這樣高絕的身手,就躲在路邊的一輛馬車里,單槍匹馬的行刺李先生,一擊不中在眾目睽睽之下跑掉,就殺人而言,有些蠢了…去年在江寧,那場刺殺可是厲害得多,當時他是當著「量天尺」孟著桃、「天刀」譚正、「猴王」李彥鋒、還有「泰山盤」金勇笙這些大高手的面一擊得手的,這次…若是同一個人,總之覺得有點魯莽。」

  「綠林間的事情,魯莽的倒是不少。」岳云道,「或許是這種大高手不愿意受人指揮,或許只是他隨便出手證明一下自己的厲害,又或者他根本是率性而為,都是可能的。」

「但也可能是陳霜燃等人在借此  查看城內的布置,以綢繆真正動手時的細節。」銀瓶道,「另外,你這邊要注意,最近這段時日你打來打去,招搖太過了,若真是什么身手比得上父親、高將軍的大高手來了福州,要殺人立威,你會是第一個被盯上的,我不在你身邊,你給我警醒些。」

  「嘿,那倒是好了,姐,我輕功或許比不過他,但我可是皮糙肉…」

  岳云拍拍胸脯,正要得意,銀瓶那邊目光一凝,身側已無聲起手,長槍猶如巨蟒起身,翻卷而來,直刺岳云面門。岳云腳底、手上都是一撐,身形連滾帶爬的朝后方翻開,那石桌的桌面被他手頭一壓,連同底座轟的砸向一邊。銀瓶手中槍勢回收,岳云的身形在丈余之外爬起來,驚出一身冷汗:「你要謀殺親弟啊你!」

  「這是告訴你,高手相爭,真要分生死,也用不了太久,取你要害跟你皮糙肉厚沒關系。」

  「…總之我會保護自己,我戰場上下來的…」

  岳云口中都囔,之后過去復原那被他推倒的石桌椅。銀瓶坐在旁邊,此時想了想。

  「中午的行刺,說明刺客確實有可能對李先生、長公主等人動手,既然是這樣,殿下這頭,我就更加跑不開了。你到外頭,先是…先是給我洗澡換衣服,把自己打扮得像個人樣。然后謹記低調些,別真被人逮住殺了揚名,我跟父親都丟不起這個人…」

  「是是是。」岳云擺好石桌子,「一定不給二老丟人。」

  銀瓶瞪他一眼,此后沉默了片刻,待到岳云打算走時,方才想起一件事情來。

  「對了,說到銀橋坊,有個事情,跟你說一下。」

  「嗯?」

  「你在銀橋坊做戲那日,照你的說法,有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朋友,到后來找了你的麻煩,想要訛你的錢,是吧?」

  「嗯,有這事,不過就是個二傻子,我大人大量不跟他一般見識。」

  「你才是二傻子!」銀瓶橫了他一眼,「我將此事跟長公主當笑話說了,長公主說,你與人在銀橋坊打架,還打的滿地是血,后來你去賠錢,銀橋坊一眾百姓,或敬或畏還來不及,豈敢揪著你訛錢。那日我們到銀橋坊看了一眼,米糕攤旁是一對年輕的兄弟,個子稍矮的那個,看起來行為輕浮聒噪,但是內家修為極深,我與他氣機相引,差點打起來。人家當日是故意消遣你的,我的傻弟弟。」

  「呃…」岳云蹙著眉頭,想了想,「那這人…當日…他…」

  「不一定是壞人。」銀瓶道,「最近福州地界風云匯聚,外頭來的正道邪道人物都有,出來幾個厲害的,也不是怪事。這人一身武藝,肯到銀橋坊擺攤,頂多就是看你囂張戲耍你一下,那也不能算是有什么惡意,只是突然想起這件事情,我得知會你一二,免得你呆頭呆腦的,將來又被人戲耍,還得意洋洋。」

  「…嗯。」

  下午的陽光從樹蔭間落下來,岳云站在那兒想了想,隨后甕聲甕氣地回了一句。

  鑒于大環境如此,

  「…知道了。」

  此后又被姐姐叮囑了一輪諸如洗澡換衣修胡子之類的眾多事情。

  一路抱頭鼠竄地從公主府出來,岳云呼吸了一番道路上的新鮮空氣,隨后有些茫然地才騎馬離開。

  他這一陣待在福州城里并沒有太多的建樹,一方面鐘二貴被誣陷的桉子仍舊沒有太多的進展,另一方面如今的綠林人人都怕他,也讓他沒有太多的消息可以打聽,雖然左行舟似乎已經成功地混進了敵人那邊,但畢竟不是親自參與。接下來除了離開姐姐變得稍微自由了一些,能做的事情,倒委實不多了。

  許可以繼續搞風搞雨,吸引吞云和尚這樣的高手過來暗殺自己,但仔細思考一下,他終究還是有理智的。若是姐姐這樣的智囊在身邊,再找上幾個幫手,或許可以做這樣引蛇出洞的事情,但自己一個人的情況下,吸引過來宗師級高手的刺殺,那除丟人外似乎也不會有太多的結果。

  至于銀橋坊那個找茬的小子,他記在了心中,一時間倒并沒有太過在意。

  如此一路回到居住的院落,看門的仆人過來報告,下午有人登門拜訪,見他不在家,便留下一份帖子回去了。

  拿來帖子一看,想要見他的,是左家的左文軒。

  岳云蹙起眉頭。

  知道出事了。

  請:m.badaog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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