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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五三章 陰燃(三)

  從幾個匪幫探子的口中打聽了仙霞道上的部分匪幫分布,又在過關處細細研究了附近地圖,對寧忌來說,行進雖不經大路,卻也并沒有遇上太多的阻滯,反而是幾個匪幫設卡的所在,兩人從難走的山間偷偷繞行過去,還遠遠地見到了匪寨的所在,甚至看到過幾個放風的斥候,有時候曲龍君跟著偷窺一番,有時候由寧忌過去將對方打倒,順手還能淘到幾個匪人隨身的銅錢。

  如此行進雖慢,卻也算得上無憂無慮。曲龍君過去雖嬌弱,但離開西南便已經歷了一年的鍛煉,此時在山間得了寧忌這等生存大師的細細調教,每日行走攀爬,身手與氣質也變得利落矯健起來,更有幾分健康的美感了。

  從仙霞關往山間大城建甌,走山道約是三百余里,但兩人并不著急,一路且行且游覽,到得三月二十三,方才接近半途中的浦城附近。這日兩人也并未急著往縣城過去,夜里仍在山間生火扎營,寧忌則興致勃勃地盤算著明天去到縣城之中「出貨」,再賣掉一些一路上「淘」來的寶貝。

  這一晚過了午夜,山間便隱隱約約有動靜傳來。

  寧忌學的本就是軍隊中的斥候之法,夜里以兵器墊在腦袋下,枕戈待旦,因此地面上細微的聲音傳來時,他便已經驚醒,聽了一陣方才起來,伸手也推了推正在熟睡的曲龍君。

  背上鋼刀,掀開帳篷出去,黑夜中細碎的聲響正朝這邊過來,隨后見兩道身影互相攙扶著竄出了前方的林子。

  夜空之下星光明亮,那兩道身影其中一人或許已經帶了傷,手持兵器大概正在逃命,驟然見到這邊草坡上的帳篷和身影,俱都一驚。寧忌背后插著雙刀,站在那兒如淵渟岳峙,目光平靜看來極不好惹,雙方對望片刻,后方有呼聲漸響,寧忌微微的抬了抬手,朝著山的一側撥了撥,示意他無心惹事,讓兩人過去。

  這兩人便繞開帳篷的所在,朝著一旁奔行逃離。

  待這兩道身影消失在視野當中,寧忌才返回帳篷當中,曲龍君已跪坐起來,提了劍:「怎么了?」

  「奇怪了,看穿著像是衙門里的公人,大晚上的被人追殺…福建的官兵干什么吃的。」

  「會不會是壞人。」

  「這個誰知道…不過后頭追過來的這些,更像是烏合之眾…」他說到這里,豎起一根手指,「噓,來了。」

  說話之間,又有人竄出了樹林,只聽得一人說道:「四哥,這邊有人!」

  「嚯,還有匹馬。」

  「搜一搜!搜一搜——」

  「出來——」

  亢奮的、似乎還帶著血腥的呼喝聲響了起來,月色之下,幾道身影已迅速地朝帳篷這邊圍來,略微接近,寧忌掀開簾子踏了出去,道:「大晚上的,吵什么吵!」

  見帳篷有人大步踏出,言語也不太客氣,走在正面最前方一名手持長刀的中年漢子腳步微微慢了慢,打量到身影背后的長刀,方才一拱手,朗聲道:「達摩老祖威武。」

  這人身形高大、樣貌粗獷,長刀之上也已經見血,看來極有刀口舔血的江湖范,這一聲切口當中,腳下的步伐也并不停下,一面打量對方與四周,一面徑直走了上去:「夜里誅殺黃狗,大水沖了龍王廟,可是里口弟兄嗎,甩個蔓!」

  他說話間,另一只手還在招呼身邊同伴搜索周圍,有人游目四顧,有人踢起地上的草木,也有人朝棗花馬奔了過去,曲龍君此時也已經站到簾子后方,口中說到:「他要對切口…」這些江湖切口她在「白羅剎」當中也學過一些,正待回應。

  寧忌已經一腳踢在了那如江湖大老般走來的中年漢子的胸膛,將那人轟的一聲踏飛出去。

夜色中,方才還在前行的身影一瞬間變了方向,被踹得飛出數丈  ,隨后變作滾地葫蘆,沖起漫天草莖。

  眾人都是微微一愣,寧忌的身影突進,壓迫感呼嘯而來,跟在那中年人身旁的一名嘍啰只看到了對方跨步的身影,隨后被反手一拳打在了臉上,整個人沖撞出去。再過去,走來的那名嘍啰正要伸手牽馬,此時瞪大眼睛豎起鋼刀,而黑暗中逼近的影像反手抽起地面上的一根木頭,噼頭蓋臉般打了過去,只聽彭彭彭的聲響,夜色中木屑亂飛,那人被砸下鋼刀,砸彎了手臂,之后整個人被砸成了滾地葫蘆,又被踹了一腳。

  一旁又有兩人沖來,一人被反手一拳砸翻,另一人被看了一眼,持著刀慌忙后退。

  星光之下這番沖突只在片刻,然而那突進的身影,一拳一腳的力量攝人心魄,他回過頭來,又走向最初氣勢磅礴報切口的那名中年江湖人,對方正嘗試從地上爬起來,抬頭一看,又被粗暴的一腳踢飛。

  「我說了!大晚上的,擾人清夢,還跟我報切口!還念詩!懂禮貌嗎?你們什么身份我什么身份!特么的天堂有路你不走,學海無涯苦作舟啊你們!特么的念詩…」

  他口中罵罵咧咧,回頭走到先前持刀退后的那人身前,還伸了對方一個耳光,方才往回走。這人看來也是江湖上的亡命之徒,一時間目光閃爍,眼睛變化,咬牙切齒,卻又不敢出手,只過得片刻,方才咬牙道:「士、士…士可殺不可辱…」話沒說完,寧忌回頭,轟的一拳將他砸翻在地,之后一腳一腳的用力勐踹。

  夜色之下的草坡上,這人身體彎曲翻滾,隨后蜷縮成一團,彭彭彭的踢打聲響在了夜風里。

  毆打的聲音就這樣持續了片刻,又有兩名追趕者從林子里出來,寧忌方才停下。他背后雙刀未出,最開始追到這里的五人俱都成了傷員,此時方才大馬金刀地在一塊石頭上坐了下來,雙手按在膝蓋上。

  「還敢搜我的地方,牽我的馬…是你的嗎就敢伸手!好了,說話吧,什么人啊?干什么的?干過什么事情?說好了能走,說不好,就在埋了你們…沒有禮貌的王八蛋!」

  此時出現在這林子外的一共七人,除了兩人沒被打,其余幾人傷勢或輕或重,之前咄咄逼人打招呼的中年人已經在同伴的攙扶下站起來,他看看周圍,一時間也不知道該做什么表情才好,但隨后終于還是咬牙拱手,說話溫和起來。

  「我…我們乃是自發結義的義士…我,我乃五牛寨,推山刀孟驃,今夜…今夜我等兄弟在此,在此誅殺黃狗,不想沖撞、沖撞前輩,但是…我、我已守了規矩,打了招呼,前、前輩…兄弟,這、這未免…」

  這孟驃看著前方大馬金刀坐著的男子,對方武藝高強也明顯脾氣暴躁,這讓他斟酌用詞頗為困難,說了句「這未免」,已經是埋怨與委屈的極致。而對方盯著他,此時張了張嘴,露出森然的牙齒。

  「守規矩了?打招呼了?仗著你們人多,一邊說話一邊就走過來,還讓你那兄弟牽我的馬,這叫守規矩了?知不知道招呼沒打完就這么靠近我,很容易出誤會——你很容易死的!你們老大是誰?爹媽是誰?有沒有好好教過你們!」

  對方的說話委實霸氣凜然,孟驃等人此時也反應過來,他們仗著人多,可能之前又殺了人,有心理優勢,因此一面打招呼一面咄咄逼人地迫近,卻想不到對方更為兇狠,而且脾氣更為暴躁,直接就動了手。

綠林之中,這些年雖然有了些「規矩」,但人菜是原罪,對方如果完全蠻橫無理,挨了打沒了命也得找回面子,但既然有了這樣的理由,那也就能夠下臺了,孟驃拱了拱手:「這個…這個,確實是我們的不對,但是,這、這位兄弟,我等今晚誅殺黃狗,乃是為的大義,方才追殺兩條黃狗至此,心中焦急,因此才做出冒犯之事,還望兄臺…還望兩位恕  罪。」

  說話之中,曲龍君背負寶劍,也已經出現在了更高一點的地方,月光撒在他的身上,只見長袍獵獵,目光清冷,頓時襯托出更為懾人的高手風范來。

  「誅殺黃狗…情有可原。」下方石頭上坐著的寧忌做出一副我懂了的表情,隨后道,「知道錯了,你可以走。」

  上方曲龍君也開了口:「這些黃狗,具體什么來頭?」

  那孟驃拱手道:「乃是…乃是一名稅吏與他的隨從,我等、我等已殺了這酷吏,追趕的乃是助紂為虐的幾名衙差。」

  「嗯。」曲龍君點了點頭,「那倒是該殺。」

  寧忌便也順著點了點頭:「這樣啊,那你們走吧,今夜的冒犯,我原諒你們了。」

  孟驃等人互相看看,心中固然是憋屈,但也不知道接下來該不該說話、又該怎么說才好。如此猶豫了一陣,還是孟驃身邊一名漢子拱手出了頭。

  「今夜我等冒犯,確實有些不是,但既然兩位兄臺也贊同殺黃狗的義舉,想必也是綠林間懂得大義的同道中人,我等追殺黃狗至此,也不知道…兩位兄臺,有沒有見到…」

  他鼓起勇氣說了這些,前方寧忌的目光沉了下來,草坡上的氣氛漸冷,也不知這脾氣暴躁的高手是不是又要因為提問而出人。如此安靜了片刻,才聽得對方開口道:「我等行走江湖,與朝廷鷹犬自然不共戴天,你們追錯了地方,去其它地方找吧。」

  眾人這才松了口氣,方才開口的便又拱手:「還、還有…也不知、不知兩位名諱為何,仙鄉何處…」被寧忌冷冷盯了一眼,才連忙道:「不要誤會、不要誤會,我、我等絕無它意,只是今日識得高人,回去也好轉告,它日山水相逢,也好不再出什么誤會。」

  「我倒是不怕誤會。」寧忌冷笑一聲,頓了頓,才道,「告訴你們也無妨,爺爺我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叫做孫悟空,江湖人送一個匪號「齊天大圣」,你們可要好好記清楚了…至于我的兄弟,姓龍名傲天,也就是大名鼎鼎的「武林盟主」龍傲天。記住了嗎!?」

  他這番話說起霸氣四溢,眾人聽了,俱都為之震懾。

  「武、武林盟主…」

  「…齊天大圣?」

  眾人行走江湖,如今被西南傳出的綠林洗腦得厲害,自然知道「武林盟主」這種詞匯的概念,但當然沒聽過龍傲天的名字,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么才好,這就好像你在江湖上報名號,突然有個人說:「我是皇帝。」你當然是不信,但倘若對方脾氣暴躁,你又打不過他,那當面恐怕也不知道該說什么場面話才好。

  一行人拱手沉默著離開,待到他們的身影消失在樹林里,寧忌才想起來,攏著嘴大聲說了一句:「以后見到我們武林盟的人,都給我驚醒著點!」

  先前曲龍君怕被人看出端倪來,已經負手回到帳篷之中,此時寧忌也才折轉回去,與曲龍君一道透過帳篷縫看了幾眼,才見曲龍君笑著回頭:「你…你也不用那樣打他們,江湖的切口,其實我也會對,我說過的。」

  寧忌笑著搖了搖頭:「不是那么回事,兩個衙差從這邊跑過去,其實是有些痕跡的,這些家伙剛才殺了人,血氣很盛,一邊打招呼一邊四處搜,很容易被他們看出什么來,那時候只能不死不休,我提前打他們一頓,救了他們的命。」他頓了頓,「不過也是奇怪,為什么這些人要殺稅吏?」

「這個我倒是想到了。」曲龍君輕聲道,「自古皇權不下縣,過去收稅,自然是靠各地大族、宗族配合,才能收得上去,武朝的…這位陛下,到了福建地方,既然要奪權,稅收本就是最敏感的地方,而福建一地,也恰恰是宗族大戶力量最盛最穩固的地方,聽聽他們字里行間殺黃狗的話,看起來  整個福建山里,官府跟大族,殺得很厲害。」

  「原來是這樣…」寧忌點了點頭,隨后又道,「不收稅國家怎么做事。」

  「各地的狀況總是不太一樣吧。」曲龍君想了想,「不過,他們吃了虧,這下會不會叫人來?咱們要不要避一避?」

  寧忌想了一陣:「這些人…自稱是自發的義士,趁著月黑風高殺稅吏,一時間占了上風,但說到底,不可能不怕官府吧,而且來的也都是些歪瓜裂棗,我覺得…先倒是沒必要怕…」

  他口中是這樣說著,只是過得一會兒,還是出來跟曲龍君一道收拾了東西,這天晚上,將休息的地方稍稍轉移了些。他目前的身手固然不怕事,但也沒必要冒太大的風險…

  寧忌這邊轉移營地之時,另外一邊,孟驃等人瘸瘸拐拐地奔行而回,在附近山間的破廟里,與部分合作的義士以及牽頭的大哥們碰了頭,說起了遭遇的事情。

  「…咱們幾人在那邊,碰到個尖嘴猴腮的漢子,二話不說,那是見人就打啊…」

  這些人倒還真不是什么山寨的匪人,而是被帶頭人往各處招攬聚集起來的義士俠客,此時說起這尖嘴猴腮的漢子的兇狠,當下一片嘩然,有人道必定是朝廷走狗,得當場聚集人手過去殺了他,找回場子,但殺死稅吏的行動想必已經引起騷亂,此刻倒是不再適合節外生枝。

  當下眾人一番吵鬧,待聽到什么「武林盟主」龍傲天,「齊天大圣」孫悟空這樣的名號,均道這必是敷衍的化名。如此說了一陣,待到將要散去之時,人群中才有一名秀才打扮的人蹙眉抬手:「等一等,我好像…聽說過這兩個人。」

  「哦?」眾人以及帶頭的大哥一時間都望向了他。

  只見這秀才拿出懷中一個包裹打開,取出了幾本類似「英雄冊」的書本,當場翻找起來。

  過得片刻,找到了線索。

  眾人朝上頭一看,俱都吸了一口涼氣。

  那是去年發布在江寧公平黨勢力內的懸賞,當時的江寧聲稱要舉辦天下第一擂,各方豪杰匯聚,就連過去被稱為天下第一人的林宗吾,都在那邊與黑旗高手爆發了大戰,而自那之后,公平王掀翻桌子,如今整個江南都打成一團,能夠在這等環境中生存的高手,比之福建一地,那是結結實實要高出一個層次的。而龍傲天、孫悟空的名字,赫然便出現在當時的懸賞黑榜之上,排名不低,而至今居然還活著,便足見這兩人身手的驚世駭俗,孟驃等幾個人在對方手頭下挨打,并不冤枉。

  而只有那懸賞上描述的理由,以及記錄的外號,與對方報上的,稍有出入。

  眾人圍過來看了懸賞上的兩個外號,摸著下巴,目光或是恍然,或是復雜起來,先前的各種義憤與血性,一時間倒是一掃而空了。

  有人點了點頭,一旁,也有人跟著點頭。

  「嗯…」

  「這是…」

  「這是兩個…」

  「這是兩個…邪派高手啊。」

  眾人明白了。

  隨后孟驃等人也明白了:

  難怪…我會挨打。

  難怪脾氣暴躁。

  因為…他們是那種邪派高手。

  天空中的星與月朝西面流轉變化,山間鬼鬼祟祟的人們聚集了又散去。

  彌漫霧氣的山間,寧忌與曲龍君早早地起來生了火,做了一頓樸素的早餐吃過,隨后收拾起包裹,牽著棗花馬開始下山,行得一陣,漸漸穿過村落,進入到位于山間的「大道」上。

仙霞古道上的行  人不多,但已然接近蒲城縣城,偶爾已經能夠看到些挑著擔子的山民的身影,寧忌與曲龍君說說笑笑,準備去城內最熱鬧的地方擺攤,順便吃些山中特色的好東西,犒勞一下這一路來的旅途勞頓。

  快要抵達縣城的一處山路拐角處,兩人便看到了前方路邊鼻青臉腫的「義士」孟驃。

  以及跟在他身邊的數道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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