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邃,摩訶池的院子里,于和中的心路歷程轉過幾轉,吃了面條,倒也終于下了決心:“女人和孩子,總是要救回來的。”
師師便也點了點頭:“不出去會被落下,出去會有風險,但我仔細想過,這也是你現在唯一能做的事情,不再多說了。好比左家,他們做的其實就是些事情,只要能接住,未來在哪里都會有一席之地,于大哥,人到中年,接下來你得抖擻精神,多費心了。”
于和中點頭,遲疑一陣后,望向師師:“方便、方便我問一下,最近這些時日里,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情嗎,我其實,一直沒有看清楚過…”
師師笑了笑:“那…于大哥你先說說,你這邊出了一些什么事。”
“…嚴道綸他…”
于和中斟酌著,將這幾日見到的事情大致說了出來,說了嚴道綸,說了兩名紅顏知己,連高文靜與孫康的事,也一五一十地講了,他道:“這個估計你們也知道了…”隨后又說了一些自己的想法和推測,別人對他的嘲弄等等。
師師靜靜地聽著,沉默地思考,待到最后,點了點頭。
她道:“十二月初八,中原消息其實已經傳到成都,在這邊坐鎮的幾個頭頭當下碰了面,當天晚上,一號…也就是立恒那邊的建議也發了回來,事情有了變化,當然要收拾殘局,看看有些什么東西能拿的能要的…對于外界或許可以拉攏的人,我們先前準備了一份基礎名單,但老實說,不全面,而且這種環境,中原的局勢也是瞬息萬變,很多事情,需要在外行動的人隨機應變了…”
“…決定好這件事情以后,選了幾個人的名單,包括嚴道綸在內,私下里進行了接觸和試探,和中,你不在名單里頭…”
師師坐在對面,雙手搭在膝蓋上,微微頓了頓:“出于私心…還有對你的了解,我私下里申請,讓他們給你一個溝通的機會,那邊答應了。老實說,過去的幾天,我是刻意的…沒有見你。對不住你。”
她的話語溫柔,伸過手來似乎想要安慰一下于和中,于和中雙手握拳,搖了搖頭,隨后搖了搖頭:“我…我知道的,我以前…太沒用…”
“不是能力的原因,于大哥,我相信你有能力,但是得往前走一步,把它用出來。當初劉光世與華夏軍的交易,中間需要一個你這樣的人,在恰到好處的位置,方便我們拿捏嚴道綸,也緩沖與劉光世那邊的關系,這中間的好處,不是給你,也要給別人,你恰巧來了,我順水推舟,這不犯忌諱。但若是…這一次你離開了這條線,往后我們還能見面、喝茶、聊天,但我不可能在背后支援你,給你任何的權力或者好處了,沒辦法幫忙,就是我們以后的相處模式,這個你要清楚…”
“我知道…”于和中點頭,“這個…你畢竟是他的…他的…你們…嗯…”
他吞吞吐吐表示知道了,后半截的話不好說出來。師師聽得有些無力,一張臉板了起來,隨后卻又是噗嗤一笑:“雖然不是的,但我覺得你說的也有道理,畢竟我覺得…他會吃醋的,嗯,噗…肯定會有一些…”
抿嘴微笑,兀自歡樂。
如此笑得片刻,她想了想:“總之呢…我以前聽過一個說法,說軍隊之中,沒有開蒙的士兵,離了隊形就會自己跑掉,只有那些知道自己為什么而戰的小兵,才能夠脫離隊形,甚至沒有長官了,還能向前沖鋒。劉光世的這塊肉掉在地上,現在四分五裂,咱們把人派出去,或者是招攬人才、運回物資,或者是埋下一些暗線,并不是給個懸賞,說華夏軍招人入伙就行了…也是因此,得讓于大哥你這邊自己把事情想清楚,你得是自己想要做點什么,咱們才能有統籌有規劃,華夏軍這邊,也才能跟你打好配合,這對你應該也是最穩妥的一條路…”
她說到這里,有些言外的話,自然沒有說得太過清楚。劉光世巨鯨沉落,有本事的人大多能去撈點好處,類似嚴道綸這樣的,即便不需要華夏軍的統籌,離開西南后,恐怕也能拉來一些人到西南“入伙”,那個時候,即便這些人良莠不齊,華夏軍也只能收下,嚴道綸到哪里,終究會得到禮遇。
而于和中則有著徹頭徹尾的不同,他的能力目前太過平庸,若是只將他當成賞金獵人拋出去,到處拉人頭走富貴險中求的路子,那先不說華夏軍需不需要這樣的“歸附”,他離開西南之后,要么是被嚇得逃跑后銷聲匿跡了,要么是被鄒旭、戴夢微的人抓去生吞活剝了,幾乎不會有第三種結果。也只有他點頭加入華夏軍,才能讓華夏軍的人帶著他,將來出去學到一些本領,依靠他最近一年多積累的人脈,以及在華夏軍中有后臺的“狐假虎威”,最終才有可能做出一點事情來。
“…諜報和外交部門,做好了出去打秋風的安排,宣傳部的工作,就是先前跟你說過的那些。至于還有一些你不知道的,于大哥,以前不好說,現在可以說了,你身邊的兩個女人,背景都比較復雜,衛柔的后頭是嚴道綸,但也不僅僅是嚴道綸,她也好、高文靜也好,在場面上基本算是你的下線,從你這里套出消息之后,她們會再做一輪轉賣,通常會有好幾個下家,有些時候我們想要往外散一些關于劉光世的情報,也會跟你透露一下,然后通過她們的嘴巴流出去…”
于和中張了張嘴,沒有說出話來。
“另一方面…鄒旭,算是得到過立恒真傳的人之一,按照立恒的說法,他在大局的統籌規劃上很有全局意識,這是因為那段時間立恒經常跟他們灌輸什么‘學了我的運籌,接下來推過去就行了’之類的亂七八糟的道理。鄒旭既然背叛華夏軍,他也會將華夏軍當成最大的敵人看待…”
“在中原的這幾年,他的發展看起來平平無奇,實際上穩扎穩打,一步一步的吞掉了當初腐化他的幾個大地主、大家族的權力,反客為主。而按照我們的估計,在成都,他也一定早早的就埋下了暗線,就算沒有辦法偷走太厲害的格物成果,對于這邊在很多大事上的反應,他也一定有興趣知道。而在劉光世倒臺之后,華夏軍的反應,就是在他最關心范圍內的東西。”
于和中想到了什么,抬起頭來,師師笑望著他,低聲道:“孫、康…”
她道:“那位找上門去,折辱你的孫康,很有可能就是這樣的一位情報販子…過去你也好、嚴道綸也好,都是劉光世與華夏軍這場交易里最核心的人物,所以今天華夏軍如果要做文章,很容易就會想到你們。但是跟我關系最近的你,這幾天完全見不到我,他們有可能判斷,華夏軍對于中原的鬧劇不屑一顧,寧毅性格傲慢,只顧埋頭發展自己的這點東西…孫康找上高文靜,最主要的,恐怕也是在確認你的成色,你的背后到底還有沒有華夏軍做后臺。當然,如果情報販子不是孫康,成都城里的其他人,也都看到你的遭遇了,可以做出類似的判斷。”
于和中復雜地笑起來:“原來過去這一年多,我過得這么開心,但從頭到尾也都是一顆棋子…”
師師輕笑:“要這樣說,世人都是棋子,有時候你知道自己捏在誰的手上,有時候你甚至可以選擇,但大部分人大部分時候,都沒得選。當然…如果按照宣傳部的說法,我覺得,都是利害關系的交織,你有你的用處,利害就會從你的身上過去,親人關心你、會過來找你,好朋友跟你喝茶,壞人跟你做買賣,試探你,也都是一樣的…”
“…你真會說話。”于和中笑得無奈。
師師倒是理所當然:“在礬樓之中,就是這樣的啦,當年凈靠圓場活著,你又不是第一天見我。”
她這樣說起,于和中倒是好受了許多:“那嚴道綸他,他是不是已經答應了你們什么…”
師師卻搖了搖頭:“嚴道綸是老式文人,他在斟酌自己到底值多少錢,事情要做到什么程度。于大哥,你是被他誑了,你認識我,能夠從我這里知道華夏軍的內部看法,所以他慫恿你過來,看看我的態度,看看華夏軍目前掌握了多少的關系,他就可以想辦法待價而沽…其實眼下這件事對他這種有能力有抱負的人來說,才是最難選擇的,對他的未來很關鍵。”
“也是,他家里有地。”
師師笑起來:“這是一方面,不過他是有本事的人,將來如果有可能,你要盡量團結他…只要他路子正,巴結他也沒關系。”
“這倒是,如果接下來跟他一塊出去,許多東西我得跟他學。”于和中深以為然,說到這里,又想起一件事來:“對了,第一天見面的時候,嚴道綸跟我問過一個沒頭沒尾的問題…”
“什么?”
“他問,華夏軍有沒有什么姓龍的上層人物。”
“…龍。”
“是啊,他沒說得太詳細,我也不太清楚你們華夏軍有什么姓龍的人物,后來就想,難不成是夏村的那位龍茴龍將軍…你們書上總寫夏村覺醒,是托了那位舍生取義的龍茴將軍的福,我倒是聽說過幾個傳聞,說龍茴龍將軍的后人,至今在華夏軍中,但具體的事情,終究有些捕風捉影,說不清楚,后來也就帶過了…”
于和中絮絮叨叨說起這事,師師像是想到了什么,瞇了瞇眼睛:“他當時…具體是什么情況下,怎么說的…你再盡量給我復述一遍…”
“好,當時就是…問過找你的事情之后的第二輪話,突然問這么個事,所以我就記住了,他當時說…”
于和中回憶著當天的情形,一五一十地描述了一番。師師聽了片刻,瞇著的眼睛、嘴角似是變作了月牙,露出一絲古怪無比的笑意,待于和中說完,她點點頭,抿嘴笑了好一陣方才開口。
“嗯,他是在待價而沽,而且他是真心考慮了要加入華夏軍的事情,但還是想要待價而沽…”
“這是什么事情啊…姓龍的…”
“軍中確實有一位姓龍的戰士,因為一些特殊的情況,今年下半年去了江寧,不能說是什么大的背景,但人品樣貌還可以。而嚴道綸這邊,宗族當中有一個叫嚴泰威的,或許你聽嚴道綸說起過,在劉光世地盤附近聚了一個小勢力,叫做嚴家堡,他家的女公子,也就是嚴道綸的堂侄女,這次也去了江寧,與這位…龍姓的小戰士,發生了一些事情…”
“啊?”于和中聽著這狗血的事情。
說起愛情故事,師師倒像是頗為高興:“這件事發生的時候,陳凡、錢八爺他們俱都帶隊去了江寧,后來,女方鬧到陳帥那里,陳帥承諾一定會給嚴家一個交代,這件事情鬧得比較隆重…當然,后來這位龍姓的小戰士因為任務,尚未歸隊,他的這位堂侄女,又悄悄地去追,如今雙方都在江南,沒了蹤跡,但那位嚴姑娘對這位小龍的感情,很是讓人感動…”
“…這件事至今沒有結果。“師師笑道,“但是陳帥已經發了話,錢八爺也做了承諾,會妥善處理,后來聽說了嚴道綸與嚴家的關系,八爺回到成都之后,私下里找嚴道綸聊過一陣,說若是事情發展順利,咱們華夏軍與你嚴家如今也算是姻親了,自那以后,嚴道綸對這份姻親的性質,很感興趣。”
于和中明白過來:“我懂了…若是這姓龍的小哥有哪位華夏軍大人物的背景…”
“那嚴道綸自然是趁此良機,掏心掏肺、不做保留地投靠華夏軍。”
“那…這位龍小哥…”于和中看著師師。
師師笑得一陣,無奈地偏了偏頭:“我們沒有辦法告訴他…龍小哥只是個普通人家的戰士。”
師師喝了一口水:“但現在我們至少知道,嚴道綸是真的動心了,在仔細考慮這件事。那接下來要他幫忙,也能順利一些…當然,這便不關我的事了,過一會兒侯元隅會跟你接洽…”
對于于和中而言,接下來需要擔心的事情還有許多,他坐在這兒,又與師師這樣那樣的聊了許多。他說起自己,對于自己的過往并不滿意,對于方才點頭的未來,也有忐忑,不久之后,他又與師師說起高文靜、衛柔的事情——他過去極少在師師面前提起自己的兩名“紅顏知己”,如今倒想一股腦地說出來,對于她們兩人,他此時都覺得異常遙遠,或許也是因為他明白,過去那段紙醉金迷的日子,已經永遠地與他告別了。
廢了極大的力氣,師師至少暫時性地點起了他心中的火焰,他想要往前去做到自己能做的一些事情。
對于這些事,師師都耐心地跟他聊了聊,甚至于關于他認識的一些原本劉光世軍中利害位置上的人物,師師也貼心地為他進行了一輪出謀劃策,教他如何在與對方打交道的過程中,至少將背靠華夏軍的“狐假虎威”的優勢盡量的用出來。
時間接近子時,按照師師的說法,侯元隅會在下班之后過來與他進行一輪詳細交接——在決定與他談這件事之前,師師便已經做好了對方會答應下來的準備,這或許是出于對他的了解,又或者是出于對他心性本質的信任,于和中并不想詳細追究了,縱然并不能在男女之情上獲得對方的青睞,自己也真是對方朋友當中既特殊而又幸運的一人。
臨到最后,他想起一件事情來,斟酌片刻后,方才開了口。
“其實有一件事,我也不清楚你們知不知道,或者…覺得嚴不嚴重…”
“那你倒是說啊。”師師笑著。
“高文靜,她應該算是…李如來牽線送給我的人…”于和中道,“當然你今天一說,我也大概清楚了,她私下里會把情報賣給很多人,但…李如來最近做的事情,不算是什么好事情,他之前從外頭買了很多人,在成都辦廠、圈地你是知道的,但這中間還有一些業務,旁人恐怕不好跟你說,其實我先前也不好說…”
師師看著他。
“你也知道,華夏軍不許逼良為娼,如今在西南的妓戶,都是外頭進來的,這門生意很好做,有幾個大戶在做,而李如來,他借著往外頭買人口的渠道,不光是安排那些名妓、瘦馬,開酒樓宴飲,而且我聽說,為了經營關系,他借著自己在軍隊內部的身份便利,經常會想辦法把一些名妓、瘦馬偷偷送給軍中的將領,這事情…很受歡迎…”
于和中的話說到這里,安靜的房間里,師師的右手落下,只聽砰的一聲,她手上的茶杯落在了茶幾上,于和中抬頭望去,悚然而驚,只見師師的臉上,一時間竟像是蒙了一層冰冷的霜華,凜冽如刀。
在汴梁的多年時間,包括在西南的一年多,于和中從未見過師師生氣時的神色,但這一刻,她于數年時間內在軍中以及在高層輾轉里培養出的一股殺氣,陡然間綻放了出來。
寒霜一放即收,師師伸手推開茶幾上的杯子,吸了一口氣,隨后起身,去到書桌的后方。
她的聲音依舊輕柔。
“這個事情,有具體的印象嗎?”
“我…我聽過一些事情,但沒辦法證實。”
“我來證實。”
師師抽出紙筆。
“你說,我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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