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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二七章 凜冽的冬日(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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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南一隅,文普縣。

  天尚未亮,巡夜的更夫走過黑暗的長街,一些零散的身影,也在這樣寂靜的街頭活動起來了。

  掛著小小的、橘黃的燈籠,推著小車穿過街巷的,是一些衣著破舊、樸素的婦人,她們的身影大多岣嶁,有的打著赤腳,踩過了凌晨泛著污水的街道。這些婦人各有自己的路徑,她們在熟悉的屋檐下或是道路邊停留,于約定好的、不起眼的角落提起一個個的木桶,掛上小車后,便繼續推車啟程。

  這些在天未亮時第一批起來的,是小城之中的夜香婦。

  古舊的城鎮并沒有給糞便排放的下水系統,倒夜香是個人們忌諱多談的賤業,但老實說,收入倒并不算少,一些家境貧寒或是守寡的女子走投無路時出來操持這件事情,也能賺取足夠自己乃至家人生存的錢物,在部分地方,夜香婦承攬業務也有固定的“勢力范圍”,有時候甚至會因為爭奪客源引發矛盾。

  但在天明之前的此刻,推著小車收集夜香桶的女人們大多安靜,她們在昏暗的城池中照著預定的路線走過一遍,隨后朝著城市南門外一處破舊的院落中陸續聚集。

  一名戴著斗笠的男人會一桶一桶地收走她們運來的夜香,并給予銅錢作為報酬。

  糞便是不雅之物,但在過去,亦有人集中攬收,但自華夏軍過來之后,由于過去收夜香的人被嚇跑,這邊的業務便由華夏軍的人接手過來——雖然鬧不清家大業大的華夏軍為何要接手這種事,但持續一段時間之后,收賣夜香的婦人們也大都知道這邊成了“公家”的產業,甚至于收夜香的這人,似乎也是華夏軍的成員。

  華夏軍收夜香,比之過去無賴潑皮們收夜香,其實又要好一些,他們對于夜香婦沒有太多的刁難,給錢清楚又爽快——過去并不是這樣的,收夜香的多是婦人,買夜香的則大都有著下三濫的潑皮背景,夜香婦的“資格”、“勢力范圍”他們往往也有插手,偶爾看人不順眼,給錢時便諸多克扣、刁難,有時候看見姿色尚可的小寡婦,還會調戲一番。屎匪屎霸這種事,說來荒唐、聽來可笑,卻也是社會底層切切實實發生著的事情。

  華夏軍來后,這些事情便沒有了。過去似乎是華夏軍在這里負責收糞的人看不上這一塊的利益,無心插手這些事,到得最近兩個月,隨著這處夜香站換了一名新的管理人,竟連著破舊的院子,都漸漸變得有條理了起來。

  各種物品的拜訪井然有序,夜香婦們凌晨過來時,聞著周圍的環境竟也沒有平時那般臭了。這名新來的華夏軍成員加固了院子一側支起巨大糞桶的架子,每天還會用水沖洗一番道路,婦人們倒夜香不用像平時那般吃力,偶爾的他還會幫助婦人們傾倒夜香桶,雖然并不熟練,但看起來性情卻算得上隨和,不難說話。

  一兩個月的時間里,夜香婦中性情老練的便很快地跟對方搭起話來,詢問一番對方的來歷啊、是不是正式的華夏軍成員啊、華夏軍的老爺們為何要收糞啊…等等問題,這名叫湯敏杰的中年男人便也并不忌諱地做出了解答,他原是北方人,自然不是華夏軍的正式成員,至于為何要收糞,乃是華夏軍在附近的小葉村那邊建了個農莊,需要囤積糞便研究肥地之類的事情,他便拿了工錢,過來打雜。

  “哦…”夜香婦們便也聽懂了這些事,點一點頭:“那…你先前那個管事的,應該是你們華夏軍的正式工…我就說,他原是不會多做的…”

  相對而言,過去夜香站的那位“正式工”,并沒有全心奉獻于這個崗位的熱情,“公家人”態度倨傲,即便是過去與糞匪糞霸打多交道的婦人們也有些害怕,沒有過多少的交流。此時來了個“臨時工”,雙方的地位相近,話語倒是更多了些,這臨時工時不時的也會問及她們這些年來的生活與經歷,一些年老的婦人便在哈哈大笑中說起生活上的事情。

  倒夜香的工作雖不光彩,但習慣之后,生活倒也算不得太過窘迫。或者也可以說,這年月里,窘迫原本就是生活的一部分,這些婦人凌晨收夜香大多沉默,到得這夜香站,見有人好奇,說起一些生活上的事情倒快意起來,凌晨的夜香站里,偶爾竟也能聽到婦人們的笑聲。

  待到在夜香站傾倒完糞便,推著小車的夜香婦們便會去到附近小河的支流中清洗夜香桶——這也是夜香工作的一部分,將夜香桶清洗干凈些,往往也會得到主人家的加分。一些婦人們在河邊延續著話題,偶爾提及夜香站的這位“臨時工”。

  “年齡上看不太準…”

  “三十…四十多吧?”

  “說話老練啊,見過世面的人…”

  “人挺好…”

  “身體好像不咋樣…”

  “嗯,看他咳嗽,有次差點喘不上氣,香桶掉他身上…”

  “是不是有什么毛病啊…”

  “不是癆病鬼,你看他沒有一直咳…”

  “吃公家飯呢…”

  “看他做事…我看將來說不定能轉正…”

  “我看著也不錯…你們說要不然把小青說給他?小青模樣不錯啊…”

  “小青結實,能生養…”

  大齡婦女對男性表達欣賞后,話題大多來到此處。

  眾人口中的小青是新進的一名夜香婦,二十七歲,姿色尚可,丈夫去世之后帶著個女兒過活,不愿意去勾欄攬活,便來干了收夜香的活計,一開始固然磕磕絆絆,但女人性格堅韌,很快也得到了其他人的認可。

  如此說上幾輪,覺得頗為靠譜,尤其是那名叫賀青的婦人在時,眾人調笑一番,見對方只是紅著臉沉默,沒有潑辣地開罵,便知道女人多少覺得那臨時工“還行”,于是過得幾日,便由最擅交際的一名老婦人私下里跟對方提了提意思。

  湯敏杰在沉默一陣之后,嘆息連連,隨后向對方表示自己的身體不好,尤其去年得了一場大病,幾乎死了,如今托關系找了這么一件事情,也說不定什么時候做不下去,怎能連累好好的對方呢?

  他話語誠懇,說到后來,老婦人除了溫言安慰幾句,倒也覺得兩人的結合并不合適起來。回頭與眾人報告,提及這“小湯”的身體問題,忍不住落淚,名叫賀青的婦人在得知對方“身體太虛”“時常生病”的問題后,倒也是沉默地不再關注這件事了。

  存在于各處的人們皆有自己的生活。

  天色漸亮之后,夜香站的周圍恢復了平靜。

  湯敏杰開始收拾雜物,對院子內外進行簡單的清潔,隨后架起騾車,將院子后方用木架支起來的巨大糞桶轉移到騾車上。由于木架高低差的設置,這個工作倒也并不費力。

  每日里用來運糞的騾車是夜香站的主要財富,也是華夏軍“財大氣粗”的一個表現,騾車每天會將一到兩大桶的夜香拖回近十里外的試驗性農莊當中,用于驗證各種漚肥技巧的優劣,并且有選擇性地實驗各種物質的特性——當然,這一切其實都算不上成熟,尤其是在肥料的這一塊,即便在華夏軍里,也屬于“賤業”,寧毅提過一些想法,也有不少人提出思路,但實驗周期長,整體頭緒算不上清晰,參與人員也不多,并不如“良種選育”的方向顯得有條理。

  位于這邊的農莊被起名叫做“華夏軍223農業研究所”,臨近一個數百人居住的村莊,它明顯不是華夏軍農業實驗版圖中的重點項目。人數少、地方小、研究方向模糊、成員戰斗意志也不強,是湯敏杰過來時一眼便能看到的事情,研究所所長叫陳辭讓,不知道是華夏軍什么時候吸收進來的同志,識文斷字,應當是讀過書的儒生,安排事情還算有章法,性格相對溫吞——當然,或許也只有這等性格,才適合操持農業上的實驗。

  上午拖回夜香,倒入大的化糞池,根據農莊的工作安排,也會有不同的漚肥實驗。由于農莊的工作節奏,這些事情大多是臟,對于湯敏杰而言,倒算不得非常累——當然,作為在金國腹地工作了數年的人,他的精神中有已然扭曲的部分,對于是否累的標準與普通人已經不太一致,也很難說清楚是否客觀。

  由于凌晨便起,常常下午就沒有太多的事情了。

  雖然說起來工作沒有高低貴賤之分,但收夜香這件事,終究難免讓人的身上染上臭味。來到農莊的一兩個月,湯敏杰并沒有結交什么朋友——這也是他自己的意愿。工作會議時,他會注意坐得離旁人稍微遠些,路上遇見同事簡單招呼,到食堂吃飯,自然也沒有什么人想主動坐到他的身邊,不談歧視,味道也倒胃口。

  從北面帶回的傷勢并沒有完全的恢復,他的身體依舊虛弱,偶爾會覺得做起體力活來力不從心,被發配到這里之后,在適應工作的過程里,他找了陳所長借了一些農業研究的書籍和資料來看,整體的理解倒是算不上吃力。

  在天色放晴而又無事的下午,他常常會越過農莊邊緣的小樹林,坐在池塘邊上看對面村莊里的狀況,池塘對面是小葉村里曬谷場的所在,曬谷場邊上有一方石磨,村莊里的男女老少常常會在那里聚集,有的人在那邊磨東西,有人聊天,有孩子嬉戲打鬧。

  陽光照下來落在他的身上,深秋了,但陽光中的溫暖仍然會曬出他滿心的寒意,寒意迸發出來,與陽光在他身體中沖突,在皮膚上煎熬,在骨骼中咔咔作響。

  他的眼中會閃過每一個夜晚他仍舊能夠看到的北地光景,那些在皮包骨頭中死去的人、那些在各種虐待中死去的人、那些被剝下皮膚的奴隸們發出的瘋狂慘叫,相隔數千里,它們仍舊清晰可見、觸手可及。它們常常會與眼前的一切交融在一起。

  對面曬谷場的村民們偶爾倒也會好奇地看看他,有過那么一兩次,村子里的老員外沿著池塘散步過來,似乎想要跟他搭訕一番,聞到他身上的氣味,也就走開了。

  抵達文普縣之后的人生,并沒有在他此前的任何預期里存在過。這段時間,他的精神是雜亂的,許多時候他在半夜之中醒來,恍然間覺得自己似乎還在云中,他傾聽外頭的動靜,甚至沖出院子,尋找兵器,要過好一陣才能察覺出自己到底在哪里,有時候夜香婦們哈哈大笑,他頭暈目眩如在夢中,陽光下曬谷場那邊的人們也總讓他想起北面那一個個漢奴聚集的村莊。他會習慣性地摸索領口,然而里面不見毒藥。

  將他安置在這里之后,外頭的人似乎完全地將他忘記掉了,如此到得十月里的一天下午,有三名華夏軍的戰士騎馬來了一趟小葉村,為首的是彭越云。

  “師兄。”

  此時的彭越云已經算得上是軍中少壯派的代表之一,又有繼承西軍衣缽的代表意義,大校職銜,前途無量,但對著戴罪的湯敏杰,他依舊是用力地行了一個軍禮。湯敏杰看了他片刻,從夢中醒來。

  “看來現在不能叫小彭了。叫什么好啊。”

  “大家自己人,那就隨意一點。”彭越云道,“就叫我一聲父親吧。”

  “…哎。”

  下意識的回答過后,湯敏杰遲疑一下。一腳踹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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