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已經累了,它一瘸一拐地在血跡斑駁的土坡上繞了一圈,然后去到土坡下方已經傾塌了半邊的小院子里臥了下來,添了添已經瘸掉的后腿。主人就躺在它的身邊,轉過頭時,它看著主人身體上插著的長長的木桿,鼻子往前拱了拱,隨后又“嗚”地縮了回來。
狗、院子、尸體、箭桿、還有血,喧鬧的聲音自不算遠的地方傳來。
它是一條老狗了,老得恐怕已經沒有多少的年歲可過,一直以來它陪著同樣年邁的主人住在靠近那堵大墻的小院子里,偶爾出去遛上一圈,累了便緩緩地回來,眼下它最喜歡的事情是趴在門檻邊樹下的青石板上曬太陽,瞇起眼睛在太陽與蟬鳴里打盹,當老主人坐在旁邊mo著它脖子上的硬筋絮絮叨叨地說話時,它偶爾便會舒服地發出“嗚”的一聲。
直到前些天,它看到鳥兒都飛走了,然后大地動了,震垮了那堵大墻。接下來人來人往,全是它無法理解的事情,大墻倒塌的地方連續好些天都是那些人的嘶喊聲。到那天,密密麻麻的人從那破口蜂擁而進了,無數的人又從一處處的地方涌出來,那些人海對撞在一起,老主人站在院子的破口看那邊隱隱約約的動靜,口中又在絮絮叨叨地說著一些它也不懂的話時,就那樣毫無征兆的倒了下去。
它看見了老主人身上支起的木桿,嗅到了血的不詳的味道,那鮮血涌出來。它快步跑過去,對著老主人又嗅又拖,試圖讓老主人能夠再動一下,但那已經年邁的老人只是睜開眼睛微微看了它一眼,隨后那眼神便永遠地凝固下來。
血還在流出來,它跑到街上,爬到后方的土坡上叫。有些身上染了血的人沖過來,它叫著沖過去撕咬,但它也已經老了,被刀柄打斷了腿,嗚咽著到一邊。有些人沖進了院子,后來又沖出去。過了許久,大量的人群又自破口被趕出去,喧囂在那邊沸騰著,只有這邊的小院子冷了下來,只有老狗在這邊緩緩地走來走去。
隨后那大墻的破口時時有人沖進來,也有許多人在那邊倒下。它已經幾天沒有吃東西了,偶爾在那土堆上朝外看一看,拖著被打瘸了的腿,能叫的時候,便叫上幾聲,叫得累了,便又回到院子里,看著老主人的尸體上生出的蒼蠅。
天氣炎熱,如血的殘陽終于在滾滾云濤與群山之間淹沒下去,院外一株紅楓樹皺了一半的葉子,在傍晚的熱浪與臭氣里婆娑,天將黑的時候,老狗又爬上了土坡,身影與土坡在橘紅的顏色里融成一抹孤單的剪影。
某一刻,那狗在土坡上站直了四肢,探頭朝遠方望出去。無數箭影飛蝗般的升上天空。
其中一支箭矢刷的射穿了老狗的身體,尸體滾下去,散碎的幾支箭矢噗噗噗的落在了土坡上,然后,聽得那城池之外,有一個人在喊起來:“圣公”又有人喊起來:“是法平等!無有高下!圣公到了”“圣公!到了無數的聲音匯成一片,轟隆隆地朝著這邊壓過來!
這又是一個沉悶的傍晚,每日當中,杭州城內外的sāo亂幾乎已經成為日常的一部分。太平巷里,寧毅坐在未塌的木樓頂上,朝著不遠處的夕陽與城市望過去。太平巷附近的水脈是大運河的一小條支流,由于上游的堵塞,加之這些天的兵兇戰危,河水也變得渾濁了。
地震以來多日的亂局,內憂外患,城市之中流通不暢,此時隱隱散發著一股腐爛的臭氣。
有幾個人騎馬自太平巷外過來時,寧毅才從樓上下去。過來的幾人中,為首的一人名叫錢海屏,乃是錢希文的一名侄子,不過此時也已有近四十歲上下,他在杭州府任一文職,頗有實權,這次方臘攻城,他負責了城內的許多事情,前幾日便與寧毅有了一定的交集。
他這兩日已經往太平巷來過幾次,守住巷口的人基本也都認識他,放了進去。一見寧毅,這顯得風塵仆仆的中年人也沒有太多客套,拱了拱手,從身上拿出一張紙條:“寧賢侄無需多禮了,今日上午,城西安大人家遇亂匪偷襲,起了火,死了十余人命。我們其后得到這些消息………”他壓低了聲音“眼下已經能初步確定對方的主謀了…”“但錢世叔還沒把握吧。”寧毅看了那紙條,微微皺眉,隨后伸手邀請對方幾人進屋。蘇檀兒在不遠處的屋檐下襝衽一禮,并沒有過來。
前幾天,寧毅第一次拿出了拼命的力氣,糾合了附近數條街區所能說服、動用的力量,這個算是為了自己所做的活動。當再次見到錢希文時,他曾隨口說了一些想法,對方在杭州城里顯然已經活動了一段時間,此時運籌策劃…的顯然又是一個高手,想要在防御城外攻勢的同時地毯式地把人揪出來,這個想法并不靠譜。
但對方既然來到城里,有了了解,就必定會確認一些真正適合下手的地方。謀略攻心,這世界上最怕的反而是那種毫無征兆興之所至的瘋子,例如那次寧毅被顧燕楨請人綁架,就真的是簡簡單單,之前毫無端倪。但如果對方也掌握了大量情報,所能做的選擇范圍卻往往會小很多,一下子揪不出來時,反倒可以請君入甕。
在哪些地方動手,可以讓目前的杭州城更亂的,就不妨示敵以弱。
對于這事,寧毅所能知道的,也就是南邊的港口,至于更細致的事情,還是得讓熟悉杭州的人來做。讓他們去破壞,甚至引yòu他們去破壞,這邊先準備好足夠的善后手段,并且在這個過程里抓住對方的行事規則。寧毅說這些后例舉了幾個簡單的計劃,故意讓城南碼頭亂一次也是其中之一,他說的時候已經是戰事的第三天,而就在當天下午,城南的碼頭果然就被人挑起了混亂,一名官員想要跑路,藏在人群里的亂匪趁機發難,而藏在人群里的密探,也第一次地揪住了對方的尾巴。
這條線索在一個時辰之后便已斷掉,但善后得當,終究沒有引起大的亂子。而后錢海屏也在錢希文的叮囑之下來尋找寧毅,將一些想法、
情報交由寧毅這邊過上一遍。寧毅眼下只于大局上有經驗,但對于要結合本地民俗、了解的計劃…,卻是極端謹慎,并不亂開口,許多時候,還會與蘇檀幾討論一番。錢海屏以及手下的人經歷幾次,便也不免對這對夫妻感到佩服起來。
寧毅看完那紙條上的消息,也將妻子招過來看了看。蘇檀兒只是默默點頭,看完后交還錢海屏。幾天以來,由錢海屏的手下在城內布下的是一張大網,眼下已經收縮到一定程度,能夠確定幾個主謀者的信息。
“…這些人幾乎都是以前有名的綠林高手,那石寶一手大刀耍得極其厲害。眼下已經能確定,當初城北的大火中,一刀便將袁副將殺死的便是他。早兩天在城中見到那身材高瘦,長發披肩舞大槍的該是王寅,這人心狠手辣,武藝高強,不在石寶之下。而且王寅謀略出眾,我們現在懷疑,這時候坐鎮城內領頭的可能便是他。但另一個人也有可能,方臘手下方七佛,人稱佛帥,乃是亂軍之中地位今次方臘之人,甚至有人說他學識淵博,能通古今,是諸葛亮般的人物。可惜還沒能確定他到底在不在城內,否則若能揪出,一網打盡,便等若斷了方臘一臂。”
錢海屏如此說著,進了房間坐下,當蘇檀兒親自端上茶水,他也點頭以謝:“倒是那劉大彪子,讓人覺得有些奇怪。這人在西南綠林原本頗有威名,人稱霸刀。但我這里卻有一份消息,說這劉大彪子在數年以前便已去世,這上面說劉大彪子性格粗獷豪邁,滿臉絡腮胡,倒有個怪脾氣,常以其胸毛凜凜為傲,無論冬夏都穿一身短打裝扮。立恒賢侄那日雖然看見對方,但那四十多歲的漢子卻并無絡腮胡。而且以他的身份,加入了亂軍,還得以一名少女為主,這少女莫非是方臘的女兒不成?若能如此,抓來殺了,也是一份大功。”
這時候房間里的桌子上已經擺了好些情報,寧毅基本已經看了許多次,這時候將紙條也加入其中:“怕是還得一兩天,狡兔三窟,這時候城內太亂了,他們的聚集點,也只能確定一個,貿然行事,怕多半會無功而返。”
“嗯,這些人皆是高手,此時無萬全之計,怕是動手也會被他們殺出。”錢海屏也點頭,隨后想起件事,笑起來“哦,對了,聽說立恒與樓家之人有些過節,今日有空,我便叫人過去敲打了一下,哈哈,砸了他家的大門,且為賢侄出一口氣。”
寧毅皺了皺眉,看看笑得開心的錢海屏:“些許小事,恩怨不大,此時正要齊心對外,世叔這樣做,怕是會…”
“哎,無妨無妨。”錢海屏揮了揮手“他們樓家說是有些勢力,可在我錢家人眼里,不過雞犬一般。立恒受辱之事,叔叔之前不知道,現在知道了,便是我的豐,他若有怨,那也行,叔叔趁機幫你抹了他!我知立恒仁厚,呵呵,但此事無需操心。眼下立恒之事,便是我錢家之事好了,今日別無他事,我便走了,希望明日便能聽得捷報。
他笑著起身,在寧毅的陪同下走出房去,這時候殘陽如血,只聽得西方城內附近的喊聲,在那遙遠的天際,沸騰了起來。
“文來了”錢海屏搖了搖頭,嘆氣后,無聊地離開。
寧毅望著那天色,皺起眉頭來。
“圣公到了,看起來,這一兩日,便能破城!”
有人在說話,夕陽之中,這是一個相對完整的院子,石寶沖進來,大聲笑。
王寅一頭長發,正坐在井邊擦洗著鋼槍,不知道先前在想些什么。
這時候望望西面,仔細聽風力的聲音,隨后倒并不顯得高興:“我原本以為,這兩日便該破了,想不到竟拖到了今日。這幾日在城里的行事,總覺得有些蹊蹺。”
“蹊蹺?哪有蹊蹺?”石寶愣了愣,隨后在王寅身邊坐下來,拍了拍他的肩膀“哎,鑿石頭的,你總是這樣,想多啦。這幾日咱們殺得如此開心,城內亂成一片,我覺得靠譜。佛帥先前說過,你們讀書人,就是想太多,所以書生造反,十年不成哪。哦,我可不是說呢,……”
王寅笑了笑,鋼槍揮出去,呈一直線,槍上的水滴悉數爆開,甚至在空氣中都響起砰的一聲:“亂成一片了嗎?我覺得有些不對亂得還不夠,雖然每次行事都沒什么問題,但我覺得,此后結果總是不甚清晰。就像是打在了棉團里,力道是出去了,又總有人能把破口大概補上,讓我覺得,也有人在暗中看著我們…”
“不會吧,鑿石頭的,你確定?”
“呵,許是我想多了,我原想在圣公到之前,便里應外合地破城,不過既然圣公已至,破城也就更簡單,接下來對了,徐方、芶正、劉大彪他們呢?”
“在趕過來吧,消息都送到了。”
正說話間,有人打開了門,匆忙過來,這人名叫徐方,與石寶王寅兩人也頗為熟悉了,進了院子之后,神色凝重:“要走了。”
“什么事?”
“劉大彪那邊被人認出、跟蹤,抓住了一名官府的探子,事情有些嚴重。”
石寶與王寅同時站了起來,隨后抓起武器,一面偽裝一面朝著門外走去。一行人出了院子,穿過廢墟、街道、行人,轉過了兩條街后,街上也陸陸續續地開始掌燈,有的沒了家人的民眾在路邊生活煮食,孩子們奔來跑去。他們進入另一個院落,夕陽落下后,院子有些黑,一邊屋檐下的長廊邊,穿著藍色碎花裙、戴了黑紗斗笠的少女正抱著膝蓋,安安靜靜地在那邊黑影里坐著,另一邊背了長木盒的大漢正在井邊洗手,鮮血浸入草地里,正面的一個房間點著豆點般的油燈,房間的地上有血。
王寅首先走進那房里,看見的是一具已經殘破的尸體,回過頭時,洗完手的中年大漢也已經走了過來,拍打手掌,1小聲地說著一些話。
王寅逐漸皺起眉頭,許久之后又笑起來,夜晚的風里,隱約能聽見他們的聲音。
“寧立恒…”
“入贅的…哈…”
“杭州竟也有這等人…,……”
“真想去會會他…”
片刻,石寶將手中的寶刀扔起,又接住。
“嘿,今晚怎么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