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略談妥,從錢家出來,寧毅又在馬車上搬了兩桶炸藥。這年月即便在軍隊中,炸藥、竹筒槍之類的火器也不是主流,錢家自也不可能常備,這兩桶是因為上次寧毅派人來要火藥時,錢家管事在軍械監多拿的,寧毅問了一下,也就順手帶走,他用于混合火藥的配料還有一定剩余,正好拿回去配了。
這時候杭州城雖然也混入了不少方臘的人手,但基本還是控制在武德營的手下,真要說危險、急迫,未必能算。從錢希文的話里就能聽出來,對于這局勢,大家還是有些信心在的。但雞蛋不可能放在一個籃子里,寧毅所要做的不是為守城做打算,而是做好萬全的準備,未雨綢繆,因此錢希文那邊,也是樂見其成的。
如果由正式的朝廷部門讓大家做好萬一城破的準備,城中的居民難免更加人心惶惶,被通知的富戶首先想的也不是同心抗敵,而是如何才能讓自家幸免。但若是讓寧毅首先作為一名大戶去牽線,這樣就顯得大家是為自己的事情而操心,縱然有異心者只顧著自己逃亡者肯定不少,那出力的程度,卻也比軍隊牽頭來得強。
與錢希文談妥了這事情的開端,寧毅心中稍稍放松了一些,駕車開始往回走。這時候城北蔓延的火勢應該已經被控制,在看來清澄的上午天色里,黑色的煙柱在視野那頭隨風飛散。如同小嬋之前說的,才下了雨,若不是有人蓄意在各處不斷點起火焰,那些早被大雨浸了四天的房屋木料,本不可能蔓延成早晨的那般聲勢。
一路之上馬車疾馳,盡管大部分民眾都只守在自己所居住的街區,但這時候可供通行的街道上還是有些人的。或者是跑出來探看情報的,或者是拖家帶口與親戚匯合,也有的大概是想要往南面港口去擠海船逃生,于是背了大小包裹,神色凄惶。過得片刻,城西錢唐門那邊又是聲浪傳來。
隔了這么遠,那邊戰斗的聲浪其實已經聽得不清晰了,然而就像是深夜里泛起的潮涌或是遙遠天際的悶雷,聲音并未響起在眼前,卻密集得猶如暴雨,將重重的震撼與廝殺的壓抑感傳過來。寧毅駕車前行,那遙遠城門處的廝殺一直在持續,愈演愈烈,未有停過。
然后,一些真正陰霾混亂的氣息,也在去往太平巷的途現了。
一些發生在城內的,似遠似近的廝殺,少量的傷兵。遠遠的,寧毅也看見一支隊伍從對面的街口沖過。似乎是因為早晨在城北的者在被沖散之后,一部分人已經被軍隊追著往這邊過來。這肅殺的氣氛已經將附近籠罩起來,再往前走,大路上的人影已經愈發少了,經過一處水道時,對面的街巷里傳來廝殺呼喊之聲,從這邊望去,隱約是有幾名亂匪沖入其中的一處院子,砍殺了幾名fù孺。那街道靠水道這邊的院墻、建筑都已倒塌,寧毅便也能夠看出個大概來。
這樣的街巷雖然也如太平巷一般自行組織了青壯守衛,但急趕過來,未曾真正見血的年輕人卻根本不是對手,當先上前的被一刀劈了,其余的只能躲避,哭泣聲、尖叫聲、示警的鑼聲中,那七八名亂匪已經沖出一邊的院子,到了人影亂竄的街道里,一名漢子拿了根巨大的木棒哐哐哐地過去廝殺,那氣勢一時間竟將匪人陡然逼退了,但隨即便也被幾刀斬斷了木棒,逼得朝水邊這里退來,隨后被一名半身染血的亂匪砍翻在地。
這時那巷道間有fù孺也有青壯,卻被七八名亂匪的氣勢完全壓倒。有尖叫,有哭喊,但隨著又要撲來的一名年輕人被砍翻之后,一時間竟沒什么人能過來救下這倒地的漢子。那半身染血的亂匪持著刀逼近過來,地上的男子拼命往后爬,隨即胸口上被劈了一刀,接著又是一刀、再一刀…一名抱著孩子的fù人就靠在約兩米外的墻角,拼命哭喊。地上的男子一直試圖爬走,不一會兒鮮血便流滿全身,一直爬到水道邊,已經不能動彈,那亂匪又狠狠劈了幾刀,方才將尸體踢進水里,用方言罵道:“來啊,再跟老子動手看!”
這時候軍隊趕過來的聲音已經隱約傳來,那匪人身如鐵塔,鮮紅半身,顯得格外猙獰。一名同伴拍他肩膀喊著他走,他轉身要走,下一刻陡然回轉,卻是看到了因為觀戰停在這邊的寧毅的馬車,左右看看想要抓起什么往這邊扔,隨后,陡然朝不遠處哭叫的fù人和孩子沖了過去。
這亂匪想要搶那fù人懷中的襁褓,fù人死死抱著,拼命尖叫搖頭,那亂匪抓了幾下,撕出襁褓上的一塊布來,下一刻舉起鋼刀猛地劈了下去,他瘋劈了幾刀,血流滿地。看著這一幕,那街巷中喊聲哭聲一片,寧毅在這邊沒有眨眼地看完了。那亂匪再走幾步,從墻上掰下半塊青磚,猛地擲了過來。
這不過是一條小水路,寬不過十余米,那人擲得也準,破風聲直朝寧毅面門而來,寧毅偏了偏頭,饅頭大小的青磚砰的砸在馬車另一邊的門框上,順著棉布車簾掉下來,亂匪手中的鋼刀朝這邊指了指,猙獰笑起,隨后轉身隨同伴離開。
寧毅在那兒坐了兩秒鐘,舉起鞭子也要趕車離開,但下一刻,卻是皺著眉頭將馬鞭放下,順手抓起掉在車上的磚頭,跳下馬車,跑了兩步,將那青磚用力扔了回去。這一下破風巨響,瞬間越過那水道,血光砰的爆開。那亂匪身體一怔,確是近兩米外的一名同伴后腦被青磚砸開,往前撲倒在地,染血的磚頭往更前方掉過去。
沒有打中,寧毅站在水邊吸了一口氣,雙手合在臉上稍微擠了擠。對面的那幾名匪人望過來時,寧毅左右看了看身旁的地面,全是泥土、草皮,看不見有趁手的磚頭,他轉身上了馬車,揮了鞭子離開。后方傳來暴喝,隨后又是有人尖叫,大概那人遷怒,又揮刀殺了什么人,寧毅沒有回頭,不再去看。
這城里的街巷,到并不都像是方才那街道般沒有抵抗能力,大戶家中的一些護院終究還是見過血的,或是有武館、鏢局的,抵抗力就能大大增加。但一般的青壯,除非是以眾欺寡,否則能夠起到的作用極其有限。方臘這次派入城的,基本該是精銳好手,就如同方才那種殺人殺紅眼,省不住手的,普通的年輕人即便在武館學了些武功,沒有真正經歷廝殺的,遇上了恐怕也得被一刀撂倒。
這時候看起來,早晨在城北的那一場混亂之后,方臘的這些部屬四處沖殺,在城內分得極散。武德營雖說是掌控了杭州城,但主要力量還是被放在城墻附近,至于在城內緝兇的,就算也分散開來,一時半會卻無法真正的掌控全局,才出現眼下的這些事情,但想來,應該不會持續過這個上午。
但這片混亂已經將自己暫時籠罩進來,他一時間也沒辦法躲避或回頭。為了趕往太平巷那邊,寧毅繞了幾次道,到一處路口時,大概二十幾名官兵沖殺出來,追殺著兩名匪人,將他們亂刀砍死在街口。為首的官兵是一名樣貌剽悍的大胡子,提刀指著寧毅過來:“什么人!”
寧毅拿出令牌,隨后又拿出由錢家開具的一份文書,說明自己要回太平巷的事情。那大胡子軍官追殺匪徒追殺得氣喘吁吁,兇神惡煞,但看了憑證,又看了寧毅的書生打扮,稍作檢查之后,吼道:“這邊有匪人作亂,我們正要緝拿兇徒,你不能駕著馬車過去,繞道!繞道!”雖然車上有火藥,但此時寧毅所帶的憑證有著相當高的權限,加上那杜統領的令牌,這大胡子軍官也不好多說什么。
這些人在做事,有自己的理由。寧毅不認為自己有橫沖直撞的特權,一時間也只好繞道,如此又轉了一圈,到得一處岔道時,卻見側面的道路上幾乎是殺紅了一片,上百具尸體在那街道間朝遠處延伸出去,也不知這邊經歷了怎樣的戰斗,有官兵的尸體,也有少量匪人的尸體,其中也有被波及到的平民。周圍的街巷靜得竟像是死了一般,城市嗡嗡嗡的響聲蔓延過來,遠遠的還是錢唐門那邊的廝殺聲音。
寧毅掉轉馬頭,朝另一邊的道路過去,轉過兩條街,一旁大概是富人的院落里有聲音傳過來,嗡嗡嗡嗡的動靜。這次地震這戶人家應該也倒了不少建筑,只是沿街這邊的圍墻還有好長一截,有的地方有缺口,卻看不見里面的情況,微微聽了片刻,那里面的聲音越來越響,似是有人在朝這邊沖過來。
寧毅才要加快速度,街道前方的一處缺口處,名全身殺紅了的亂匪沖上了街道,目光朝寧毅這邊望來,寧毅想要掉轉車頭,朝后方一看,后方也有幾人翻出了圍墻,當中一名手持鋼鞭的男子朝這邊喝道:“那殺才!把車留下!幾位兄弟!搶了他的車,點火撞死那幫狗官兵!”
這人的喝聲中,道路前方的幾人已經朝這邊沖來,當先一人手持鐵錘,格外兇悍。寧毅此時書生打扮,朝著前方后方看了好一陣,幾乎控制不住亂動的馬車,摔下車去,他慌張地爬起來,朝著另一邊一處圍墻的缺口就跑,跑出了二十幾米,寧毅在那房間已經倒塌的小院子里回頭看去,后方道路上,有一人身手矯捷地沖上馬車,抓起韁繩,“吁”的一下將躁動的馬匹給單手拉住,英姿鮮紅。
寧毅后退著走了幾步,看著那邊皺起眉頭,將衣袖捂在了嘴邊。
“你媽的…”
車簾內,一粒火光燃至終點,有人掀開了簾子,光芒綻放開來。
轟的一聲巨響,光焰沖天,將人臉的扭曲、馬的瘋吠全都吞沒下去,有一具人體被炸上了天空,光焰升騰,氣流飛舞,吹亂了寧毅的衣裳,殘碎的肢體在眼前掉下來。幾秒鐘后,他轉身開始跑起來,幾乎還在嗡嗡叫的耳朵里,有人瘋狂大漢:“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給我這狗娘養的啊——”
未曾受傷的人朝著這邊追過來。
轟的一聲,寧毅沖破一扇搖搖玉傾的木門,木片飛舞中,他從長袍側面拔出一把鋼刀,一邊跑,一邊抽出布條,用手和嘴巴將刀柄固定在手上…R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