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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二〇章 決裂(七)

  時間稍稍的回退,李彥鋒正朝混亂的戰場的東側奔行。他能夠感覺到,有浩浩蕩蕩的聲浪正在后方響起來。。。

  不僅是大光明教的高手到了,彭天罡也終于組織起了規模浩大的反撲。

  后方不依不饒追殺而來的兩人,陷入了一波又一波的廝殺當中。那么再過不久,自己就可以回頭,料理掉這兩人。

  何文一意孤行,決心掀起整個江南的大劫難,江寧的局面,不再關系整個大局的走向。但隨著黑旗的出現,今天在這里發生的一切,日后仍將為各個中小勢力的參與者們帶來巨大的聲望。

  只要今日涉足漩渦,打出一番成績,之后回到通山,他便能籍此名望,更上一層樓。再之后,他一方面背靠劉光世、戴夢微,另一邊借大光明教護法的身份串聯許昭南,成為雙方往來的橋梁,在這亂世之中,便有可能從一枚棋子成為執棋的那只手。

  當然,這次來到江寧,數次搏殺,當中還有一些蹊蹺的事情,他尚未想得透徹,例如刺殺古安河的那名殺手,為何又要來刺殺他…但隨著跟黑旗的戰斗開始,這些小事,暫時也就算不得重要了。

  他在心頭盤算著反擊的時機。

  隨后出現在眼前的,是一記簡單到極點的——

  ——拳頭。

  前一刻突兀地出現在數丈外的黑色身影,下一刻已經出現在眼前,這身影帶動的步伐沒有聲響,空氣中所有的聲響都仿佛被那黑色身影陡然間的擴大給吞噬了進去。

  李彥鋒渾身上下的汗毛炸起。

  這一刻他也在快速的前沖,幾乎是條件反射般的一瞬,他的身形猛地縮了起來,小猴拳的身形變幻,在他下意識的一聲尖叫中,似乎同時幻出五六道身形,要向不同的方向奔突。

  綠林之中傳武千百年,多數的拳法都模擬了動物或是器物發力的精髓,生死之間的一瞬,李彥鋒身上爆發出來的猴形身架,已臻化境。

  對面的一拳轟了過來。

  李彥鋒身上所有的猴形架收于一點,隨后整個人就像是炸開一般,轟向前方。他身形原本高大,方才小猴拳身架一收,身形像是化作了一只瘋狂奔突的小猴,而這一剎那,小猴炸開,似乎化為了通天的魔猿,這一收一放不過眨眼,全身的力量已迫發到極限。

  這是白猿通臂中發力最強的秘技,摩云擊天。

  魔猿的可怖姿態只舒展了一瞬。

  轟的一聲,李彥鋒的身形倒飛而出,撞塌了后方殘破的假山,石塊飛舞間,他的身體朝后方翻滾,沖起飛散的塵泥。

  不遠處,追趕過來的小和尚平安看著這一切。

  方才李彥鋒應激出手的那一系列動作,從收縮到舒展,已盡得猴形精要,對于習武者而言,從小猴拳身架的靈動到白猿通臂的滔天威嚴,都能夠令內行人們為之驚嘆。然而那沖擊過來的拳風如此剛猛強悍,以至于李彥鋒才剛剛舒展開來,就在接近巔峰處,被硬生生的轟碎了一切的拳架。

  以至于那一式剛猛異常的“摩云擊天”,看起來就像是某個孩子在別人開門的瞬間,張開雙手,做了一個可怖的鬼臉。

  然后被別人一拳打飛了出去。

  那一瞬間,小和尚就像是看到了師父毫不留手的全力出招。

  李彥鋒在地面上翻滾,還未曾停下,那迫近而來、披著斗篷的黑色身影已跨過李彥鋒的身邊,開口時,卻是聽來溫和的嗓音。

  “怎么提前了?”

  這句話乃是對著與他一道追殺李彥鋒過來的華夏軍士兵說的,只見不遠處那名使鐵掌的華夏軍大叔將一名天殺麾下嘍啰砸翻在地,道:“是龍少俠…提前動手了。”

  “龍…”

  身披黑斗篷的身影遲疑了一瞬,話語之中似有疑惑,但隨即反應過來,只見他消失在原地,空氣之中只留下了些許仿如失笑的聲響。

  這人是誰…

  小和尚的心中還在迷惑,但隨即,他看見視野的東面,有更多穿著黑色斗篷的身影已經呼嘯而來,他們洶涌蔓延,正在撕開大光明教、“轉輪王”、“閻羅王”等方部眾共同筑起的方向,翻滾而來的,是沸騰的刀光。

  小和尚轉身便跑,在他的前方,他知道師父已經出手了,而他想要示警,告訴師父“華夏軍的大高手到了”。但距離甚遠,已經有些晚了。

  此刻。

  “閻羅王”麾下的高手們已經朝華夏軍的前沿陣地上蔓延而過,將鋒線上的數十華夏軍士兵淹沒于人潮大海之中。

  從后方折轉而來,即將對華夏軍核心隊伍展開沖進的林宗吾,陡然間撞上了一座山。

  這是他進入戰場之后第一次被人截停奔突的步伐。盡管那一路沖殺的身影暫時被房屋的外墻阻隔,遠遠近近關注著這邊、甚至被這魔神般的身形所鼓舞的高手們,仍舊在第一時間察覺到了商鋪二樓之中發生的沖撞。

  轉瞬間爆發的激烈打斗,首先帶起的,是如同風暴般的沉悶低鳴,隨后房間里的東西令得窗戶與墻壁開始破裂變形,樓板在腳步的移動與對攻中轟然扭曲,波浪翻涌。

  隨即,樓板垮塌,兩人在激烈的對攻中,沉入一樓地面,林宗吾的怒吼之聲鼓蕩而出。

  參與此次廝殺的成員多數都是江湖間有名的人物,也是因此,對于戰場上許多人的武藝,大多能品出內行的味道來。

  林宗吾自出手起展露出來的便是這天下間見所未見的神通,他的沖撞之中,在場眾多高手、宿老、甚至屢屢被人吹捧做宗師者,恐怕都不敢當頭硬碰。華夏軍中高手也多,甚至于他們性格兇悍,不要命了真要擋在前方,不是不能還手幾招,然而當這卷起的風暴持續一息、兩息,林宗吾未能突破對手,甚至于連破壞的動靜都轟隆隆的壓下一樓。在那愈發可怖的交手動靜里,在場的許多人便禁不住的變了臉色,他們明白,這是華夏軍中的大宗師到了。

  激烈的對攻在那店鋪之中沖突,如重炮在響,雷霆在轟,林宗吾“啊——”的長嘯之中,兩道身影撞開店鋪后側的墻壁,一片鼓蕩的煙塵里,林宗吾的出拳猶如巨大的磨盤在旋,那寬大的袍袖間振起的土塵像是重炮出膛,轟向對面來人的上半身。

  而對面身披黑色斗篷的那人幾乎是以同樣剛猛的拳法對攻,兩道身形撞開店鋪后墻,穿過狹窄的后巷,再將另一邊的院墻撞得扭曲,接著又朝店鋪的墻壁撞回去。

  這兩道身形換位挪移,如果說林宗吾的身軀猶如巨佛、如山岳,那身披斗篷的黑影轟出的拳腳就像是千萬的龍吟,他在對攻之中輔以兇狠的擒拿、撕扯、摔絆功夫,拖著林宗吾一面打一面左沖右突。距離短時,他上手擒拿撕扯,以肘當拳,兇悍搶攻,而只要距離稍稍拉開,他手上的拳法便會如同暴雨般展開,籠罩林宗吾的上半身,這種依靠長距離發揮最大力量的打法,類似于李彥鋒的白猿通臂,然而眼前黑袍人拳法與身形的結合更為大氣,舒展狩獵的范圍更為寬闊,卻像是將龍形拳的拳架結合了炮錘、槍法,短短片刻間,其從容揮灑的宗師氣象竟像是將林宗吾都隱隱壓了一頭。

  當然,兩道身影的對攻與沖撞兇猛而迅速,短短片刻間,人影化為的風暴在店鋪后方的巷道中左右沖撞了三次,彼此之間也不知道換了多少拳,林宗吾的怒吼聲中,只聽得轟然一聲巨響,對攻的兩人在最為猛烈的一擊后分開。林宗吾的身形踏踏踏的退回店鋪里,而那身披黑斗篷的身影撞開另一邊院落的墻壁,在踏踏的后退之中踩裂了地上的青磚,黑色的斗篷晃動,高大的身影竟然沒有倒下。

  滾滾的煙塵彌漫,這院落的墻壁正一片一片的倒下,而在對面,被破壞了一整面墻的店鋪也正緩緩的開始垮塌。

  前方的戰斗還在繼續,但眼見這邊激烈而瘋狂的一幕,戰場遠遠近近,部分隸屬于大光明教、閻羅王方面的高手,此刻竟都安靜了數息。眾人看著那截住了林宗吾,此時身披煙塵的黑斗篷,頭皮發麻。

  有的人在想:這莫不是那位寧先生到了?

  這樣的思緒沒能持續,開始倒塌的那處商鋪當中,只聽林宗吾笑了出來:“哈哈。”他的聲音沉穩,說道:“陳凡。”

  這聲音沉沉地落入附近戰場上眾人的耳中,也像是驚雷般炸開,但相對于不少人的第一念頭而言,這個名字倒是令人更加好受一些。

  西南與江南相隔數千里,綠林眾人過去說起西南的那位心魔或是血手人屠,固然都顯得輕松,但若是真與黑旗為敵,那位寧先生到場,在林教主巔峰階段悍然出手,橫壓當世的這種事情,眾人卻是信的。

  苗疆,華夏第二十九軍副軍長陳凡,這是潭州戰場上親手擊殺了女真大將銀術可的人物,對于他的來歷,綠林之中,有少部分人知道,但大部分武者,倒并不十分清楚。

  街道之上,“阿鼻元屠”掌刀人彭天罡倒走兩步,朝街道的東邊看去,有更多的身影揮舞長刀,正自視野的那頭砍殺出來。相對于先前沖陣的華夏軍小隊,這些身披黑斗篷的身影手上長刀顯得更為血腥粗獷,他們正沿著街道掀起滔天血浪。

  東側的防線,原本就是大光明教與“轉輪王”一系執掌的方位,這支身披黑色斗篷的隊伍,原本才是黑旗準備用來壓制林教主的主力。

  只聽得空氣中有聲音兇暴地呼喊:“天南霸刀,向大光明教討還舊賬!閑雜人等!都給我滾開——”

  這邊的防線上亦有高手不堪受辱,叫陣迎上:“此乃我公平黨的地盤,什么鬼刀,休得猖狂!”

  對面亦有高手撲出:“那便死來!”

  在二十余年前,江湖尚未變成一個大家都能理解的名詞,許多人也尚未對綠林形成多么牢固的記憶,如今只有少數人隱約記得,當初劉大彪執掌的天南霸刀,便是如此霸道的存在。

  在以刑部為首的朝廷勢力出動資源,盡起高手將劉大彪撲殺后,霸刀莊加入方臘麾下,仍舊成為了永樂起義的主力,便漸漸的脫離普通綠林的范疇。永樂起義失敗后,霸刀莊剩余八百余人,回歸苗疆休養生息,此后參與金殿弒君、西北抵抗,過去的老莊戶,其實多已拆分加入到華夏軍的體系當中去了。

  這是霸刀的名字,最后一次出現在江湖的紛爭之中。

  院落當中,黑色的身影拉開斗篷,在一片灰塵之中,扔向空中。

  “胖子,你死鬼師姐等了你很多年。”

  那殘破斗篷在空中的舒展間,下方是陳凡高大而結實的身影,他晃動了手臂,望向對面。

  “我送你去見她。”

  對面,殘破的商鋪正在倒塌,灰塵與石塊坍塌落下,這一片收縮的黑暗之中,林宗吾伸手拖住一根倒塌的柱子,隨后平靜地將它單手推開,更為劇烈的坍圮揚起塵埃。

  他在笑。

  “哈哈哈,陳凡、陳凡…來得好。”

  巨大的魔神,走向前方。

  人的一生,兜兜轉轉,會留下許多的遺憾。林宗吾的一生,一度將武學當成世上最重要的東西,以為有朝一日成為了世上最強,便能夠事事順遂,做到許多了不起的大事,為天下人所稱頌。

  他的武學天分確實過人,早早地便摸到了宗師的門檻,然而事到如今,于武學一道的巔峰回首,他欲行的大事,卻沒有哪一件真正的順遂過。

  仍在盛世之時,想要攜大光明教的力量縱橫中原,才稍稍看到些機會,便在朱仙鎮被寧毅迎頭斬落;

  遭逢亂世,欲力挽狂瀾,帶領的教民數十萬計,卻非女真人的一合之將;

  曾經想要挑戰周侗而成名,然而周侗去刺殺粘罕,死于戰陣;

  在政治上想要與人合作,最終卻被樓舒婉那樣的女子弄得焦頭爛額,甚至因為他的教民在抗金戰場上太過不堪,他都不好憑借自身的武力去尋對方的麻煩;

  在朱仙鎮,他一度出手逼死了奸相秦嗣源,然而到得后來,隨著黑旗軍的各種宣傳,這或許要成為他一生最大的污點和罵名;

  與寧立恒在方七佛的事情上便結下梁子,此后結怨日深,但事到如今,他已經無法去向對方尋仇,只因黑旗軍在西南堂堂正正地擊潰了女真的粘罕與希尹,他若以私怨為由擊殺對方——姑且不論能否成功——他的身上,也只能留下一堆罵名了;

  甚至于來到江南,被許昭南尊稱為圣教主,其實又何嘗不是對大光明教掌控不足導致的權力旁落…

  凡此種種,他這幾十年來,想要成就的種種大事,都像是被這樣那樣的人擊于半渡,竟是一件都沒能酣暢淋漓地做到。

  到江寧之后,他居于新虎宮,在種種美譽之中旁觀著城內混亂的一切,內心反倒愈發平靜。

  這一生大事未竟,到得對權力、地位、贊譽不那么在乎時,反倒能在這混亂的濁流里品出些東西來。

  人生在世,隨波逐流,到得老來,許多事情倒不是想做,只是該做罷了。大光明教可以扔給許昭南,未嘗不是一個歸宿,好在弟子平安武學天賦甚高,心性也純良,當能繼承衣缽,在這樣的情況下,對于黑旗的來人,他也終于能夠肆無忌憚地出手,與之較量一二。

  而到得陳凡出現的這一刻,他才又久違地感受到了沸騰的熱血。

  這是繼承方七佛衣缽的最強弟子,從小也是天生神力,這些年活躍于戰場,正值壯年,從他的身上,可以看見巔峰時期的方七佛。

  師姐司空南,歿于他的刺殺。

  這些年來,他卻無法過去報仇。

  其一,江湖兒女江湖老,陳凡是小輩,為方七佛尋仇,算得上堂堂正正,自己作為與方七佛同輩之人,倘若因此打上門去,算不得體面,說出來,要丟人。

  第二,陳凡加入黑旗,成了戰場上的將軍,后來又在戰場上殺過女真大將,這樣的人物,如寧毅一樣,已不能用私怨來清算。

  但這一刻,是他主動以方七佛弟子、以霸刀成員的江湖身份,來到了這里。

  對面的院落間,樹蔭流動,樹蔭之中,陳凡的身影一如二十余年前與劉大彪等人打入摩尼教總壇的方七佛一般豪邁。這是獨屬于江湖的豪邁,是胖和尚一生所尊重與追求的東西。

  這追求無敵的半生兜轉,與方七佛一系的恩恩怨怨,到得這一刻,竟終能走成一個圓。

  他感受到了人生中的大歡喜。

  支撐的柱子帶著沉重墻壁倒塌解體,那破爛的、正在引發連鎖反應的店鋪轟然間漾起巨大的煙塵,煙塵之中,“魔佛陀”林惡禪邁步而出,他的左臂輕描淡寫地揮動,恰到好處地截住一塊半空落下的青磚,那青磚如炮彈般朝側面射去,半個戰場上的人在此時都聽到了他的一聲佛號:“…阿彌陀佛。”

  這佛號渾厚之中飽含喜悅,竟似響起在附近每個人的耳畔。

  同一時刻,陳凡消失在原地。

  沖拳。

  兩道身影,轟然沉入解體的廢墟之中——

  稍早些許。

  端著從負傷戰友手中接過的火槍,寧忌在戰場上高速地奔跑。

  王難陀與另外一名高手追在后方,要將手持火槍者趕盡殺絕,但寧忌的步伐飛快而又靈敏,轉眼間穿過房舍、翻過屋頂、躍過廢墟,朝著戰場上最為激烈的方向狂奔而去,始終與追殺的高手拉開了幾個身位。

  火槍殺傷高效,但并不適合單打獨斗,最為理想的狀況,當然是拖著敵人亂跑,由戰友解決掉兩只蒼蠅,自己再與戰友打交叉配合,雖然這一刻戰場狀況混亂,但他有信心,只要宇文飛度等人看見自己這邊的狀況,就一定會找到機會出手,為自己解圍。

  另一方面,那“一生之敵”林宗吾造成的破壞巨大,自己找到機會,無論如何都得給他一槍,讓他知道什么叫做“時代變了”。

  隔著幾個院落,不遠處的地方傳來激烈的打斗與破壞聲,極為暴戾,當林宗吾的口中喝出“陳凡”的那一刻,寧忌的眼睛瞪了瞪,他玩命般的撲向不遠處的屋頂。

  沖上屋頂的脊線,腳步鏟起瓦片,身體下沉、往前、半跪、舉槍,槍口循著林宗吾的聲音來處調轉過去。

  煙塵彌漫,他的目光看到了塵埃升騰之際,林宗吾揮動的手臂。

  陳凡的身影已陡然消失。

  沒有看到胖和尚的身體,但腦袋的一側猶如千萬的細針刺入,惡意席卷而來。

  如同去年在成都,與兄嫂一道挑戰陳凡時的生死一線。寧忌來不及多做考慮,朝著一邊全力躍出。

  “…阿彌陀佛。”

  青磚轟然飛來,無數的瓦片連同屋脊的木屑翻飛。

  秋風未動而蟬先覺。

  這一刻,林宗吾的心境圓融無礙。

  抱著火槍,寧忌自屋頂上狼狽摔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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