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府龜鶴園,止水詩會也已經進入高潮。
音樂聲響起來,一張張的箋紙在眾人手上傳來傳去,歌女輕靈的嗓音在吟唱著今晚的優秀詩作。這里的氣氛比之濮園詩會要相對嚴肅一些,因為重量級的人物也多,但各種各樣的表演仍舊能將氣氛烘托得活潑又不失古雅。
龜鶴園是一個布局精美、古韻悠然的園林,各種山石水路、廊院亭臺,此時一盞盞繪有燈謎的花燈布局期間,眾人便在園林當中擺開宴席,女人居于一邊、學子居于一邊,主人與一干有名氣地位的淵博宿老又是一邊,沒有搭建專門的舞臺,然而偶爾出現在園林之間的歌舞表演確實自然非常,令人印象深刻,能夠來到這次詩會的多是名聲頗盛的頭牌之類,顯然也為此花過不少的心思。
詩會上自然也有燈謎啊、表演啊、賞月啊之類的環節,甚至也有不少淵博大家的發言,例如作為主人的潘光彥,甚至剛開始的時候,江寧知府都來過一趟,說過一番“諸位乃國家棟梁之才”之類的話,這邊足夠說明止水詩會的地位,當然,今晚一夜狂歡,為了避免城市出現狀況,知府按例是要一直坐鎮衙門的,他也不能久留,匆匆離去了。
詩會上的才子若有佳作,多會直接起身與眾人品評,每隔一段時間,便會有人送來幾首質量足夠好的詩詞,紙箋在眾人手上流傳觀看,如果那首詩真的好,或者有其它看法,便也會有人起身念誦一番,與眾人討論,潘光彥等人,自然也會做出點評。
秦老坐于宴席的一側,他的旁邊是穿著依舊相當貴氣的康賢,也就是與寧毅斗嘴的康老,他的字是明允,因此許多人也稱他為明公。他的背景很復雜,富貴是不缺的,但就算僅以文學、儒學上的修養來說,也足夠被眾人稱一聲明公,在場的幾十名才子中也有兩三名受過他的教誨的,稱之為師,但康老這人一向嚴厲,眾人又都有些怕他,不過他今晚倒也沒有批評誰,其實今晚這止水詩會的質量,還是令他滿意的。
此時他正低調地跟秦老在一旁談笑,其實時間到這里,一般來說,真正的好詩詞就都已經出來了,此時兩人便在議論著這些。
“…秋分一夜停,陰魄最晶熒。好是生滄海,徐看歷杳冥。層空疑洗色,萬怪想潛形。他夕無相類,晨雞不可聽…秦公,麗川詩會李頻的這首中秋對月真可謂是才華橫溢了,雖說文無第一,但照我看,今晚怕是這首詩要最出風頭了。”
“又是陰魂又是鬼怪,可算是劍走偏鋒,但卻給人以大氣之感,只令人思緒激蕩,并無絲毫詭譎之色。這詩有唐時遺風,李頻李德新,的確是登入大家之列了,不過明公你向來律己嚴格,止水今天其實也是有幾首好詩詞的嘛,喏,例如方才這首。”
秦老笑著拿起一首:“碧天如水,湛銀潢清淺,金波澄澈。疑是姮娥將寶鑒,高掛廣寒宮闕。林葉吟秋,簾櫳如畫,丹桂香風發。年年今夕,庾樓此興清絕…你可不要偏心才是?”
“哈哈,你我又非評委,只是隨心賞評,哪有偏心之理。唔,這詞的確不錯…”
“照我看來,今夜最好的兩篇,便也在這其中了。”
秦老一向低調,今夜幾乎沒有公開作出點評,只在朋友閑聊之間說說這些,事實上,止水詩會的曹冠曹宗臣與麗川詩會的李頻李德新也的確是此時江寧最負盛名的才子之一,下方的眾人,也多在將他們兩人的詩詞做著比較,雖然說文無第一,但口頭上的氣勢總是要爭的。
眾人品評詩作,潘光彥此時也正在笑著對曹冠說話,不一會兒,又有人送了新的詩詞進來,分成三份由眾人傳看。
真正好的詩作,能夠登堂入室的,到這個時候基本是不會再出來,但好的仍舊還有,眾人一邊笑著議論一邊各自傳去一頁。有一頁傳到秦老與康老這邊,秦老拿起來看看,卻是笑了起來。
“呃?如何?”康賢問道。
“呵呵,只是沒想到濮園那邊此時還能出一首不錯的,你且看看。”
“哦?濮園。”康老倒也是笑了起來,拿著詩作看過一遍,又看看下方的名字“薛進”,搖頭放下,“中平,可堪入眼,倒也無甚讓人新奇的。”
這時候,下方有人嚷了起來:“諸君,倒是想不到麗川此時還能有一首好詞,依在下看來,這首倒委實還是不錯的。”
有認識他的人笑道:“那就念啊。”那人點點頭,片刻之后,開始念那詩詞:“這詞牌用的乃是水調歌頭,各位且聽:秋宇凈如水,月鏡不安臺。郁孤高處張樂,語笑脫氛埃…”
他念到這里,忽然像是感到了什么,扭頭看了看潘光彥等宿老大家所在的臺上,一名老者此時卻已然起身,手上拿著一張箋紙,匆匆朝潘光彥那邊過去,手指彈動著那紙張,口中似乎還在念念有詞。這老者是與秦老康老也有些交情的,原本見他起身,潘光彥也已經過來,他便將箋紙放了下來,用并不算高的聲音朝周圍幾人道:“諸位且看這首。”
這也是水調歌頭,見臺上幾人注意到其它事情,下方正在念詩詞的那人愣了愣,潘光彥反應過來,笑著朝他抬抬手,示意繼續,當下卻不去看那箋紙。待到這人念完,他回味一番,笑著點評幾句,方才拿起箋紙看起來,片刻后,卻也是口中低喃,皺起了眉頭,臺下眾人乃至于女賓那邊都在望過來。
“鶴翁,若有什么好詩詞,便速速念了吧,這等吊人胃口,好不厚道。”
潘光彥這人脾氣畢竟很好,作為眾人之首的曹冠笑著說道,隨后旁人也都笑了起來,氣氛一時間輕松下來,潘光彥卻也笑了笑:“也是水調歌頭,這首詞…便念給大家聽吧: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水調歌頭的詞文響起在庭院當中,上半闕還未念完,在座的眾人當中已經沒了任何的交談之聲。潘光彥本是文壇大儒,此時按照韻律認真地誦念著手上詩詞,念得雖不快,但貼合著詞句的意境,卻是一氣呵成。
在座眾人本就是文辭功底深厚之人,只是聽到這里,便已然察覺到這首詞意境的空靈、大氣、悠遠。最初的發問看似簡單,此時的文壇興盛,各種詩詞不免追求繁復,窮盡變化,有的論調里還提倡,若是詠月詩,那便是連一個月字都不出現才為上佳。然而這詞句一開始便是明月幾時有這樣的提問,但配合著下一句,卻已經自然地將意境展開,再到得天上宮闕時,那詩詞意境便自然、毫不突兀地從淙淙溪流化為了高山流水,而再接下來的“我欲乘風歸去…”幾句,便直接將整個上半闕的意境化為長江大河奔流入海一般的大氣,同時竟又能空靈如許,不帶半點煙火氣息,寥寥幾句,便是令人心曠神怡的仙宮氣象。
自唐朝以來,詩文數百年的發展,意境深遠大氣的作品也有許多,然而到得這時,諸多詩詞作品往往是走到窮盡辭工繁復變化的道路上,若能走回來,返璞歸真的大家自然也有,或簡或繁,自然各有特點。但意境能到眼前這個程度的卻是寥寥無幾,這意境隨詩詞的變化一路擴展,偏又舉重若輕,自然之至,倒是與初唐盛世之時文人那天馬行空、不羈豪放卻又能絲毫不離主題的風格相似起來了,僅是區區上闕,這首水調歌頭的大家之氣已展露無遺。潘光彥頓了一頓,抬頭望了望下方的一眾才子,方才繼續讀出下闋。
“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詞句朗朗上口,念完之后,潘光彥又喃喃地重復了最后一句,望著眾人,不斷小幅度地點著頭,好半晌之后,方才嘆了口氣,“…好詞啊。”這時候園林當中的眾人有人對望幾眼,有人喃喃重復著詞句,安靜異常。其實若是其它的詞句也就罷了,但這首水調歌頭卻的確有著流傳上千年都毫不褪色的魅力,在詩人詞人眼中,后世甚至有“中秋詞,自水調歌頭一出,余詞皆廢”的評語,此時在座眾人便是以此為生,他們研究詩文幾十年,有的甚至一輩子,這時候聽了,陡然感受到的,或許就是類似這樣的氣勢。
也是在如此的氣氛里,那邊康老伸手拿過了箋紙,先是看了一遍,緩緩點著頭。片刻之后,再去看時,卻仿似注意到了什么,疑惑地眨了眨眼睛,“咦?”的出聲。隨后蹙眉想著什么事情,臉上表情精彩。注意到他這般模樣,還在心中想著這詞句的秦老偏過頭去。
“怎么了?”
“呵…你且看看。”
他將箋紙遞過來,秦老拿著瞇了眼睛一個字一個字地看過去,從明月幾時有一直到千里共嬋娟也沒有發現什么不妥,確實是好詞,他吐了一口氣,輕輕地搖著頭,隨后也是眼睛一瞇,頓了一頓。
詞句后方自然還有幾個字,不過此時大家還在感受這些句子,方才潘光彥也還沒有注意去看。
那箋紙左下方書有落款,赫然寫了七個字。
——蘇府。
——寧毅。
——寧立恒。
秦老愣了愣,隨后望了康老一眼,過了一會兒,啞然失笑。
“哈…”
蘇府小樓之上,寧毅爬起來喝水,陡然間打了個大噴嚏,差點被嗆到。他迷迷糊糊地睡回去,把被子拉緊。
唔,感冒不會又加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