趴在李家鄔堡的屋頂上,寧忌已經看了半天猴戲了。
時間回到這天早上,處理掉過來作惡的六名李家家奴后,寧忌的心中半是蘊含怒火、半是慷慨激昂。
心中怒火的由來,自然是因為在通山縣遭遇的這一系列惡事:未曾惹事的王江、王秀娘父女無緣無故的遭到那樣的對待,秀娘姐被毆打,險被強暴,王江大叔至今昏迷未醒,而在這些事情暴露之后,那對作惡的李家夫婦沒有絲毫的悔改,不僅連夜將人趕出通山縣,甚至到得凌晨還要派出殺手將所有人滅口。這種視人命如草芥、毫不在乎是非善惡的做法,已經結結實實踩過寧忌的底線了。
而在另一方面,原本預定行俠仗義的江湖之旅,變成了與一幫笨書生、蠢女人的無聊游歷,寧忌也早覺得不太對頭。若非父親等人在他小時候便給他塑造了“多看、多想、少動手”的人生觀念,再加上幾個笨書生分享食物又實在挺大方,恐怕他早就脫離隊伍,自己玩去了。
突然發生的這件事情,簡直像是冥冥中的預兆——原本不熟悉外界的情況,這兩個多月以來,也已經初步看懂——老天爺發出了信號,而他也確實受夠了扮豬騙零食的生活,接下來,海闊天空、龍歸大海、海…反正不管是什么亂七八糟的成語吧,龍傲天要殺人了!
在李家鄔堡下方的小集子上狠狠吃了一頓早餐,心中來回構思著報仇的細節。
決心很好下,到得這樣的細節上,情況就變得比較復雜。
找誰報仇,具體的步驟該怎么來,人是不是都得殺掉,先殺誰,后殺誰,樁樁件件都不得不考慮清楚…例如凌晨的時候那六個李家惡奴曾經說過,到客棧趕人的吳管事一般呆在李家鄔堡,而李小箐、徐東這對夫婦,則因為徐東乃是通山縣總捕的關系,居住在縣城里,這兩撥人先去找誰,會不會打草驚蛇,是個問題。
而在另一方面,自己武藝不錯,打不過也可以跑,但幾個笨書生以及王江、秀娘父女才離開不久,自己這邊若是一下子鬧大,他們會不會被抓回來,受到更多的連累,這件事情也不得不多做考慮。
與此同時,更加需要考慮的,甚至還有李家全部都是壞蛋的可能,自己的這番正義,要主持到什么程度,難道就呆在通山縣,把所有人都殺個干凈?到時候江寧大會都開過兩百多年,自己還回不回老家,殺不殺何文了。
往日里寧忌都跟隨著最精銳的軍隊行動,也早早的在戰場上經受了磨煉,殺過許多敵人。但之于行動策劃這一點上,他此時才發現自己委實沒什么心得,就好像小賤狗的那一次,早早的就發現了壞人,暗中等待、守株待兔了一個月,最后之所以能湊到熱鬧,靠的居然是運氣。眼下這一刻,將一大堆包子、煎餅送進肚子的同時,他也托著下巴有些無奈地發現:自己或許跟瓜姨一樣,身邊需要有個狗頭軍師。
小賤狗讀過很多書,說不定能勝任…
不知道為什么,腦中升起這個莫名其妙的念頭,寧忌隨后搖搖頭,又將這個不靠譜的念頭揮去。
小賤狗手無縛雞之力,可能已經笨死在外頭啦…真要處理這樣的事情,當然還是華夏軍的隊伍最靠譜,如果是鄭七叔帶隊…那倒也不用這么正規,哪怕隨便來點其他人呢,譬如姚舒斌那個大嘴巴,他恐怕也能想出合適的做法來…
要不然,留在張村的那些小伙伴也行…又或者是提子姨、瓜姨她們的那些弟子,如果是黑妞姐…算了,黑妞那個賤人,會把自己狠狠打一頓,然后像拖死狗一樣拖回西南,就再也出不來了,活該她嫁不出去…
最理想的同伴應該是大哥和初一姐他們兩個,大哥的心里黑壞黑壞的,看起來一本正經,實際上最愛湊熱鬧,再加上初一姐的劍法,若是能三個人一塊行走江湖,那該有多好啊,初一姐還能幫忙做吃的、補衣服…
他吃過早餐,在腦海中百無聊賴地一個個過濾這些“軍師”的候選人物,而后感嘆龍傲天要出手的時候這些人一個都不在身邊。心中倒是初步冷靜下來,就算為了還未走遠的幾個笨書生和秀娘姐她們,自己也只得晚點動手——當然也不能太晚,一旦那六個殘廢被人發現,自己多少就有點打草驚蛇了。
一路走去李家鄔堡,才又發現了些許新情況。李家人正在往鄔堡外的旗桿上掛彩綢,極其鋪張浪費,看起來是有什么重要人物過來拜訪。
他心中好奇,走到附近集市打探、偷聽一番,才發現即將發生的倒也不是什么秘密——李家一方面張燈結彩,一方面覺得這是漲面子的事情,并不避諱旁人——只是外頭聊天、傳話的都是市井、百姓之流,話語說得支離破碎、語焉不詳,寧忌聽了許久,方才拼湊出一個大概來:
據說以譚公劍聞名天下的嚴家堡群豪,這次要過來拜會李家眾英雄,而嚴家堡的一位女公子,外號云水劍俠的女英雄,這次很可能會去到江寧,與公平黨的一位蓋世英雄時寶寶成親,到時候,嚴家堡就會扶搖直上,成為整個天下有數的大家族了…
彈弓劍是什么東西?用彈弓把劍射出去嗎?這么了不起?
還有屎寶寶是誰?公平黨的什么人叫這么個名字?他的父母是怎么想的?他是有什么勇氣活到現在的?
如果我叫屎寶寶,我…我就把我爹殺了,然后自殺。
寧忌坐在路邊,托著下巴,糾結地思考了許久。
中午又狠狠地吃了一頓。
下午時分,嚴家的車隊抵達這邊,寧忌才將事情想得更清楚一些,他一路跟隨過去,看著兩邊的人頗有規矩的碰面、寒暄,鄭重的場面確實有了武俠小說中的氣勢了,心中微感滿意,這才是一群大壞人的感覺嘛。
至于那個要嫁給屎寶寶的水女俠,他也看到了,年紀倒是不大的,在眾人當中面無表情,看起來傻不拉幾,論樣貌比不上小賤狗,行走之間手的感覺不離背后的兩把短劍,警惕心倒是不錯。只是沒看到彈弓。
他興致勃勃地翻墻跟進李家鄔堡,躲在大禮堂的屋頂上偷窺著整個事態的發展,看見下頭開始演示拳法,倒還覺得有點意思,然而到得眾人開始切磋的那一刻,寧忌便覺得整個人都軟了。
這是一群猴子在玩耍嗎?你們為什么要一本正經的行禮?為什么要哈哈大笑啊?
他甚至看到一個和尚哈哈大笑地下場,舉著手一本正經地在場地上打木頭、打石頭,石頭確實是裂開了沒錯,但為什么你出手之前都要把右手舉在肩膀上頭,你是在嚇唬石頭說你要出掌了嗎?你不要這樣啊!
李家鄔堡的防衛并不森嚴,但屋頂上能夠躲避的地方也不多。寧忌縮在那處角落里看比武,整張臉都尷尬得要扭曲了。尤其是這些人在場上哈哈哈哈大笑的時候,他就目瞪口呆地倒吸一口涼氣,想到自己在成都的時候也這樣練習過哈哈大笑,恨不得跳下去把每個人都毆打一頓。
對他來說,此刻所見的“江湖”,簡直是一場折磨。
尷尬之中,腦子里又想了不少的計劃。
既然公平黨的屎寶寶勢力很大,而且跟何文同流合污多半是個壞人,但李家比較怕他。自己今天干脆就來個辣手摧花、栽贓嫁禍。把這邊這個彈弓女俠給XX掉,XX掉以后扔在李家莊的床上,給屎寶寶戴個一輩子摘不掉的綠帽子,讓他們狗咬狗…
這個計劃很好,唯一的問題是,自己是好人,有點下不了手去XX她這么丑的女人,而且小賤狗…不對,這也不關小賤狗的事情。反正自己是做不了這種事,要不然給她和李家莊的吳管事下點春藥?這也太便宜姓吳的了吧…
干脆殺了吧。這什么嚴家莊跟李家莊同流合污,還要嫁給公平黨的屎寶寶,說明她多半也是個壞人,干脆就殺掉,一了百了…不過殺掉以后,屎寶寶過來尋仇,又要很久,而且沒有證據是李家人干的,這個禍事未必能落到李家頭上。到頭來還是得考慮栽贓嫁禍…
他絞盡腦汁,努力地思考了半個下午,最終也沒能想出個好辦法來。
待到夕陽西下,這群猴子在演武場上笑也笑夠了,玩也盡興了,去到鄔堡外的山腰上看風景,一群人指點江山,揮斥方遒,那姓吳的管事趾高氣揚在周圍游蕩,偶爾制止點點:“那個誰…不要擋了路…”寧忌嘆了口氣,拖著凳子走了過去。
算了,不多想了,煩。
“唯,姓吳的管事!”
他叫道。
“什么人?”
愛踢凳子的吳姓管事回答了一句。
寧忌走過去,揮起手中的長凳,照著對方的左腿膝蓋砸了下去!
夕陽西下。
李家鄔堡外的山坡上,嚴鐵和、嚴云芝等今天才抵達這邊的賓客都目瞪口呆地看著不遠處發生的那場變故。
只是一個照面,以腿功享譽一時的“閃電鞭”吳鋮被那突然走來的少年人硬生生的砸斷了左腿膝蓋,他倒在地上,在巨大的痛苦中發出野獸一般滲人的嚎叫。少年手中長凳的第二下便砸了下去,很顯然砸斷了他的右手手掌,傍晚的空氣中都能聽到骨骼碎裂的聲音,接著第三下,狠狠地砸在了他的頭上,慘叫聲被砸了回去,血飚出來…
“叫你踢凳子!你踢凳子…”
砰!砰!砰!砰!砰…
少年一邊打,一邊在口中罵罵咧咧些什么。這邊的眾人聽不清楚,距離吳鋮與那少年最近的那名李家弟子似乎已經感覺到了少年出手的兇戾,一時間竟不敢上前,就看著吳鋮一面挨打,一面在地上滾動,他撅著白骨森森的斷腿想要爬起來,但接著就又被打倒在地,遍地都是灰塵、碎草與鮮血…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慈信和尚大吼一聲,將右掌舉在肩頭,狀如羅漢托缽,朝著那邊沖了過去。
這單手上舉的姿態乃是他這一掌的訣竅,觀想佛門托缽羅漢法體,一經蓄力擊出,內力聚集一掌,破壞力極大,普通的血肉之軀,根本難以抵擋。只見他迅速地沖到了兩人身旁,一掌推出,少年揮起長凳,砸在吳鋮的頭上,又跳起來踹了一腳,慈信和尚的一掌,卻揮在了空處。
“我叫你踢凳子…”他罵罵咧咧。
慈信和尚“啊——”的一聲大吼,又是一掌,接著又是兩掌呼嘯而出,少年一邊跳,一邊踢,一邊砸,將吳鋮打得在地上翻滾、抽動,慈信和尚掌風鼓舞,雙方身形交錯,卻是一掌都沒有打中他。
“我叫你踢凳子…”
“我叫你踢凳子…”
慈信和尚如此追打了片刻,周圍的李家弟子也在李若堯的示意下包抄了過來,某一刻,慈信和尚又是一掌打出,那少年雙手一架,整個人的身形徑直飚向數丈以外。此時吳鋮倒在地上已經只剩抽動了,滿地都是他身上流出來的鮮血,少年的這一下突圍,眾人都叫:“不好。”
有人道:“不可讓他逃了。”
那少年飚飛的方向,正是一旁并無道路的崎嶇山坡,“苗刀”石水方眼見對方要走,此時也終于出手,從側面追趕上去,只見那少年轉身一躍,已經跳下怪石嶙峋、雜草繁密的山坡,這邊的山勢雖然不像廣西、云南一帶石山那般陡峭,但無路的山坡上,普通人也是極難行走的。少年一躍下去,石水方也跟著躍下,他原本就在地勢崎嶇的苗疆一地生活多年,寄居李家之后,對于這邊的荒山也極為熟悉了,這邊除暫時不在的李彥鋒等人外,也只有他能夠跟得上去。
少年的身影在碎石與雜草間奔跑、騰躍,石水方飛快地撲上。
這邊的山坡上,眾多的莊戶也已經鼓噪著呼嘯而來,有些人拖來了駿馬,然而跑到山腰邊上看見那地形,終究知道無法追上,只能在上頭大聲呼喊,有的人則試圖朝大路包抄下去。吳鋮在地上已經被打得奄奄一息,慈信和尚跟到山腰邊時,眾人忍不住詢問:“那是何人?”
“他方才在說些什么…”
慈信和尚有些吶吶無言,自己也不可置信:“他方才是說…他好像在說…”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將聽到的話說出口來。
“好在石大俠能夠追上他…”
“他跑不了。”
人群中聲音嘈雜,人們紛紛說著。
這處山腰上的空地視野極廣,眾人能夠看到那兩道身影一追一逃,奔跑出了頗遠的距離,但少年人始終都沒有真正擺脫他。在這等崎嶇山坡上跑跳委實驚險,眾人看得心驚肉跳,又有人稱贊:“石大俠輕功果然精妙。”
此時兩道身影已經奔得極遠,只聽得風中傳來一聲喊:“大丈夫藏頭露尾,算什么英雄,我乃‘苗刀’石水方,行兇者何人?有種留下姓名來!”這話語豪邁英雄,令人心折。
那跑在前方的少年也開了口:“好說了,我是…你叫石水方?”
話語的前五個字語調很高,內力激蕩,就連這邊山腰上都聽得清清楚楚,然而還沒報出名字,少年也不知為什么反問了一句,就變得有些隱隱約約了。
“…當年在苗疆藍寰侗殺人后跑掉的是你?”
“沒錯,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我就是…呃…操…”
一片荒草亂石當中,已經不打算繼續追趕下去的石水方說著英雄的場面話,忽然愣了愣。
奔跑的少年在前方停下來了。
他轉過了身,看著石水方,兩只手交握在一起,右手捏了捏左手的手掌。
“是你啊…”
石水方完全不知道他為什么會停下來,他用余光看了看周圍,后方山腰已經很遠了,無數人在吶喊,為他打氣,但在周圍一個追下來的同伴都沒有。
少年雙手一張。這一刻,空氣中都是兇戾的氣息。他從毆打吳鋮開始,躲開了慈信和尚那么多的攻擊,還接了慈信和尚一掌,又奔跑了這么遠的距離,這一刻,石水方才發現,對方口鼻間的氣息,都沒有絲毫的紊亂,就像是剛剛只散過一場步的年輕人一般。
山腰上的吶喊與打氣還在繼續,他們看見那少年突然停下了,石水方也停下了。半個呼吸之后,少年猶如兇獸般,撲向石水方,石水方拔出苗刀。
荒草與亂石之中,兩道身影拉近了距離——
沖撞。
嘭——
漫天的蒿草。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