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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〇三八章 歡聚須無定 回首竟驀然(中)

  乍然驚起的喧囂之中,沖進客棧的衙役一共四人,有人持水火棍、有人持刀、有人拖著鐵鏈,眼見陸文柯等人起身,已經伸手指向眾人,大聲呼喝著走了過來,煞氣頗大。

  “誰都不許動!誰動便與歹徒同罪!”

  “我乃洪州陸家陸文柯,他所犯何罪?”雖然衙役措辭嚴厲,但陸文柯等人還是朝這邊迎了上來。范恒、陳俊生等人也各報名頭,作為士人群體,他們在原則上并不怕這些衙役,若是一般的事態,誰都得給他們幾分面子。

  “他是重犯!你們讓開——”

  雙方接觸的片刻間,為首的衙役推開了陸文柯,后方有衙役高喊:“你們也想被抓!?”

  范恒的手掌拍在桌子上:“還有沒有王法了?”

  陳俊生道:“你總得說出個理由來。”

  鬧哄哄的一片,渾身是血的王江倒在地上,寧忌迅速地檢查著他身上的傷勢。王江是賣藝的綠林人,練過幾十年粗糙的硬氣功,并沒有太多打架的本事,但抗打的能力遠在一般人之上。也是因為這樣的原因,他渾身上下遭到的毆打足有幾十上百處,雖然大部分都只是簡單的皮肉傷,但頭上的傷勢、內里筋骨的傷勢很可能帶來大的麻煩,只是一時間很難檢查清楚了。

  這樣多的傷,不會是在打架斗毆中出現的。

  稍稍檢查,寧忌已經迅速地做出了判斷。王江雖然說是跑江湖的綠林人,但本身武藝不高、膽量不大,這些衙役抓他,他不會逃跑,眼下這等狀況,很顯然是在被抓之后已經經過了長時間的毆打后方才奮起反抗,跑到客棧來搬救兵。

  雖然倒在了地上,這一刻的王江念念不忘的仍舊是女兒的事情,他伸手抓向近處陸文柯的褲腿:“陸公子,救、救秀娘…秀娘被…被他們…”

  他口中說著這樣的話,那邊過來的衙役也到了近處,朝著王江的腦袋便是狠狠的一腳踢過來。此時四下都顯得混亂,寧忌順手推了推旁邊的一張長凳,只聽砰的一聲,那原木制成的長凳被踢得飛了起來衙役一聲慘叫抱著小腿蹦跳不止,口中歇斯底里的大罵:“我操——”

  客棧大堂不是八仙桌就是長凳子這衙役猛地一腳踢到凳子旁人也看不出具體發生的事情。幾名書生在喊:“有話好好說——”后方的衙役已經沖了過來,有人掀開桌子:“你們要庇護兇徒!”范恒等人道:“此人與我等同行絕非兇徒,我們不跑。”

  王江口中吐出血沫哭喊道:“秀娘被他們抓了…陸公子要救她,不能被他們、被他們…啊——”他說到這里,嚎啕起來。

  寧忌從他身邊站起來,在混亂的情況里走向之前打牌的方桌拿了一只碗倒出熱水,化開一顆藥丸,準備先給王江做緊急處理。他年紀不大,面容也善良,捕快、書生乃至于王江此時竟都沒在意他。

  此時陸文柯已經在跟幾名捕快質問:“你們還抓了他的女兒?她所犯何罪?”

  衙役急匆匆的過來要踢王江本是為了打斷他的說話,此時已經將王秀娘被抓的事情說出來當下便也道:“這對父女與前日在城外窺探軍機之人很像,前方在打仗你們敢包庇他?還是說你們統統是同犯?”

  “他們的捕頭抓了秀娘,他們捕頭抓了秀娘…就在北邊的院子你們快去啊——”

  王江在地上喊。他這樣一說眾人便也大概知道了事情的端倪有人看看陸文柯,陸文柯臉上紅一陣、青一陣、白一陣,捕快罵道:“你還敢含血噴人!”

  寧忌拿了藥丸迅速地回到王江身前:“王叔,先喝了這些。”王江此時卻只惦記女兒,掙扎著揪住寧忌的衣服:“救秀娘…”卻不肯喝藥。寧忌皺了皺眉,道:“好,救秀娘姐,你喝下它,我們一起去救。”

  他的目光此時已經完全的陰沉下來,內心之中當然有稍許糾結:到底是出手殺人,還是先緩一緩。王江這邊暫時固然可以吊一口命,秀娘姐那邊或許才是真正要緊的地方,或許壞事已經發生了,要不要拼著暴露的風險,奪這一點時間。另外,是不是腐儒五人組這些人就能把事情擺平…

  聽得寧忌安靜的聲音,王江這才嘴唇顫抖地開始喝藥。幾名捕快與書生們對罵了幾句,做出要用強的架勢來,但由于事情已經曝光,終究沒有就動手,因為不論如何,王江與這些書生終究還是要往衙門走一趟的,如此混亂的場面中,幾人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經在死線之上來回了好幾遍。

  “你們將他女兒抓去了哪里?”陸文柯紅著眼睛吼道,“是不是在衙門,你們這樣還有沒有人性!”

  “反正要去衙門,現在就走吧!”

  地上的王江便搖頭:“不在衙門、不在衙門,在北邊…”

  “你們這是私設公堂!”

  眾人的說話聲中,寧忌看著王江喝完了藥,便要做出決定來。也在此時,門外又有響動,有人在喊:“夫人,在這邊!”隨后便有浩浩蕩蕩的車隊過來,十余名青壯自門外沖進來,也有一名女子的身影,陰沉著臉,飛快地進了客棧的大門。

  眼看著這樣的陣仗,幾名衙役一時間竟露出了畏縮的神色。那被青壯拱衛著的女人穿一身白衣,樣貌乍看起來還可以,只是身材已稍稍有些發胖,只見她提著裙子走進來,掃視一眼,看定了先前發號施令的那衙役:“小盧我問你,徐東他人在哪里?”

  那名叫小盧的衙役皺了皺眉:“徐捕頭他現在…當然是在衙門聽差,不過我…”

  他話還沒說完,那白衣婦女抓起身邊桌子上一只茶杯便砸了過去,杯子沒砸中,卻也將人嚇了一跳:“不在衙門!不在衙門!姓盧的你別給我打馬虎眼!別讓我記恨你!我聽說你們抓了個女人,去哪里了!?”

  這女人嗓門頗大,那姓盧的衙役還在猶豫,這邊范恒已經跳了起來:“我們知道!我們知道!”他指向王江,“被抓的就是他的女兒,這位…這位夫人,他知道地方!”

  這幫衙役自然是壞人,原本以為一時間難以對抗,誰知道又來了一批跟衙役作對,還明顯有著巨大勢力的好人,王江如同看到了希望一般,扶著桌子掙扎著從地上爬起來,也道:“我知道…是北邊、北邊的一個院子,我…我、我,能帶路。”

  白衣婦女看王江一眼,目光兇戾地揮了揮手:“去個人扶他,讓他指路!”

  王江便踉蹌地往外走,寧忌在一邊攙住他,口中道:“要拿個擔架!拆個門板啊!”但這片刻間無人理會他,甚至于心急如焚的王江此時都沒有停下腳步。

  一行人便浩浩蕩蕩的從客棧出來,沿著縣城里的道路一路前行。王江腳下的步伐踉蹌,蹭得寧忌的身上都是血,他戰場上見慣了這些倒也沒什么所謂,只是擔心先前的藥物又要透支這中年賣藝人的生命力。

  過得一陣,眾人的步伐抵達了縣城北邊的一處小院。這看來便是王江逃出來的地方,門口甚至還有一名衙役在放風,眼見著這隊人馬過來,開門便朝院子里跑。那白衣女子道:“給我圍起來,見人就打!讓徐東給我滾出來!動手!”

  她的號令發得散碎而無章法,但身邊的手下已經行動起來,有人轟然破門,有人護著這婦女首先朝院子里進去,也有人往后門方向堵人。這邊四名衙役頗為為難,在后方喊著:“嫂夫人不能啊…”跟隨進去。

  寧忌攙著王江進了那院子時,前前后后已經有人開始砸房子、打人,一個大嗓門從院落里的側屋傳出來:“誰敢!”

  白衣婦女喊道:“我敢!徐東你敢背著我玩女人!”

  “什么玩女人,你哪只眼睛看到了!”

  從側屋里出來的是一名身材魁梧樣貌兇悍的男人,他從那里走出來,掃視四周,吼道:“都給我停手!”但沒人停手,白衣婦女沖上去一巴掌打在他頭上:“徐東你該死!”

  “說了沒有!”這捕頭徐東的聲音雄壯威嚴,那女人又是一巴掌,打歪了他的帽子。

  “那是人犯!”徐東吼道。女人又是一巴掌。

  “誰都不許亂來,我說了!”

  婦女跳起來又是一巴掌。

  “這是她勾引我的!”

  婦女接著又是一巴掌。那徐東一巴掌一巴掌的挨著,卻也并不反抗,只是大吼,周圍已經哐哐哐哐的打砸成一片。王江掙扎著往前,幾名書生也看著這荒謬的一幕,想要上前,卻被攔住了。寧忌已經放開王江,朝著前方過去,一名青壯男子伸手要攔他,他身形一矮,轉眼間已經走到內院,朝徐東身后的房間跑過去。

  徐東還在大吼,那婦女一邊打人,一邊打一邊用聽不懂的方言謾罵、指責,然后拉著徐東的耳朵往房間里走,口中可能是說了關于“狐媚子”的什么話,徐東仍然重復:“她勾引我的!”

  女人拖著這徐捕頭進了房間,此時寧忌已經跟進來了,那婦女似乎想要將“狐媚子”打一頓,但看見房間里的景象,皺著眉頭還是停了下來。寧忌便從兩人身邊過去,此時的房間里充斥著血腥氣和臭氣,王秀娘蜷縮在房間的角落里,身上不僅有血,還有便溺之物的痕跡。

  寧忌蹲下來,看她衣衫破損到只剩下一半,眼角、嘴角、臉頰都被打腫了,臉上有糞便的痕跡。他回頭看了一眼正在廝打的那對夫妻,戾氣就快壓不住,那王秀娘似乎感覺到動靜,醒了過來,睜開眼睛,辨認著眼前的人。

  “秀娘姐。”寧忌握住她的手。

  “陸…小龍啊。”王秀娘虛弱地說了一聲,然后笑了笑,“沒事…姐、姐很機智,沒有…沒有被他…得逞…”

  “你怎么…”寧忌皺著眉頭,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么。

  “你別摸我的手…臭…”女人將手盡力拿出來,將上頭臭臭的東西,抹在自己身上,虛弱的笑。

  寧忌艱難地沉默了一瞬,然后咬著牙笑起來:“沒事就好…陸大哥他…擔心你,我帶你見他。”

  他將王秀娘從地上抱起來,朝著門外走去,這個時候他全然沒將正在廝打的夫妻看在眼里,心中已經做好了誰在這個時候動手攔就當場剮了他的想法,就那樣走了過去。

  這對夫妻也愣了愣,徐東大吼:“她是要犯!我是在審她!”

  婦女跳起來打他的頭:“審她!審她!”

  “我不跟你說,你個潑婦!”

  婦人踢他屁股,又打他的頭:“潑婦——”

  “你就是潑婦!”兩人走出房間,徐東又吼:“不許砸了!”

  這邊寧忌將王秀娘抱了出來,到了王江身邊,王江跪在女兒身邊哭,范恒等人義憤填膺:“豈有此理!豈有此理!通山縣沒有王法了!”

  “這等事情,你們要給一個交代!”

  那徐東仍在吼:“今天誰跟我徐東過不去,我記住你們!”隨后看到了這邊的王江等人,他伸出手指,指著眾人,走向這邊:“原來是你們啊!”他此時頭發被打得凌亂,婦女在后方繼續打,又揪他的耳朵,他的面目猙獰,盯著王江,隨后又盯陸文柯、范恒等人。

  “我記住你們!”

  婦人一巴掌打在他的后腦上,他一字一頓地說著,然后分開兩根手指,指指自己的眼睛,又指向這邊,雙目赤紅,口中都是唾沫。

  “我!記!住!你!們!了!”

  “這邊還有王法嗎?我等必去縣衙告你!”范恒吼道。

  那婦人哭喊,大罵,然后揪著丈夫徐東的耳朵,大喊道:“把這些人給我趕出去啊——”這話卻是向著王江父女、范恒、寧忌等人喊的。

  她帶來的一幫青壯中便分出人來,開始勸說和推搡眾人離開,院子里婦人繼續毆打丈夫,又嫌這些外人走得太慢,拎著丈夫的耳朵歇斯底里的大喊道:“滾蛋!滾蛋!讓這些東西快滾啊——”

  朝這邊過來的青壯終于多起來。有那么一瞬間,寧忌的袖間有手術刀的鋒芒滑出,但看看范恒、陸文柯與其他人,終于還是將小刀收了起來,隨著眾人自這處院子里出去了。

  眾人都沒吃午飯,回到客棧當中,寧忌給王江父女做了傷勢包扎的處理,范恒等人則去到衙門那邊打探情況,準備告狀,討回一個公道。

  包扎完畢后,傷情復雜也不知道會不會出大事的王江已經昏睡過去。王秀娘受到的是各種皮外傷,身體倒沒有大礙,但精神不振,說要在房間里休息,不愿意見人。

  她正值青春洋溢的年紀,這兩個月時間與陸文柯之間有了感情的牽扯,女為悅己者容,平素的打扮便更顯得漂亮起來。誰知道這次出去賣藝,便被那捕頭盯上了,料定這等賣藝之人沒什么跟腳,便抓了想要用強,王秀娘在緊急之時將屎尿抹在自己身上,雖被那惱羞成怒的徐捕頭打得夠嗆,卻保住了貞潔。但這件事情過后,陸文柯又會是怎樣的想法,卻是難說得緊了。

  寧忌暫時還想不到這些事情,他覺得王秀娘非常勇敢,反倒是陸文柯,回來之后有些陰晴不定。但這也不是眼下的要緊事。

  包扎好父女倆不久,范恒、陳俊生從外頭回來了,眾人坐在房間里交換情報,目光與言語俱都顯得復雜。

  “…這徐東說是本地衙門的總捕,倒也算不得什么大人物,能治他的人還是有許多。但問題在于他那妻子李小箐,這女人是李若缺的女兒,李彥鋒的妹妹,當年嫁給徐東之時,李家尚算不得大戶,可如今…尤其是金兵兵禍過去之后,李家在此地,那就是說一不二的土皇帝了…”

  “…我們使了些錢,愿意開口的都是告訴我們,這官司不能打。徐東與李小箐如何,那都是他們的家事,可若咱們非要為這事告那徐東…衙門恐怕進不去,有人甚至說,要走都難。”

  “…那莫非便不告了?”

  “…那就去告啊。”

  眾人的話語說到這里,此時俱都為難,如此商議了一陣,有人道:“看陸兄的意思?”

  陸文柯雙手握拳,目光通紅:“我能有什么意思。”

  眾人見他這等狀況,便也難以多說了。

  下午過半,庭院之中秋風吹起來,天開始轉陰,之后客棧的主人過來傳訊,道有大人物來了,要與他們見面。

  眾人去到客棧大堂,出現在那里的是一名穿著長衫的中年人,看來像是讀書人,身上又帶著幾分江湖氣,臉上有刀疤的豁口。他與眾人通傳姓名:“我是李家的管事,姓吳,口天吳。”

  “吳管事可是來解決今日的事情的?”范恒道。

  “算是。”那吳管事點了點頭,然后伸手示意眾人坐下,自己在桌子前首先落座了,身邊的下人便過來倒了一杯茶水。

  “諸位都是讀書人罷。”那吳管事自顧自地開了口,“讀書人好,我聽說讀書人懂事,會辦事。今日我家小姐與徐總捕的事情,原本也是可以好好解決的,但是聽說,當中有人,出言不遜。”

  “…出言不遜?”范恒、陳俊生等人蹙起眉頭,陸文柯目光又漲紅了。寧忌坐在一邊看著。

  “今日發生的事情,是李家的家事,至于那對父女,他們有通敵的嫌疑,有人告他們…當然如今這件事,可以過去了,但是你們今天在那邊亂喊,就不太講究…我聽說,你們又跑到衙門那邊去送錢,說官司要打到底,要不依不饒,這件事情傳到我家小姐耳朵里了…”

  “我家小姐才遇上這樣的糟心事,正心煩呢,你們就也在這里添亂。還讀書人,不懂做事。”他頓了頓,喝一口茶:“所以我家小姐說,這些人啊,就不要待在通山了,免得搞出什么事情來…所以你們,現在就走,天黑前,就得走。”

  “唉。”伸手入懷,掏出幾錠銀子放在了桌子上,那吳管事嘆了一口氣:“你說,這算是,什么事呢…”

  秋風撫動,客棧的外頭皆是陰云,方桌之上的銀錠刺眼,坐在這邊得范恒等人,目光中已經滿是火氣。寧忌倒是冷靜下來了,在毫不起眼的角落里冷漠地看著這一切。

  客棧大堂里安安靜靜的,過了好一陣,范恒正要接話。那吳管事從身側一名青壯手上接過一把刀,舉起來,然后砰的一聲,與銀兩一般的,按在在桌面上。

  聲音在大堂之中回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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