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時候,時光會在夢里倒流。他會看見許多人,他們都栩栩如生地活著。
醒過來時,會恍惚的坐上一陣,忘了自己在哪里。
錯位的記憶還在腦子里殘留。要等到不久之后,冰冷的現實在腦海里化為空蕩蕩的回音,人才能在這片空白的區域里痛苦地清醒過來。
曾經飽滿的生命、精神、乃至于靈魂的一部分,都在過去的時光里,永久地損毀了。
而比起更多人永久永久失去的一切,幸存者們如今的失去,似乎又算不得什么。
金天眷元年二月底,云中。
湯敏杰從夢里醒來,坐在床上。
先前的夢里,出現了伍秋荷。
那女人曾經是陳文君的侍女,更早一些的身份,是開封府府尹的親侄女。她比一般的女子有見識,懂一些權謀,待在陳文君身邊之后,很是籌謀了一些事情,早幾年的時候,甚至救過他一命。
不過,在情報的傳遞和支持上,伍秋荷其實更多的傾向于武朝政權,不是很喜歡華夏軍。
雙方既有同樣的目標,又各為其主,在那段時間里,曾經有過幾度的爭奪和摩擦。伍秋荷性格要強,湯敏杰也不是省油的燈,只是被人救過一命,口舌上便不好咄咄逼人了。幾次暗地里的行動,互有勝負,湯敏杰占了便宜后才會去逞兩句口舌之快,看著對方啞巴吃黃連的模樣,惡形惡狀。
私下里其實做過盤算,這女人性情不差,將來可以找個機會,將她爭取到華夏軍這邊來。
最后一次爭奪是因為那個叫史進的傻瓜,他武藝雖高,腦子卻無,而且擺明了想死,雙方都接觸得有些謹慎。當然,由于漢夫人一方實力雄厚,史進一開始還是被伍秋荷那邊救了下來。
但伍秋荷低估了當時城內外的地毯式搜索,官府最終找到史進,被他逃脫后,才讓黃雀在后的湯敏杰占了個便宜。
當時是很高興的。
之后能將她嘲笑一番了。
然而當史進醒過來,向他詢問起伍秋荷的事,甚至有些懷疑是不是那個女人帶了官兵過來,湯敏杰才知道遭了。既然他有那樣的懷疑,說明伍秋荷與官兵的出現,不過是前后腳的時間差…悲從中來。
“金國這種地方,漢人想要過點好日子,什么事情做不出來,壯士你既然看清了那賤人的嘴臉,就該知道這里沒有什么溫情可說,賤人狗賊,下次一并殺過去就是!”
前頭隨口打發了史進,后腳便去打聽情況,過不多久,也就知道了伍秋荷被希尹一劍斬殺的事情。她倒是聰明,當著希尹的面攀誣高慶裔,當時便死了,沒有再受太多的折磨。只是尸體拋在了哪里,一時之間打聽不到詳細的。待弄清楚了是扔在哪個亂葬崗,已經是半年多以后的事情了,再去找尋,早已尸骨無存。
這些年來,經歷的許多人,都是這樣死的,不少人死得更卑微,也有死得更痛苦的,痛苦到太平時節的人無法想象,便連他想起來,那段記憶當中都像是存在了一大片的空白。
為什么會夢見伍秋荷呢?
他想了想,或許是因為之前一段時間在上京見到了名叫程敏的女子吧。有些相似的好強,有些相似的仇恨…
十月底完顏亶繼位后,湯敏杰在上京又呆了一個多月,試圖在各種各樣的訊息中尋找可能的破局點。這段時日里,他便常常與程敏見面,匯總她打聽過來的消息。
新君上位后的消息最多的還是各種各樣的論功行賞,宗干、宗磐、宗翰雖沒了皇位,但之后封賞榮寵無數,在可見的未來里都會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大權臣。但在這中間,權力斗爭的苗頭仍舊存在。
西府的宗翰、希尹畢竟是敗在了西南,而且這一次上京的局勢當中,用謀太過。宗干、宗磐雖然不得不接受他們后來的想法,將皇位讓給完顏亶,可在這之后,對西府的制衡與削弱,仍舊是被提出來了。
這是西南戰敗之后宗翰這邊必然面對的結果,在接下來半年的時間里,一些權力會讓出來、一些位置會有更替、一些利益也會因此失去。為了保證這場權力交割的順利進行,宗弼會帶領軍隊壓向云中,甚至會在雪融冰消后,與屠山衛進行一場大規模的比武較量,以用來判斷宗翰還能保留下多少的實權在手中。
整個十一月,上京城中對這場權力的初步爭奪鬧得亂哄哄的,宗磐與宗干在這里暫時達成了一致,必須盡量多的削掉宗翰手頭還剩下的實權。大量的宗親勛貴此時已經不在場中,不少人或許憑良心說著話,不希望金國內亂,但對于宗翰希尹兩人的支持,就算不得多了。
不過,兩位老將到得此時也盡顯其霸道的一面,都是大大方方的接下了宗弼的挑戰,并且不斷在上京城內渲染這場比武的聲勢。若屠山衛敗了,那宗翰只能放開權力,其余一切都不必再提;可若是屠山衛仍舊獲勝,那便意味著西南的黑旗軍有著遠超眾人想象的可怕,到時候,東西兩府便必須同心協力,為抗擊這支未來的大敵而做足準備。
歸根結底,在金國,能夠決定一切的人們最為接受的方式還是武力。
這些消息匯總到十二月中旬,湯敏杰大致了解了局勢的動向,隨后收拾起東西,在一片大雪封山之中冒險離開了上京,踏上了回云中的歸途。程敏在得知他的這個打算后很是吃驚,可最終只是送給了他幾雙襪子、幾副手套。
十二月中旬啟程,在風雪中跌跌撞撞的趕路,順利抵達云中已是二月了。不出他所料,宗翰希尹等人甚至也沒有在上京等待太久,他們在年關的前幾天啟程,依舊是千余人的馬隊,于二月下旬回歸云中。
一路漫長的風雪當中,湯敏杰戴著厚厚的鹿皮手套,時不時的會想起仍舊呆在上京的程敏。
一如盧明坊,他也向程敏提出過讓她回到南方的想法,但程敏只是簡單的拒絕了,能言善辯的湯敏杰甚至找不到進一步的說辭來勸說對方改變心意。
在上京兩三個月的時間里,在那些見面、傳遞情報、判斷消息的間隙里,湯敏杰曾幾次去到過程敏出賣身體換取情報的青樓附近觀察。開始的幾次是為了接頭與確認對方的存在,最后一次、也是唯一例外的一次是在離開的前幾天,在黃昏時站在街口遠遠的看了一眼那青樓的燈火,暖黃的、緋紅的燈火、厚厚簾子、扎實的建筑,一切看起來都讓人感到舒心和踏實,讓客人們想要進去休息。
他甚至無法走近那長街一步。
那是作為漢人的、巨大的羞辱。他能親手剮出自己的心肝來,也絕不希望對方再在那種地方多待一天。
可他無法說服她。
起床后做了洗漱,穿戴整齊后去街頭吃了早餐,隨后前去預定的地點與兩名同伴相見。
這場會議在二月二十七舉行,除湯敏杰外,過來的是兩名與他直接聯系的副手,孫望與楊勝安,這兩人都是從西南過來后沒有離開的華夏軍成員,擅長策劃與行動。
在敵人的地方,進行這樣的多人碰頭原則上要非常謹慎,但會議的要求是湯敏杰做出的,他畢竟在上京獲得了第一手的情報,需要集思廣益,于是對下方的人手進行了喚醒。
“…理論上來說,接下來的半年時間,東西兩府權力的交替要出現大量的摩擦,如果把握得好,我們不是沒有機會讓他們焦頭爛額。但機會具體在哪里,需要討論。”
去到上京半年的時間,湯敏杰對于云中的了解有所缺失。但孫、楊二人即便接受命令進入休眠,對于許多事情,自然也有著自己的消息來源。三人首先交換了情報,隨后開始討論。
孫望道:“完顏亶上臺后,對宗翰、希尹兩人上京的做法,云中這邊有過一些猜測。我曾經聽到一些消息,說去年秋末去世的時立愛,在臨死前寫過不少信,要求他家人跟隨宗翰、希尹他們北上,幫忙說服其他人,配合宗翰、希尹的行動。時立愛在漢臣當中地位首屈一指,而且當初跟隨的是完顏宗望,如今外頭也說他是宗輔宗弼的人…”
“…此事若是真的,這條老狗就是臨死前吃里扒外,擺了宗輔宗弼一道。聽說金兀術剛愎自用,若是知道時立愛做了這種事,定不會放時家人好過。”
楊勝安蹙了蹙眉:“不過,時立愛已經死了,這件事便是爆出來,于金國大局,恐怕也沒什么損傷。”
一旁湯敏杰道:“可以先記起來,再想辦法找一找證據,不管怎么樣,只要能讓他們狗咬狗,我們都開心。”
三人又議論一陣,說到其它的地方。
“…宗翰與希尹沒在上京過年便匆匆往回趕,很明顯,是為了接下來雪融之時與宗弼的比武。這場較量眼下還沒有細部上的規則出來,但我估計,接下來所有人都會盯住云中這塊肉,西府在哪里軟弱一點,就會被吃掉一點,如果能打聽到更詳細的情報,我們就可以計劃一下,從頭作梗,甚至…發動幾次刺殺,讓西府在一些關鍵的地方輸掉。”
“…這件事聽起來有可能,但我覺得要謹慎。這么詳細的情報收集,我們首先就要喚醒所有人,老實說,就算喚醒所有人,我們的行動力量恐怕都不夠…而且宗翰跟希尹已經回來了,必須考慮到希尹有所防備,故意挖下陷阱給我們跳的可能。”
“…從可行性上來說,眼下咱們唯一的機會,也就在這里了…西府的戰力我們都清楚,屠山衛雖然在西南敗了,可是對上宗輔宗弼的那幫人,我看還是西府的贏面比較大…一旦宗翰希尹穩下西府的局勢,從今往后像他們自己說的那樣,不要皇位,只專心防備我們,那將來我們的人要打過來,肯定要多死不少人…”
“…去年冬天到現在,雖然是在休眠狀態沒有行動,但我這邊的人已經死了四個了。將他們喚醒全都投到這件事情里去,我們也得看贏面有多大啊…”
“…至少可以先收集情報,這個風險冒一冒我認為總是值得的…”
房間里低聲議論了許久,上午即將過去的時候,湯敏杰忽然開口。
“…我還有一個計劃,也許是時候了。我說出來,我們一起表決一下。”
湯敏杰神色平靜,孫望與楊勝安便都點了點頭,示意他說出來。在過去幾年的時間里,湯敏杰的許多想法或許冒險,但最后都找到了施行的辦法,他們對他自是信任的。
湯敏杰隨后緩緩說出了自己的打算。
另外兩人聽完,面色俱都復雜,之后過得一陣,是楊勝安首先搖頭:“這不行…”孫望也認同了楊勝安的想法,兩人你一言我一語,提出了許多反對的看法。
這時候的時間接近子時,湯敏杰點了點頭。
他道:“那好,楊勝安,由你做出會議記錄,對于這個計劃,是經過了詳細的討論后做出的表決,我們華夏軍,否定了它。”
楊勝安想了想:“記錄…有必要嗎?”
湯敏杰點了點頭。
“…記下來吧,讓后世有個看法。”
楊勝安做出了簡單的記錄。
風吹過這秘密集會點的窗戶外頭,城市顯得晦暗而又平靜。白皚皚的雪籠罩著這個世界,許多年后,人們會知道這個世界的一些秘密,也會忘記另一些東西…那是記錄所不能及至之處的真實。真實與虛假永遠交織在一起。
二月二十七這一天的中午,完顏德重與完顏有儀正在參加一場聚會。
他們跟隨父輩北上,見識了一場華麗的權力斗爭,隨后又冒著滾滾的風雪南下,前幾天才回到云中。這樣的旅程磨礪了他們的心性,也令得他們更加有使命感,胸中更加的慷慨激昂。
對于宗翰希尹等人在上京的一番運籌帷幄,云中城內眾人感受更為深刻,這幾天的時間里,人們甚至認為這一番操作堪稱偉大,在他們回家后的幾天時間里,云中的勛貴們設下了一場場的宴請,等待著所有英雄的赴宴,給他們復述發生在上京城內驚心動魄的一切。
完顏德重與完顏有儀熱衷于這樣的宴會,這中間的許多人也曾經是他們過往的伙伴,拒絕不得,而且宣揚大帥等人的行動,也沒必要拒絕。于是連續幾天,他們都很忙。
喝得醉醺醺的。
回到家中,便見到了這些時日里神色都有些憂郁的母親。他們都有著挺好的教養,過去都知道不該在母親面前將女真人的立場表現得太過清晰,但這一次上京過后,他們一方面熱血沸騰,另外一方面也有了巨大的憂患意識,害怕有一天黑旗會殺過來,搗毀金國的一切,于是這兩日里,偶爾不免勸說母親看開一些。
“娘,大帥他真的是為了女真著想…”
“我們畢竟是女真人,平日里或不管事,但此時已不該躲避了,娘,國戰無仁義的…”
“我們有一天或許也得上戰場,跟黑旗打…”
這樣的話語之中,陳文君也只能憂郁地點頭,隨后讓家中的丫鬟扶了他們回去。
同樣的時刻,滿都達魯跪在這處府邸的書房當中,聽著完顏希尹的指示。
他如今已經升任云中府的都巡檢使,這個官品級雖然算不高,卻已經跨過了從吏員往官員的過渡,能夠進到谷神府的書房當中,更證明他已經被谷神視為了值得信任的心腹。
“…軍隊已經開始動了,宗弼他們不日便至…這次云中的狀況。不止是一場廝殺或者幾場比武,過去整個西府手底下的東西,只要能動的,他們也都會動起來,如今好幾處地方的官府,都有了兩道公文沖突的情況,咱們這邊的人,今天退一步,明日可能就沒有官了…”
“…你是我親提的都巡檢,不必擔心這件事,但這等狀況下,背后的匪人尤其是黑旗放在這里的細作必定蠢蠢欲動,他們要在哪里動手、推波助瀾,眼下不清楚,但提你上來,為的就是這件事,想點辦法,把他們都給我揪出來…”
這一場接見不是很久,希尹說完,擺了擺手,讓滿都達魯應諾離去。他離去之時,陳文君也從外頭端了些點心過來了,大概是聽說了某件事情,她的眉宇稍有舒展。
在書桌后伏案寫作的希尹便起身來迎她。
回家數日都可以看到,夫婦倆其實都瘦了,希尹上一次在家還是數年前,尤其消瘦得厲害,頭發也已經從半白變作全白,陳文君則是為最近一段時間以來的時局操心,頭發也白了一些。
“那是…”陳文君問了一句。
“新上來的都巡檢滿都達魯。”希尹答道,“接下來的這段時日,跟宗弼那邊要開始較量,衙門里換了一些人,主要是應對有人在暗地里搗亂,再過幾個月兩軍比武,若是輸了,咱們都難得善了啊…嗯,還是夫人做的糕點好吃。”
希尹的話語坦率,當中未嘗沒有提醒的意思,但在妻子面前,也算是坦坦蕩蕩了。陳文君看著在吃東西的丈夫,眉頭才稍有舒展,此時道:“我聽說了外頭的公文了。”
她說起這事,正將手中小米糕往嘴里塞的希尹微微頓了頓,倒是神色肅穆地將糕點放下了,隨后起身走向書桌,抽出一份東西來,嘆了口氣。
“入冬幾個月,每一個月,凍餓致死數萬人,被凍死居然是因為有柴不許砍。這種事情,原本就蠢到極點,殺了別人他們自己能獨活嗎,一群蠢驢…我今日才將命令發出去,已經晚了,其實算不得多大的補救…”
他回頭看看妻子,開口其實有些艱難:“這當中…有許多事情,實在是對不住你,我曾許諾要給漢人一個好些的對待,可到得如今…我知道你這些時日有多難。我們敗在西南,其實是你們漢家出了英雄了…”
希尹說到最后這句,勉強而復雜地笑了笑。他原本自然也有許多想為妻子做的事情,也曾經做下過許諾,然而如今有些事已經在他能力范圍之外了,便只能說說漢人的英雄,讓她高興些許。陳文君嘴角露出一個笑容,眼淚卻已簌簌而下:“…不論如何,你這次,總是救了人了,你吃東西吧…”
這只能是她作為妻子的、私人的一點謝謝。
滿都達魯走出谷神府,下午的天空正顯得陰晦。
他走到不遠處的小廣場上,那邊正貼著大帥府的告示,有人大聲的宣讀,卻是大帥發布了命令,不允許任何人再以任何借口屠殺漢奴,城外的無用草木,不允許任何人家故意阻撓漢人撿拾,同時大帥府將撥出部分木炭、米糧在城市內外的漢民區發放,這部分的支出,由過去半年內各勛貴家中的罰款補貼…
此外還有數項保證漢奴生存權力的措施公布。
有些畏畏縮縮路過的漢奴聽到了,在小廣場的邊上哭泣起來。
許是在感謝著大帥的仁政。
滿都達魯是這樣想的,他站在一旁,察看著里頭的身份可疑之人。
瘦弱的、名叫湯敏杰的男子正躬著身子,從另一側與他擦肩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