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里只有星光,成都城南平戎路當頭的乙字院,一個又一個的腳步快速地跨過了作為屋主的小軍醫的身旁。焦急而煩亂的氣息頓時便充斥了這所破舊的小院。
“里頭沒人…”
“周圍看來還好…”
“小聲些…”
“快進來…”
“這小子確實一個人住…”
壓抑的聲音急促卻又細細碎碎的響起來,進門的數人各持刀兵,身上有廝殺過后的痕跡。他們看環境、望周邊,待到最緊急的事情得到確認,眾人才將目光放到作為屋主的少年臉上來,名叫黃山、黃劍飛的綠林俠客身處其中。
持刀指著少年的是一名看來兇神惡煞的男子,綠林匪號“泗州殺人刀”,姓毛名海,開口道“要不要宰了他?”
黃山站在一旁揮了揮手“等一下等一下,他是大夫…”
院落里沒有亮燈,僅有天空中星月的光輝灑下來,院子里幾人還在走動,做進一步的觀察。被推倒在地上平平躺著的少年此時看來卻是一張冷臉,他也不管刀鋒從上頭指過來,從地上緩緩坐起,目光不善地盯著黃山。持刀的毛海原本是個兇相,但此時不知道該不該殺,只好將刀鋒朝后縮了縮。
名叫黃山的壯漢身上有血,也有不少汗珠,此時就在院子旁邊一棵橫木上坐下,調勻氣息,道“龍小哥,你別這樣看著我,咱們也算是老交情。沒辦法了,到你這里來躲一躲。”
“老交情?我警告過你們不要鬧事的,你們這鬧得…你們還跑到我這里來…”少年伸手指他,目光不善地環顧四周,隨后反應過來,“你們跟蹤老子…”
灰暗的星月光芒下,他的聲音因為憤怒稍稍變高,院子里的眾人也非善類,持刀的毛海一腳便踹了過來,將他踹翻在地上,隨后踏上他的胸口,刀鋒再次指下來“你這小子還敢在這里橫——”
地上的少年卻并不畏懼,用了下力氣試圖坐起來,但因為胸口被踩住,只是掙扎了一下,面上兇狠地低吼起來“這是我家,你特么有種弄死我啊——”
毛海面目猙獰便要動手,一只手從旁邊伸過來,卻是黃家最能打的那位黃劍飛。此時道“說了這小大夫脾氣大,行了。”
毛海確認了這少年沒有武藝,將踩在對方胸口上的那只腳挪開了。少年憤憤然地坐起,黃劍飛伸手將他拽起來,為他拍了拍胸口上的灰,然后將他推到后頭的橫木上坐下了,黃山嘻嘻哈哈地靠過來,黃劍飛則拿了個木樁,在少年前方也坐下。
“龍小哥,你是個懂事的,不高興歸不高興,今天晚上這件事情,生死之間沒有道理可以講。你合作呢,收留我們,我們保你一條命,你不合作,大家伙肯定得殺了你。你過去偷軍資,賣藥給我們,犯了華夏軍的軍規,事情敗露你怎么也逃不過。所以現在…”
黃劍飛攤開兩只手“一邊是死,一邊九死一生,就算賣了我們,你也被處置,華夏軍軍規森嚴,我知道——你怎么選。”
名叫龍傲天的少年目光狠狠地瞪著他一時間沒有說話。
黃劍飛搬著木樁坐近了一步“我給你另外兩個選擇,第一,今天晚上我們相安無事,只要到凌晨,我們想辦法出城,所有的事情,沒人知道,我這里有一錠黃金,十兩,夠你鋌而走險一次。”
他頓了頓“當然,你如果覺得事情還是不妥當,我坦白說,華夏軍軍規森嚴,你撈不了多少,跟我們走。只要出了劍門關,海闊天空,到處求賢若渴。龍兄弟你有本事,又在華夏軍呆了這么多年,里面的門門道道都清楚,我帶你見我家主人,只是我黃家的錢,夠你一輩子吃香的喝辣的,怎么樣?好過你孤家寡人在成都冒風險,收點小錢。不管怎么樣,只要幫忙,這錠黃金,都是你的。”
他看著寧忌,手中托出一錠金子來“有些事可以慢慢想,幫還是不幫,你可得快些。”
少年兇狠的臉上動了兩下。
隨后,一把抓過了金錠“還不關門,你們先進來,我幫你們包扎。”他站起來看看對方身上的一道刀傷,皺眉道,“你這該處理了。”
坐在對面的黃劍飛笑了笑,隨后也站起來“不急,還有人。”
小大夫的蹙眉之中,他做了個手勢,便有人從門口出去,過得片刻,陸續有人從門口進來了。進院子的原本是黃劍飛為首的七個人,但隨即又進來了不止七人,亦有兩三個重傷員。小大夫過去一看,蹙眉道“快扶進房里放床上,那個誰去幫忙燒熱水,你們這是…這是槍傷,沒死算你們命大…”
黃劍飛一面指揮著家中的小弟出門遮掩血腥味和足跡,一面與后續進門的家主黃南中報告了整個事情的經過,此時折轉過來“龍小哥,這些受傷的弟兄,能應付吧?”
小大夫陰沉著臉,咬牙片刻方才道“這是我的院子,沒有我答應,誰都不能死。”
他這話說得豪邁,一旁黃山豎起大拇指“龍小哥霸氣…你看,那邊是我家家主,此次你若與我們一道出去,今晚表現得好了,什么都有。”
“哼。”華夏軍出身的小軍醫似乎還不太習慣討好某個人或是在某人面前表現,此時冷哼一聲,轉身往里頭,此時院落之中已經有十四個人,卻又有人影從門外進來,小大夫低頭看著,十五、十六、十七…陡然間臉色卻變了變,卻是一名穿著黑衣的少女扶著位一瘸一拐的老儒生,然后一直到進來了第二十個人,他們才將門關上。
黃山一直在旁察言觀色,見少年臉色又變,正要開口,只見少年道“這么多人,還來?還有多少?你們把我這當客棧嗎?”
“就這么多了。”黃劍飛走過來攬住他的肩膀,制止他繼續亂說,口中笑道,“龍小哥,先治傷,我也來幫忙,給你打個下手,黃山,你去幫忙燒水,還有那個姑娘,是姓曲的姑娘…曲龍珺吧?勞煩你也來,做點照顧人的活…”
“我父親的腳崴…”名叫曲龍珺的黑裙少女明顯是倉促的逃跑,未經打扮但也掩不了那天生的麗質,此時說了一句,但身旁愁眉苦臉的父親推了推她,她便也點了點頭“好的,我來幫忙。”
愁眉苦臉的父親名叫聞壽賓,此時被女兒攙扶到院子邊的臺階上坐下。“無妄之災啊,全完了…”他用手捂住臉頰,喃喃嘆息,“全完了啊,無妄之災…”不遠處的黃南中與另外一名儒士便過去安慰他。
房間里點起燭火,廚房里燒起熱水,有人在黑暗的屋頂上觀望,有人在外頭清理了逃亡的痕跡,用特制的粉末遮掩掉血腥的氣息,院子里熱鬧起來,只是遠遠望去卻還是安靜的一隅…
武振興元年七月二十,在后世的部分記載中,會認為是華夏軍作為一個嚴密的執政體系,第一次與外界支離破碎的武朝勢力真正打出招呼的時刻。
部分世家大族、武朝中分離出來的軍閥力量對著華夏軍做出了第一次成體系成規模的試探,就如同江湖上群雄相見,互相搭手的那一刻,彼此才能看到對方的斤兩。七月二十成都的這一夜,也恰恰像是這樣的搭手,盡管搭手的結果不值一提,但搭手、打招呼的意義,卻仍舊存在——這是無數人終于看清名為華夏的這個龐然大物如山輪廓的第一個瞬間。
從七月二十入夜,到七月二十一的凌晨,大大小小的混亂都有發生,到得后世,會有無數的故事以這個夜晚為模板而生成。江湖的逝去、理念的悲歌、對沖的壯烈…但若回到當時,也不過是一場場流血的廝殺而已。
在這世上,無論是正確的變革,還是錯誤的變革,都一定伴隨著鮮血的流出。
七月二十晚上亥時將盡,黃南中決定流出自己的鮮血。
對于他來說,這一夜的雌伏漫長而煎熬,但做出這個決定之后,心中反倒輕松了下來。
在原本的計劃里,這一夜等到天快亮時動手,無論做點什么成功的可能都會大一些。因為華夏軍乃是持續防御,而突襲者以逸待勞,到得夜盡天明的那一刻,已經繃了一整晚的華夏軍或許會出現破綻。
然而城中的消息偶爾也會有人傳過來,華夏軍在第一時間的突襲使得城內義士損失慘重,尤其是王象佛、徐元宗等眾多義士在最初一個辰時內便被一一擊破,使得城內更多的人陷入了觀望狀態。
盡管聽起來偶爾便要引起一段騷亂,也有敲鑼打鼓的抓賊聲,但黃南中心里卻明白,接下來真正有勇氣、愿意出手的人恐怕不會太多了——至少與先前那般浩大的“動手”假象比起來,實際上的聲勢恐怕會不足一提,也就沒可能對華夏軍造成巨大的負擔。
他便只好在子夜之前動手,且目標不再停留在引起騷亂上,而是要直接去到摩訶池、迎賓路那邊,進攻華夏軍的核心,也是寧毅最有可能出現的地方。
在差不多的時間里,城內的關山海也終于咬著牙關做出了決定,命令手下的嚴鷹等人做出行險一搏。
兩撥人沒人抵達迎賓路,但他們的出擊到恰恰與爆發在摩訶池旁邊的一場混亂呼應起來,那是殺手陳謂在號稱鬼謀的任靜竹的策劃下,與幾名同伴在摩訶池附近打出了一場聲勢浩大的聲東擊西,一度突入摩訶池內圍,還點起了一場明火。
黃南中與數十家將潛行了兩條街,便有人來報告了這激動人心的事情,他們隨即被發現,但有好幾撥人都被任靜竹傳出的消息所鼓舞,開始動手,這中間也包括了嚴鷹帶領的隊伍。他們與一支二十人的華夏軍隊伍展開了片刻的對峙,察覺到自身優勢極大,黃南中與嚴鷹等人指揮隊伍展開廝殺。
接近一百的精銳隊伍沖向二十名華夏軍軍人,之后便是一片混亂。
黑夜里有槍響,血腥與慘叫聲不斷,黃南中雖然在人群中不斷鼓舞士氣,但隨即便被黃劍飛等人拖著往后跑,街道上的視野中廝殺慘烈,有人的腦袋都爆開了。他一個書生在平視的角度下根本無法在混亂人群里看清楚局勢,只是心中疑惑怎么可能敗呢,怎么這么快呢。但人群中的慘叫聲滲人,他又摔了一跤,最終也只能在一片混亂里四散逃竄。
待到清醒過來,在身邊的不過二十余人了,這中間甚至還有關山海的手下嚴鷹,有不知哪里來的江湖人。他在黃劍飛的帶領下一路逃竄,好在方才摩訶池的大聲勢似乎鼓舞了城內造反者們的士氣,亂子多了一些,他們才跑得遠了一些,中間又失散了幾人,隨后與兩名傷員碰頭,稍一通名,才知道這兩人乃是陳謂與他的師弟秦崗。
兩人都受了不少的傷,能與這兩名義士碰頭,黃南中與嚴鷹都熱淚盈眶,發誓無論如何要將他們救出去。當下一合計,嚴鷹向他們說起了附近的一處宅子,那是一位最近投靠山公的儒生居住的地方,今晚應該沒有參與造反,沒有辦法的情況下,也只好過去避難。
當下一行人去到那名叫聞壽賓的儒生的宅邸,隨后黃家的家將葉子出去湮滅痕跡,才發現已然晚了,有兩名捕快已經察覺到這處宅邸的異常,正在調兵過來。
一行人便拖上聞壽賓與其女兒曲龍珺趕快逃跑。到得此時,黃南中與黃山等人才記起來,這邊距離一個多月前留意到的那名華夏軍小軍醫的住處已然不遠。那小軍醫乃華夏軍內部人員,家底清白,然而手腳不干凈,有了把柄在自己這些人手上,這暗線留意了原本就打算關鍵時刻用的,此時可不正好就是關鍵時刻么。
一行人當即往那邊過去,小軍醫居住的地方并非鬧市,相反非常偏僻,城內搗亂者第一時間不至于來這邊,那么華夏軍安排的人手必然也不多。如此一番合計,便如抓住救命稻草般的朝那邊去了,一路之上黃山與黃南中、嚴鷹等人說起那少年脾氣差、愛錢、但醫術好等特征,這樣的人,也正好可以拉攏過來。
只要能將隊伍中陳謂、秦崗這兩名義士救治好,那日后說起,他們這兩幫人今日的犧牲,便不會沒有意義——畢竟這可是一度將刀鋒伸到了華夏軍大魔頭跟前的刺客啊!
如此計定,一行人先讓黃劍飛等人打頭陣,有人唱紅臉有人唱白臉,許下多少好處都沒有關系。如此這般,過不多時,黃劍飛果然不負重望,將那小大夫說服到了自己這邊,許下的二十兩黃金甚至都只用了十兩。
眾人陸續進了那處安靜的院子,陳謂等人被抬入房間里,開始由那小大夫進行救治。黃南中也安排了黃劍飛等人在旁看著,務必要保證這小大夫不亂做手腳,把人治死。房屋外頭的院子里一行人陸續坐下,過了一陣,黃山出來倒血水時跟黃南中確認,小大夫的醫術果然高明,看起來也確實盡心救人,黃南中的心情這才安定下來。
只有聞壽賓,他準備了許久,這次來到成都,好不容易才搭上關山海的線,準備徐徐圖之等到成都情況轉松,再想辦法將曲龍珺送入華夏軍高層。誰知師尚未出、身已先死,這次被卷入這樣的事情里,能不能生離成都恐怕都成了問題。一時間長吁短嘆,哀泣不已。
黃南中便過去勸他“此次只要離了西南,聞兄今日損失,我一力承擔了。唉,說起來,若非情況特殊,我等也不至于連累聞兄,房內兩名刺客乃義烈之士,今夜諸多混亂,唯有他們,刺殺魔頭險些便要成功。實不忍讓這等義士在城內亂逃,無處可去啊…”
隨后嚴鷹也來勸說,山公異日必定記得他今日損失,會有回報。聞壽賓這才停止長吁短嘆,那嚴鷹隨后便跟聞壽賓聊起他這女兒曲龍珺的事情來——他是關山海心腹,會些武藝,亦是文人,因此被關山海安排管理家將。當日關山海第一次去見曲龍珺,他便是隨行人員,早見過對方容貌才藝,心動不已,只是聞壽賓說要用著女子做奸細,他才不好表露太多意思。此時聞壽賓、曲龍珺只能跑路離開,奸細顯然就做不了了,有些話,眼下也就能含糊地表露出來…
聞壽賓愁眉苦臉,此時也只能唯唯諾諾,隱晦承諾若能離開,必定安排女兒與對方相處一下。
城池中的遠處,又有騷亂,這一片暫時的安靜下來,危險在短時間里已離他們而去了。
房間里,醫術高明的小軍醫一邊罵罵咧咧一邊治傷,已經將黃劍飛、曲龍珺等幫手罵得如豬頭一般,但傷員的傷勢卻被他以嫻熟的手法做出了短時間內最好的處理。
某一刻,有傷員從昏迷之中醒來,陡然間伸手,抓住前方的陌生人影,另一只手似乎要抓起武器來防御。小軍醫被拖得往下俯身,旁邊的曲龍珺被嚇了一跳,想要伸手幫忙,被那脾氣頗差的小軍醫揮手制止了。
傷員眨著眼睛,前方的小軍醫露出了讓人安心的笑容“沒事了,你的傷勢控制住了,先休息,你安全了…”他輕輕拍打傷員的手,重復道,“安全了。”
“安、安全了?”
傷員茫然片刻,然后終于看到眼前相對熟悉的黃劍飛,間黃劍飛點了點頭,這才安下心來“安全了…”
“安全了。”小軍醫令人安心地笑著,將對方的手,放回被子上。房間里根蠟燭都在亮,窗戶上掛了厚厚的被單,外頭的屋檐下,有人短暫地閉上眼睛開始休息,這一刻,這處原本破舊的院子,看起來也確實是最為安全的一片凈土。他們不會在城內找到更安全的所在了…
“嘿嘿…”
包扎好一名傷員后,曲龍珺似乎看見那脾氣極差的小軍醫曲著手指偷偷地笑了一笑…
好像是在算救了幾個人。
這位小軍醫雖然愛說臟話,但心地,還是很善良的。
…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