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呢?”
“接下來啊,東瀛人被打敗了…”
“呃…”
寧毅笑著晃了晃手臂:“…東瀛人被打敗以后,別忘了西方還有這樣那樣的壞蛋,他們格物學的發展已經到了一個非常厲害的高度,而華夏…三千年的儒家殘留,一百年的積弱不堪,導致在格物學上仍舊與他們差了很大的一個距離。就像之前說的,你落后,就要挨打,人家還是每天在你的家門口晃蕩,威脅你,要你出讓這樣的利益,那樣的利益。”
“但是我們這邊,當時已經有了超越一切的堅強意志,有了能把整個中華擰成一股繩的精神力量。那個時候,哪怕你還餓著肚子,你手上有最后一顆饅頭,你會想著把它給你的戰友吃,想象一下,那個時候出現的是這樣的軍隊。而西方的格物學,比我們現在要先進一百年,鋼鐵做的飛機在天上飛,鋼鐵做的戰車在地上跑,他們打出的炸彈,一顆就能炸掉這一整條街…”
“華夏…跟西方最強國家的戰斗爆發了…”
寧毅望著夜色,微微頓了頓,西瓜皺眉道:“敗了?”
“不,那是…那段人類歷史上,人類最后一次用精神力量硬生生的填平了物質差距的鴻溝,他們打退了西方。到那個時候,挨打了一百二十年的華夏,才第一次的被眾多西方國家所重視,贏得了安穩發展的空間。”
他們一路前行,手擺了擺,西瓜笑道:“再接下來,一統天下,千秋萬世?”
“再接下來…”寧毅也笑起來,“再接下來,他們繼續往前走。他們經歷了太多的屈辱,挨揍了一百多年,直到這里,他們終于找到了一個辦法,他們看到,對每一個人進行教育和革新,讓每個人都變得高尚,都變得關心其他人的時候,竟然能夠實現那樣偉大的事跡,阿瓜,如果是你,你會怎么辦呢?”
西瓜看著他。
“他們會繼續深入下去,他們用精神意志彌平了物質的基礎,然后…他們想在物質不夠的情況下,先完成整個社會的精神蛻變,直接越過物質障礙,進入最終的大同社會。”
“精神蛻變…怎么變…”
“通過課堂教育,和實踐教育。”
“…”西瓜一時間想不太清楚這些,寧毅倒是望著前方,隨后開口。
“…他們終于得出了一個結論,在物質基礎尚不滿足的情況下,人類難以跨過那道精神的鴻溝。想要達到人人平等,每個人的精神都無比高尚的大同,他們首先還得回頭創造物質基礎、教育基礎、文化基礎…”
寧毅說到這里,終于沉默下來,西瓜想了片刻:“精神高尚,與物質有什么關系?”
“就好像我吃飽了肚子,會選擇去做點好事,會想要做個好人。我如果吃都吃不飽,我多半就沒有做好人的心思了。”
“那不就是窮計富長良心了,那樣的好人是真正的好人嗎?”
“什么是真正的好人啊,阿瓜?哪里有真正的好人?人就是人而已,有自己的欲望,有自己的弱點,是欲望產生需求,是需求推動創造了今天的世界,只不過大家都生活在這個世道上,有些欲望會傷害別人,我們說這不對,有些欲望是對大部分人有益的,我們把它叫做理想。你好吃懶做,心里想當官,這叫欲望,你通過努力學習努力奮發,想要當官,這就是理想。”
寧毅笑著:“雖然物質不能讓人真正的變成好人,但物質可以解決一部分的問題,能多解決一部分,當然好一部分。教育也可以解決一部分的問題,那教育也得上來,然后,他們扔掉了三千多年的文化,他們又要建立自己的文化,每一個東西,解決一部分問題。等到全都弄好了,到將來的某一天,也許他們能夠有那個資格,再向那個終極目標,發起挑戰…”
“…他們前一次的挑戰。”西瓜欲言又止,“他們是怎么得出這個結論的?他們的挑戰怎么了?”
“阿瓜,故事只是故事。”寧毅摸了摸她的頭,“真正的問題是,在我看到的這些階段里,真正主導每一次變革出現的核心規律,到底是什么。從洋務運動、到維新變法、舊軍閥、新軍閥、到精英政府再到人民政府,這中間的核心,到底是什么。”他頓了頓,“這中間的核心,叫做社會共識,或者叫做,群體潛意識。”
“這種社會共識不是浮在表面上的共識,而是把這個社會上所有人加到一塊,讀書人可能多一點,當官的更多一點,農民苦哈哈少一點。把他們對世界的看法加起來然后算出一個平均值,這會決定一個社會的樣貌。”
“當然在一開始,沒讀書的普通人占的比例非常小,越往前走,他們的分量卻不容忽視。我們說的滿清三百年,突然挨了打,大家就會開始想,怎么辦?這個時候提出洋務運動,大家一想,有道理啊,這個變化被大眾所接受。”
“繼續挨打,說明變化不夠,大家的想法加起來一算,接受了這個不夠,才會有變法維新。這個時候你說我們不要皇帝了…就無法形成社會共識。”
“只有當他們繼續挨打,不要皇帝,成為社會共識。接著舊軍閥成為共識,軍閥需要學習外來的理念和技術,慢慢的也成為共識。我們的文化體系明顯跟格物學格格不入了,被打了這么久以后,慢慢的要打掉這個文化體系,也才成為共識。精英政府成立以后,都是開了眼看了世界的佼佼者當官,當時的社會共識覺得,這樣就行了,所以他們不停的撈,也成為一種共識。”
“等到精英政體的盤子做不下去,民不聊生了,大家得出了共識,還要更加的優秀、更加的清廉、更加的嚴于律己…這樣的社會共識會深刻地影響到一批人,他們內心深處認同了這些想法,他們才能做出那樣的事情,他們才能在餓著肚子的情況下,把一顆饅頭,讓給別人。這是一百年來的屈辱,才終于營造出來的社會共識,是大家打心底里覺得應該的東西。”
“一百二十年,敵人終于被打敗了,外敵沒有了,這種共識按照慣性還在延續,可這個時候,大家仍然沒有太多吃的。你肚子餓了,面前有一顆饅頭,你是讓給你的同伴,還是帶回去給你家里的孩子呢?”
“當這樣的問題落到千萬人上億人的身上,你會發現,在最苦的時候,大家會覺得,那樣的‘高尚’是必須的,情況好一些了,一部分人,就會覺得沒那么必須。如果還要維持這樣的高尚,怎么辦?通過更好的物質、更好的教育、更好的文化都去彌補一部分,也許能夠做到。”
“阿瓜,今天你不用管外面這些農民,你就去看那些書生、你身邊的官員,我的那些學生,你想想,今天的社會共識是什么呢?人人平等?這個社會上絕大部分人甚至還沒有形成‘要讓種地的識字’這種想法的共識。甚至于不要皇帝這樣的共識,我都已經往前跨了好幾步,更何況是…老牛頭那樣的共識呢?”
“沒有那樣的共識,陳善均就無法真正塑造出那樣的官員。就好像華夏軍當中的法院建設一樣,我們規定好條文,通過嚴肅的步驟讓每個人都在這樣的條文下做事,社會上出了問題,不管你是富人還是窮人,面對的條文和步驟是一樣的,這樣能夠盡量的平等一些,可是社會共識在哪里呢?窮人們看不懂這種沒有人情味的條文,他們向往的是青天大老爺的判案,所以哪怕三令五申不停開班進行教育,下去外頭的巡回執法組,很多時候也還是有想當青天大老爺的沖動,拋開條文,或者從嚴處理或者網開一面。”
“判得也沒什么不好的。”西瓜嘟囔一句。
“倒也不算不好,總得慢慢摸索,慢慢磨合。”寧毅笑著,隨后朝著整個夜空劃了一圈,“這天下啊,這么多人,看起來沒有聯系,天下跟他們也無關,但整個天下的樣子,終究還是跟他們連在了一起。社會政體的樣貌,可以提前一步,可以落后一步,但很難產生巨大的跨越。”
“就好像當官一樣,每個人口頭上都痛恨貪官污吏,但如果你的叔叔當了官,你是覺得他應該清廉無比呢?還是覺得他多少幫幫家里人也很應該?大眾腦子里的想法,會決定這個世界的樣子。假設今天人人平等前進了一大步,你是升斗小民,出了點事,你第一反應是想要找個關系幫忙,還是想著直接讓司法機關按條紋辦事。社會的樣子,就在這些想法平均值里,上下波動。”
“我一年可以在華夏政府里開幾百場的會,拼命告訴他們你們要清廉,可這些會議,不可能真正打敗和扭轉人心里的共識。整個社會潛意識里的共識,是文化決定的。”
他們轉過前方的長街,又朝一處僻靜的廣場轉出去,旁邊已經是一條小河,河上花船駛過,反射粼粼的波光。兩人安靜地走了一陣,西瓜道:“難怪你讓竹記…寫那些東西…”
“能深入潛意識的,只有文化。”寧毅笑得復雜而疲倦,“想要人人平等,你得讓人們的生活里,充滿關于平等的故事,我們想要告訴別人,家天下的罪惡,就要讓他們討論皇帝的昏庸無能。當然整體來說不是這么簡單,但這里是大頭…我們可以拖著這個社會前進一步,每前進一步,就要所有人的心底打好基礎,一步走完,才有可能去下一步,否則你多跨一步,他們會把你拉回來。”
“陳善均的老牛頭,可以帶來很多的關于平等的經驗…比如說他一開始粗暴地分田地,是因為有我們的兵給他壓陣,如果沒有華夏軍這個龐然大物做前提呢?是不是得用更長的時間,做出更好的輿論來?他經營老牛頭兩年,一開始跟人說平等,到遇上這樣那樣的問題,他會不斷增加自己的理論和說法,不管他走不走得過去,他的這些,都會成為將來往前走的基石…”
“但如果說讓我來,阿瓜,你高看我了,我也走不過,因為我害怕每個人心底的潛意識。你一旦走得太快,他們拖住你,甚至于在他們自己都不知道的情況下,他們就會殺了你…”
“你整天的…都在想些什么哦。”
西瓜伸手去撫他的眉頭,寧毅笑道:“所以說,我見過的,不是沒見過。”
“你這個故事里,要實現大同,恐怕還得幾百年吧?”
“恐怕是要…”
“他們還會進行下一次挑戰嗎?那個時候是什么樣的?”
“后面的看不清楚了啊…”
“編個故事都不能編全一點…”
“所以說是真的看到了,又不是我自己由著性子瞎扯的,不相信算了…”
“你說得這么有說服力,我當然是信的。”
寧毅看她,西瓜瞪著水汪汪的大眼睛眨了眨。
“算了,對了你之前說洋務運動很惡心,是怎么回事?”
“就是很惡心啊!”
兩人說笑著,一路前行,到得前方的一段路口,燈火又亮起來,路上兼有行人。西瓜陡然看到了誰,拉了寧毅悄么么地往前走。隨后夫妻倆躲在一處巷子后頭,探出腦袋往前方偷窺。
“誰啊?”扒在妻子肩膀上,寧毅皺眉道。
“城里的一個壞人,你看,那個老頭,叫做關山海的,帶了個女人…大Y魔…這幾天經常在新聞紙上說咱們壞話的。”
寧毅撇了撇嘴:“你夠了,不要面子的啊。眼下成都城里成千上萬的壞人,我打開門放他們進來,哪一個我放在眼里了,你拉著我這樣偷窺他,被他知道了,還不得吹牛吹一輩子。走了走了,多看他一眼我都丟臉。”
“不是的。”西瓜揮他,“今天下午,寧忌托侯元顒查這個老東西,有人提了一句,不知道是為什么,這不是正好遇上了…老東西得罪我兒子…”
“嗯?”寧毅皺起眉頭,趴在西瓜身后也多看了幾眼,“行了,什么得罪不得罪的,就那老頭的身板,要真得罪了,老二早把他卸了八塊…不對,你覺得老二會這樣做嗎?”
“不知道啊。”西瓜道,“小忌挺乖的。”
“唉,算了,一個老頭子嫖妓,有什么好看的,回去再找人查。走了走了。”
“不能查,小忌我練出來的,厲害著呢,他偷偷找的小侯,你大張旗鼓地一鬧,他就知道暴露了。還不得說我們整天在監視他。”
“你這樣說也有道理,他都知道偷偷找人了,這是想避開我們的監視,顯然心里有鬼…是不是真得派個人跟著他了?”如此說著,不免朝那邊多看了兩眼,隨后才覺得有失身份,“走了,你也看不出什么來。”
“我半夜過來宰了他。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好東西。”
“你不能這樣…走了。”
“別拉我,我…”
撕拉——
月光照耀下的那邊,關山海帶著女人進了大大的宅院,這邊的兩夫妻站在了偏僻的小巷當中,沒好氣地對望。
“哪有你這樣的,在外頭撕自己女人的衣服,被別人看到了你有什么得意的…”
“說了走了走了,你天神一樣的相公都說話了,你當耳邊風…一個老東西,回頭我就叫人抓了他灌辣椒水…”
西瓜伸出雙他,寧毅也揚手還擊,兩人在黑暗的巷道間將雙手掄成風車互相毆打,朝回家的方向一路過去。
這一夜星火如織,西瓜因老牛頭而來的低落情緒在被寧毅一番“瞎掰打岔”后稍有緩解,回來之后夫妻倆又各自看了些東西,有人將密報給西瓜送來,卻是錢洛寧對老牛頭狀況的報警也到了。
一路磕磕絆絆走到這里,老牛頭還能否堅持下去,誰也不知道。但對于寧毅來說,眼下成都的一切,必然都是重要的,一如他在街頭所說的那樣,成千上萬的敵人正在往城內涌來,華夏軍眼下看似機械應對,但內里無數的工作都在進行。
西瓜回憶著丈夫先前所說的所有事情——盡管聽來如天方夜譚,但她知道寧毅說起這些,都不會是無的放矢——她抓來紙筆,猶豫片刻后才開始在紙上寫下“OO運動”四個字。
她實在不想寫出開頭那兩個字來。寧毅太壞了,這么正經的事情上也瞎掰。
“OO運動”之后,是“維新變法”、“舊軍閥”、“新軍閥”…等等。依靠回憶將這些寫完,又一遍一遍地反復想著寧毅所說的“那個世界”。
這是他所看到的步驟嗎?這一條道路,真的如此漫長而且艱難嗎?是因為他從不敢輕易地考慮成功,所以才會放任老牛頭的分裂?才會將一切的探索當成是實驗?
一百多年的屈辱和探索,不停地找路,不停地失敗,再不停地總結經驗和修改道路,絕對的正確在哪一刻都沒有真正的出現過。如果自己置身于那樣的一個世界,會是怎樣的感受呢?奮發還是絕望?
她還能記得當年在杭州街頭聽到寧毅說出那些平等言論時的激動,當寧毅弒君造反,她心中想著距離那一天已然不遠了。十余年過來,她才每一天都愈發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夫君是以百年、千年的尺度,來定義這一事業的成功的。
人生真短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