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帖被送進去之后,師師迎出來之前,于和中的內心之中,其實都充滿了忐忑。
在華夏軍擊潰了女真西路大軍,取得了令整個天下都為之側目的大勝背景下,作為中間人,跑來跟華夏軍協商一筆無論如何看來都顯得人心不足蛇吞象的技術買賣,這是于和中人生當中參與過的最大的事件之一。
他倒不是害怕參與大事件,他只是害怕吃了閉門羹、事情搞砸了,往后他能如何自處呢?
這么大的一件事,事先沒有給他多少的時間做準備。拉他過去談一談,接著就要來找師師拉關系,自己與師師之間的情感,有升溫到這樣的程度嗎?自己能夠加以控制嗎?多給些時間發展,把握豈不更大一些?
這樣的想法沒有機會說出來,嚴道綸等人將他推上臺面,面對的局勢卻儼然是最后一局要開牌了。他在公門當中呆了多年,事情成功固然花花轎子人抬人,事情搞砸了,讓誰背鍋也是不言而喻的。
另一方面,盡管與師師之間有多年的感情在,他也有過借對方的力量往上搏一搏的想法,可他也并不天真。
師師早年在礬樓便八面玲瓏,對許多人的心思一看便知,眼下在華夏軍內活躍了這么些年,真事到臨頭,哪里會讓私情左右她的決定?上一次嚴道綸打個招呼就走,或許還沒什么,這一次干脆是使節團的兩位領隊跟了過來,這名字一看,為的是什么她心中豈能沒數。只要傳句“沒空”的回答,自己這邊所有的可能,就都要被堵死。
先前真該說清楚的,要時間的啊…
這是決定他后半生命運的一刻了。他心中惴惴不安,面上只能強作鎮定,好在過得一陣,師師一身淺藍色居家衣裙迎了出來。雙方互相打過招呼,之后朝里頭進去。
天空之中白云流淌。又是摩訶池邊的小木桌,由于這次跟隨于和中過來的兩人身份特殊,這次師師的表情也顯得正式一些,只是面對于和中,還有著柔和的笑容。帶著伸頭縮頭都是一刀的想法,于和中直接向師師坦陳了來意,希望在正式談判協商之前,找些關系,打探一下這次成都大會的內幕情況。
師師將于和中的話聽完,坐在那邊的椅子上,神情肅穆地考慮了許久。她看看使節團的兩名領隊,但最終的目光,還是定在了于和中這邊,眼神鄭重。
“這次成都大會,不少人都在私下里找關系,不想太被動,我是知道的。可…于兄,你參與進來,這中間會有多少的危險,你想清楚了嗎?”
于和中微微蹙眉:“這…略有察覺,不過…若這件事能對兩家都有好處,我也是…勉為其難了…”
師師的目光望向其余二人,肅穆的眼神過得片刻才轉換得柔和:“謝兄、石兄,兩位的大名久仰了,師師一介女流,在華夏軍中負責文娛一線的工作,原本不該參與這些事情。不過,一來這次情況特殊;二來你們找到我這位兄長,也確屬不易…我能為兩位傳幾句話,能不能成事且不說,可我有個要求。”
她上次與于和中的見面,表露出來的還只是妹妹般的柔和,這一次在謝、石兩人面前,卻已然是話語迅速、笑容也凌厲的模樣。謝、石二人面容肅然:“擔憑師師姑娘吩咐。”
“無論出什么事,請兩位務必護得我這位兄長周全。”
她這話語一出,于和中一來心下安定,知道在劉光世這撥勢力當中的位置已經坐穩。另一方面卻又忐忑起來,按照她的說法,簡直像是介入這件事便會有殺身之禍一般,真有如此嚴重?
謝、石二人對望一眼,隨后道:“這個自然,于兄在我方正受重用,我等豈會置他于險地之中…”如此承諾一番。
師師點了點頭,微笑道:“我會幫忙遞個話,找上一位關竅上的人物,讓你們提前聊上一聊。但今日局勢,兩位先生也一定明白,我華夏軍做局,想要做成這筆買賣,入了局的,想要占個先手,我華夏軍固然樂見這種狀況,師師因此能幫個小忙,不犯忌諱。然而身在局外的那些人,眼下可都是紅著眼睛,不愿意讓這筆買賣成交的。”
她頓了頓:“既然是我這位兄長帶著你們過來,話我就得明明白白說在前頭。一旦入了場,你我雙贏,私底下,消息是會傳出去的。到時候,風口浪尖,劉家有這個心理準備嗎?恕小妹直言,若沒有這個心理準備,我這話傳也白傳,倒不如全按規矩來,勝過私底下爭吵,傷了和氣。”
她這話一說,于和中那邊便全明白了。寧毅拋出格物技術這樣的大誘餌吸引各方前來,自然是希望看到各路人馬踴躍爭先表露意圖的,劉光世這邊要入場、要占先機、甚至想要內定,寧毅樂見其成,私下里卻必然放出消息,把氣氛炒熱。他固然會給劉將軍這邊一些好處,但另一方面,自己這些人必然成為眾矢之的,到時候進不了場的戴夢微、吳啟梅等人還不知道要對自己這邊如何口誅筆伐,甚至一些“熱血人士”會做出什么事情來,都難以預料。
也是因此,師師方才才首先說,要保護好自己這位兄長的安全。
她是真的對自己上心了…如此一想,心中愈發火熱起來。
謝、石二人那邊以眼神交流,沉默了片刻:“此事我等自然心中有數,可具體情況,并不好說。而且師師姑娘想必也明白,公開場合我們不會承認任何事情,至于私下里…都可以商榷。”
談判這種事情,不能太坦率,也不能隨隨便便就做承諾,兩人面露為難,話語謹慎。師師卻已拍手一笑:“既然有過準備,怎么談就不關小妹的事了…小玲!”她開口叫來院子里的女兵,“去參謀部那邊,找林丘林參謀,讓他有空的話盡快過來一趟,有事。”
聽得這個名字,謝、石二人對望一眼,大覺有戲。這名叫林丘的年輕軍官在華夏軍當中軍職算不得高,但卻是負責務實工作的核心參謀之一。使節團這次過來數日,常能見到高官接待,但對于具體工作大多打著哈哈,一推二五六。至于參謀部、秘書處等一些核心職位上負責具體事務運作的官員,他們對外往來甚少,他們偶爾能打聽到一個,但對于如何接觸,沒有辦法。
名叫小玲的女兵去后又回來,再過的片刻,一名身著黑色軍服的年輕軍官朝這邊小跑過來,想來便是林丘。師師告罪一番,走了過去,那軍官在屋檐下行了一禮,師師跟他交談了幾次,偶爾看看湖岸這邊,林丘蹙著眉頭,一開始似乎有些為難,但片刻之后,似乎是被師師說服,還是笑著點了頭。
師師朝湖邊揮手:“和中,你過來一下。”
于和中走過去,師師向他介紹了林丘,隨后也想林丘介紹了他,用得口吻和形容卻是頗為私人的方式:“這是我兒時的兄長,多年未見,此次只是做個中人…”云云。那林丘立馬叫哥——似乎是考慮了對師師的稱呼——于和中一時間受寵若驚。
與于和中打過招呼后,林丘走向湖邊。于和中與師師留在屋檐下,他心中思緒復雜、溫暖,難以言說,有了這次的事情,他在劉光世那邊的仕途再無障礙,這一瞬間他也真想就此投奔華夏軍,從此與師師相互照應,但稍作理智考慮,便打消了這等念頭,千言萬語堵在胸口一時間都說不出來,看見師師對他笑時,甚至想要沖動地伸過手去,將對方的柔荑攥在掌心里。
但師師身上一股說不出的氣質終于令他沒敢付諸行動。
只見師師望了湖岸那邊,微微笑道:“此事我已牽了線,便不再適合涉足其中了,可和中你還是盡量去一下,你要坐鎮、旁聽,不必說話,林丘得了我的叮囑,會將你當成自己人,你只要在場,他們自然以你為首。”
于和中看著她:“我…”
師師一笑:“去吧,正事要緊,其他的話,往后再說不妨。不過,此番可以在場,明面上卻絕不可站了前臺,城里局面復雜,出什么事情的可能都有。他們得了我的叮囑,當不會如此坑害你,可若有此等端倪,也務必要小心謹慎…有事可以來找我。”
“嗯。”于和中鄭重點頭,微微抱拳后轉身走向湖岸邊的木桌,師師站在屋檐下看了一陣,隨后又叮囑了小玲為四人準備好午餐以及方便說話的單間,這才因為有事而告辭離去。
于和中知道她不愿意真的牽涉進來,這天也只好遺憾分別。他畢竟是男兒身,固然會為兒女私情心動,可事業功勛才最為重要,那林丘得了師師的牽線,與謝、石二人先是隨意地交談相互了解了一番,待到了房間里,才鄭重地拿出一份東西來。卻是華夏軍在這一次預備放出去,讓各方競標的技術名錄。
除了玻璃、香水、造紙、織造等各種商業技術外,軍事上的冶鐵、火炮、火藥等大量讓人眼紅的核心技術赫然在列,而且標注了這些技術的具體數值,大都領先了外界技術一到兩個臺階。委實讓人覺得寧毅是不是真的已經瘋了。
這些技術的分量難以用錢來估算,購買的方式必然各種各樣,交割起來也并不容易,一旦事到臨頭,談判都要準備許久,這也是劉光世一方想要搶占先機的理由。而且他們既然愿意首先站出來響應華夏軍的號召,也算是幫了華夏軍一個大忙,在條件不離譜的情況下,內定個一兩項技術,也絕不是沒有可能。
于和中明白了這次交易的意義,內心火熱起來,隨后便專注地將心神投入了進去。
與此同時,師師去到湖邊的另一處院落里,與寧毅在湖邊的亭子里吃簡單的午餐。
“劉家進場了。”
她過來說的第一句話是這樣的,隨后與寧毅詳細說起了見面的過程,只在偶爾提起于和中時,言語之間有些遺憾。作為朋友,她其實并不想將于和中拉進這個漩渦里——盡管對方看來興高采烈,可眼下這種局勢,一旦有個意外,普通人是難以全身而退的。
“他又不是你兒子。”
寧毅這樣說了一句,師師伸他一下。寧毅笑著搖了搖頭。
“男人四十了,要有一番事業,風險越大回報越大是很正常的事情,就算你把接下來所有可能全分析給他聽,他做的恐怕也是一樣的選擇。所以啊,沒必要這樣那樣的亂想。其實于和中這次入局,撿的是最大的便宜,簡直傻人有傻福。”
“你一開始就準備了讓人劉家入場吧?”
“劉家是最合適的,不覺得嗎?”寧毅笑了起來,“這次過來的大小勢力,晉地是一開始就跟我們有關系的,左家左右逢源,但他背后站的是福州朝廷,必然不會在明面上第一個出頭,其余一些勢力太小,給他們好處,他們不一定能整個吞下去。只有劉光世,八爪章魚,跟誰都有往來,這個眾矢之的,只有他帶頭扛,效果最好。”
他說到這里頓了頓,隨后又諷刺地笑笑:“說到出來打頭陣,謝、石二位表面上為難,暗地里肯定要笑破肚子。這次大會做買賣,不能入場的以戴夢微、吳啟梅為首,誰要帶頭跟我們交易,他們都會出來斥責一番。可私下里,劉光世、戴夢微早有協議,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劉家能得什么好處,戴夢微也少不了,所以啊,劉將軍根本不怕被斥責,他們肯定在私下里覺得自己占了大便宜…”
“他是占了大便宜啊。”師師看他一眼,“武器技術你也真拿出來賣,軍中其實都有些害怕的,怕教會了徒弟,反過來打死師父。”
“賣技術原本就是個入侵的過程。”寧毅拿筷子在師師頭上敲了一下,“早些年就已經說過,我們這片華夏土地,基本的思維模式是玄學思維,思考的順序是首先考慮整體,用整體來指導細節。而格物學的基礎,是要從部分的認知慢慢擴張到整體,要一是一、二是二,不能靠想象。技術在其次,思維方式才是主體,沒有這種思維方式,學了技術也會永遠落后。當然,我們現在拿不下他們,消化不了,就讓他們幫我們做一點前期工作,將來的思維改造可以更方便一點。”
“立恒真就這么瞧不上玄學思維…”
“也不是瞧不上,各有特征而已,玄學思維從整體入手,所以老祖宗從一開始就討論天地,可是天地是什么樣子,你從一開始哪里看得懂,還不是靠猜?有的時候猜對了有的時候猜錯了,更多時候只能一次次的試錯…玄學思維對整體的猜測用在哲學上有一定的好處和創見性,可它在很多具體事例上是非常糟糕的…”
寧毅揮舞著筷子,在自己人面前盡情地嗶嗶:“就好像玄學思維最容易出現各種看起來不明覺厲的高大上理論,它最容易產生第一印象上的傾向性。譬如說我們看到經商的人追逐財貨,就說它導人貪婪,一有了它導人貪婪的第一印象,就想要徹底把它封殺掉,沒有多少人能想到,把這些貪婪中的因素當成不好不壞的規律去研究,將來會產生怎樣巨大的效果。”
師師想了想:“會沒有人種地?”
寧毅一口氣噎在喉嚨里:“…會產生叫資本主義的未來。算了,不說這個你不懂的。但是格物學的將來你已經看到了,我們過去說有人想要偷懶,想要造出省力的工具,是奇巧淫技,可技術本身是不好不壞的。《道德經》開篇就說,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天地是沒有傾向性的,這世上所有事物的基本原理,也沒有傾向性,你把它們研究透徹了,可以做好事,也可以做壞事。可玄學思維就是,看見一個壞處,就要打倒一系列的東西,就要堵死一條路。”
“又比如說你們最近做的戲劇,讓你們寫得好看一點好看一點,你們就會說媚俗,什么是媚俗?歸根結底不就是研究人心里的規律?每一個人的內心都有基本的規律,把它研究透徹了,你才能知道這個社會上每一個年齡、每一個階層、每一個大類的人會喜歡什么,你怎么樣才能跟他們說話,你怎么樣才能讓他們從無知到有知,從愚蠢到聰明…”
“可也沒有老是討好他們的,你連詩都不讓寫…”師師嘟囔兩句。
“現在是研究規律的時候啊李同學,你知不知道未來的工作有多重,過去這世上百分之一的人識字讀書,他們會主動去看書。一旦有一天全部的人都讀書識字了,我們的工作就是如何讓所有的人都能有所提升,這個時候書要主動去吸引他們接近他們,這中間第一個門檻就是找到跟他們對接的辦法,從百分之一到百分之百,這個工作量有多大?能用以前的辦法嗎?”
“人心的規律、一個人如何成熟起來的客觀規律,是教育、文化兩個大類發展起來的最底層邏輯,一個六歲的孩子喜歡吃屎,為什么?一個十六歲的孩子就喜歡看女人,為什么?大家一開始都喜歡低俗,為什么?是什么樣的客觀理由決定的、怎么樣能夠改變?如果搞文化的人說一句低俗就把低俗拋在一邊,那接下來他什么工作也做不成,低俗也好通俗也罷,背后映照的,都是人心人性的規律,是要一點一點,切片解剖的…嗯,你不用管切片解剖是什么…”
中午的陽光照射在涼亭外頭,仿佛垂下的紗簾。寧毅嘰里呱啦地說了一通,師師沉默下去,漸漸的露出繾綣的微笑。其實十年以前,寧毅弒君之后將她帶去小蒼河,兩人之間也常有各種論辯與吵鬧,當時的寧毅比較慷慨激昂,對事情的解答也比較大而化之,到如今,十年過去了,他對許多事情的考慮,變得更為細致也更為復雜。
當然,有的時候,師師也會疑惑,為何要考慮到這么復雜。華夏軍尚未殺入中原,造紙作坊的能力也還有待提升,他卻已經想到全部人都能念書之后的情景了,就仿佛他親眼見過一般。
而對師師來說,若真讓這世上所有人都吃上飯、念上書,那已經與大同世界相差無幾了,他為何還要考慮那么多的問題呢?玄學與格物,又真有那么大的差別嗎?
“…十年前在小蒼河,你若是能說起這些,我或許便不走了。”
師師說起這句,寧毅微微頓了頓,過得一陣,也微微笑起來,他看向湖面上的遠方:“…二十年前就想當個富家翁,一步一步的,不得不跟梁山結個梁子,打了梁山,說稍微幫老秦一點忙,幫不了了就到南邊躲著,可什么事情都沒那么簡單,殺了皇帝覺得無非也就造個反的事,越往前走,才發現要做的事情越多…”
他輕輕點了點胸口:“人心里的規律啊,情理法啊,格物跟玄學的分別,從整體到部分還是從部分到整體…最終會決定一個世界面貌的,是已經深入整個族群潛意識層面的思維方式,幾十幾百年,所謂的進步其實都是跟這種東西做抗爭的過程…媽的,我一個賣樓的,何苦來哉呢…”
他最后搖了搖頭,嘟囔兩句,師師笑著伸過手來覆在他的手上。暖風吹過湖畔的樹木,人影便模糊在了紛亂的林蔭里…
這么好的天氣,我為什么要在這里看傻瓜比武。曲龍珺和聞壽賓那幫賤狗怎么樣了呢…
同一天的下午時分,寧忌坐在比武大會的會場邊百無聊賴時,聽到了后方的叫喚聲。
“咻!咻咻!”
扁著一張臉的寧忌回過頭時,圍欄圍起的外場邊,昨天才受了刀傷的傻瓜壯漢正在向他發出這樣的聲音:“小大夫、小大夫,過來,過來…”
寧忌扁臉上憊懶的目光毫無波動,將腦袋調轉回來,不再理他。
隨后那壯漢便朝場內翻進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