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方至下午,自秦淮河邊的街市上走過時,遠遠近近的皆是行人,開春雪融之后,來往的商旅也開始自江寧城中穿行來去了。不時可見遠行的旅人牽著馬匹自街市走過,也有附近整裝的鏢隊商旅,浩浩蕩蕩地護了車馬而行,有的是本地出發的,也有自不遠的城市過來,途徑江寧,便也稍稍可以放松些許,持刀拿槍的鏢師們在街市間左右顧盼,大聲說話,與同伴議論著城市的繁華。
一旦出了城,真正踏上旅途,這等繁華的景象,可也就難得一見了。
道路兩旁的店鋪門口掛著招展的旗幟或是招牌,臨近河邊的店鋪間往往有些用于上船或是浣衣的石階空隙。雪融不久,周圍的柳樹尚未發芽,倒是一些鳥兒已經飛了過來,婉轉而鳴。河面碧波之上有畫舫行來,笙歌陣陣。
“師父,你看那畫舫上的書生好像叫袁立,前些天也去拜訪過駙馬爺爺的。”
這等初春的天氣里,興不起太多緊張的感覺。寧毅此時背了長長的包袱,正與小郡主周佩行走在街邊,側后方也有一名衣著低調身材倒頗為魁梧的中年男子,這人乃是一名王府侍衛,姓宋名千。周佩與周君武在豫山書院上課,向來也有兩名侍衛在附近等候,此時周佩既然要與寧毅去找康賢,背著幾支突火槍出那小院時,自然也招呼了其中一人跟隨。
這人在王府中擔任侍衛多時,若不出什么大的意外,便也如同隱形人一般,不會給人多少的存在感。
書院與駙馬府相隔有些遠,但橫豎無事,寧毅更喜歡在城中散步一陣。小周佩本有心事,但自然不能宣諸于口,待到與寧毅走得一陣,聽這師父指指點點說些淵博且有趣的東西,便也暫時放下心情。此時走在河邊的道路上,看見不遠處畫舫船頭站立的一名青衫公子,憶起自己知道的事情,便也對寧毅說了起來。
寧毅扭頭朝那邊望去,那畫舫之中頗為熱鬧,顯然又是一場聚會,青衫的公子立于船頭,手中一把折扇,頭上綸巾飄飄,頗有幾分風度。一名白衣姑娘也自畫舫中出來,站在他身邊陪他說話,大抵是畫舫中作陪的姑娘,身材倒是不錯,只是遠遠的看不清樣貌。
再扭頭望望周佩,只見她一只手輕輕提著長裙子,讓自己在前行時不至于弄臟裙擺,一邊伸長了脖子,饒有興致地望著那畫舫,此時一副八卦的追星小女生模樣,倒也頗為可愛。
“…好像是明玉坊的船,不知道是那是尹雪還是畫屏,老師你猜他們在說什么?”
那明玉坊在江寧也有些名氣,尹雪與畫屏兩位姑娘正是其中的招牌。這種事情在如今橫豎算不得壞事,只要有才子佳人,渲染一番便是佳話。周佩從小也是聽著這等故事長大的,這時候頗感興趣,寧毅倒也瞇著眼睛看了看,漂亮的畫舫行駛在初春的氣息里,確實也是賞心悅目的氣息。
“袁立這名字好像是聽說過,很厲害的吧?”
周佩本想點頭說厲害,隨后嘴一抿,卻是眨著眼睛望了望這師父。那人名氣是有一些的,能夠與人一同拜訪康賢,多少說得上話便是證據,只是在如今的江寧,若與“寧毅寧立恒”這五個字擺在一起,卻多少有些無力。看看這師父背了個長包裹在背后,笑著問話又不似作偽的樣子,周佩一時間也有些無奈,對那邊才子佳人的興趣也有些減了,只開口咕噥一番。
“還好吧,前些天在駙馬爺爺家中與人辯論,說起北方的事情,倒也是慷慨激昂。前些日子老師不也在那份諫言上簽了名的么?他也是其中最熱心的一人呢,這些日子聽說都在與人議論這些,今天肯定也是的…可惜金國與遼國談和了,再開戰不知要幾年,否則聽說他便要效班超之志,投筆從戎…”
“倒也不用幾年…”
寧毅笑了笑,卻也點了點頭。他與周佩、宋千一直往前走,畫舫也是緩緩前行,當中笙歌艷舞,隱約也有書生吟起詩來,將秦淮河的閑適混雜在這街市的熙攘喧鬧間。周佩小碎步地跟在旁邊:“師父也說不用幾年?前些天跟著駙馬爺爺去秦家爺爺那邊,他們也是這樣猜的…”
小姑娘皺著眉頭,隨后又想起什么,神神秘秘地說道:“師父,你知道秦爺爺的事情嗎?”
“什么事?”
“呃…就是那黑水之盟的事情,往年我只知道秦爺爺學問很厲害,駙馬爺爺跟他交情很好,倒不知道他做了些什么事情,最近一段時間才忽然聽人說了起來。”周佩想了想,“什么黑水之盟的事情,打敗仗的事情…秦家爺爺以往住在這里,都沒什么人來探訪他,也沒什么人太多提起,最近探訪的人也多了,說的人也多了。可是私下里聽一些人提起,也有罵他的,說他做了很多沽名釣譽的事情,也有更加不堪入耳的話,說他…說秦爺爺是漢奸的…”
小姑娘皺著眉頭:“我最近問駙馬爺爺,駙馬爺爺卻不說什么,只說凡事怕是要蓋棺才 能定論之類的,現在還不到說的時候。我大概知道事情和金國遼國可能有關系,不過每次駙馬爺爺去拜訪秦爺爺,秦爺爺都不肯談論這些,只是天南地北的說些閑話,好像對這些事情一點也不關心…”
“幾年前的事情,我倒也不是很清楚…”寧毅想了想,隨后搖了搖頭。最近一段時間,市井間傳的一些流言他大概也聽說了些,只是這些流言說得玄之又玄,不足為信。只知道七年前那什么黑水之盟或許便是秦老參與其間,簽了個亂七八糟且喪權辱國的合約,如今有人提起這事,說金遼之間的矛盾在當時便埋下了伏筆,便挖出“秦嗣源”這個名字來,但這等事情自然還是不信者居多。
以往秦老與康賢頗愛談論天下局勢,最近這段時間,對于北方之事,談論甚少卻是事實。特別是當最近金國與遼國忽然談和,耶律延禧冊封了完顏阿骨打為大圣皇帝,消息傳來之后,儼然給期待著金遼開戰的武朝人潑了一大盆冷水,理論上來說遼帝耶律延禧這步一退,不論真假,總是守住幾年平安的日子,眼看將起的戰爭又要被延期。這種時刻,寧毅偶爾去拜訪秦老時,才發現老人家對這事情,竟是談也不談了,似乎已經全不理會。倒是康賢過去秦老那邊的次數,卻隱約多了起來。
有些氣氛寧毅是能夠感受到的,猜測自然也有。但他并非真正的參與者,就連真正知道內情的康賢這時也屏住了呼吸不對此開口,這等嚴肅的事情上,他當然也不好做出信誓旦旦的態度對周佩亂說些什么。只是覺得做大事的人終究是做大事的人,賣國也好誤國也好,與那畫舫之上、脂粉堆間商量要投筆從戎的感覺還是不同的。
當下與周佩說了些有關金國遼國的事情,那完顏阿骨打在白山黑水間以一己之力振興女真一族,打出“女真不滿萬,滿萬不可敵”的神話,護步達岡甚至打出以兩萬敗七十萬這等戰績來,委實是變態到極點的英雄人物。武朝真正清楚這些信息的人不多,但最近一年以來在寧毅的隨口講述下,包括周佩在內的一幫學生對這人也是既佩且怕,但好在女真人少,完顏阿骨打也不年輕了,他要在有生之年滅遼隨后威脅武朝的可能性還是不大的。
周佩喜歡談論這些事,偶爾推測一番,問一句:“是吧?是吧?”她說得一陣這些事情,心中先前的郁悶也就暫時解了。中午因為氣悶只啃了一只小小的菜肉卷,這時候又走了長長的一段路,肚子卻是餓了,這時候正好接近竹記新開張沒多久的錦兒店,小姑娘便旁敲側擊一番,要求停下來休息一下,吃些東西,順便也看看這竹記的新店鋪——以往寧毅是帶著她們姐弟倆去竹記的總店吃過幾次東西的。
兩人于是朝那邊過去,快到店門口時,卻是遇上了從那邊過來的兩個人。這兩人其中一位大概五十來歲,身形高瘦,雖做文士打扮但周身倒也有一股常年頤指氣使養成的富貴之氣,神情嚴肅,目光傲岸。這人寧毅以前見過一面,是江寧有名氣的大儒,名叫張瑞,字宏源,同時也是康王府的教習之一,據說頗受器重。
另一人則是三十來歲的樣子,身材微胖,瞇著眼睛也是神情嚴肅,同樣做文士打扮,拿了把扇子。這人寧毅卻不認識。那張瑞認出寧毅,兩人說了幾句便朝這邊過來,不過首先卻是周佩過去行了禮:“張夫子、李夫子好。”
那兩人連忙回禮:“郡主也在,不敢當,不敢當。”
隨后才與寧毅打招呼,互相介紹,其實這兩人皆是康王府教習,于江寧城中也頗有才名。那李姓的胖子名叫李桐,瞇著眼睛打量寧毅:“原來閣下便是寧毅寧立恒,久仰大名,一直無緣得見,今日真是巧遇。”
張瑞則望著寧毅與周佩,有些不悅:“立恒竟帶著郡主千金之軀在這等市井間閑晃,這似乎有些…不大妥當吧?”
若是一般的偶遇,或許寒暄一陣也就分開了,但眼下說得幾句,張、李二人卻開始你一言我一語地將話題轉到“討教”、“坐而論道”之類的事情上去,并且說起寧毅的教學方式,以及帶著小郡主在這等街市間走來走去委實有些不妥。
這些事情的理由倒也其來有自,去年年底小佩與君武拜寧毅為師,原本打算大張旗鼓,康王親自去蘇家登門拜訪以壯聲勢,后來被寧毅拒絕,拜師禮便由康賢居中引導,一切從簡了些。但作為康王府的教習,這些人卻是知道小王爺與小郡主多了一名師父了的。
王府之中臣屬頗多,一幫教習頗具才名,地位也不錯,但主要還是教導王府之中各種下人的子弟,就算有的人與小王爺、小郡主也有師徒身份,但與那種人家專門、特意去尋找的師父自有不同。
寧毅二十歲出頭的年紀,被人稱為江寧第一才子,不被嫉妒不可能,當時這些夫子們知道以后也準備了頗大的陣仗,找家青樓準備辦個詩會,隨后遞了請柬給寧毅,料想自己這些人分量總夠了,大家都在王府,這個面子寧毅不可能不給。
誰知道寧毅連個王府客卿的牌子都是康賢塞過來的,他不需去王府做事,大家也算不得同僚,況且當時寧毅跟蘇檀兒感情正好,成親兩年才同房,稱得上奸情正篤,蘇檀兒需要他陪著到處拜訪,他按照慣例將請柬扔到一邊,回了一封量產型的婉拒信,洋洋灑灑一大篇,意思也就是七個字:有事,不去了,抱歉。
這些人專門翻書復習近半個月,準備些題目之類的,結果期待卻落了空,大為憤慨。今天張、李二人才在街上遇見了寧毅,那姓李的原本對于“江寧第一才子”的名頭還有些忐忑,但見寧毅一副乳臭未干的樣子,或許有些才華,稱得上一個“奇”字,卻絕對稱不上“博”而“精”,當下也便于張瑞一同決定要趁著今天與這人在學問上比拼一番,口中自然稱的是“討教”二字。
討教或許可以說不敢,但人家若說只是一同坐坐說說話卻無法拒絕,隨后,幾人朝著不遠處新開張的錦兒店走了過去,隨后上了二樓,找個包間坐下來。
本以為昨晚就能碼出來,結果又到早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