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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無三章 萬物驟靜心難解 人事不安成愚亂(下)

  抵抗女真第四次南征的過程,前前后后長達兩年。前半段時間,晉地及山東的各個勢力都與金軍進行了可歌可泣的戰斗;后來的半段,則是江南及西南的戰爭吸引了天下絕大部分人的目光。但在此之外,長江以北黃河以南的中原地區,自然也存在著大大小小的波瀾。

  建朔十年的上半段,徐州一度成為女真發起江南大戰前的最后阻攔點,這一戰場的因果聯系還得延伸到大戰開始前各方的行動上去。其時華夏軍發動手段,于汴梁綁架偽齊皇帝劉豫,隨后將劉豫反正的黑鍋拋到武朝頭上,還是太子的君武則暗中聯系徐州太守李安茂,以大量錢財物資請求華夏軍出兵相助,同時也將華夏軍拖入戰爭前沿。

  雙方看似相互甩鍋的行為,實際上的目的卻都是為了對抗女真,為了回應君武的這一步棋,寧毅令劉承宗率麾下八千余人趨進徐州,助其反正、守城。到得建朔十年,女真東路軍抵達徐州時,劉承宗率領己方軍隊以及李安茂麾下五萬余軍隊,據城以守三個月的時間,隨后突圍北上。由于宗輔宗弼對于在此地展開大戰的意志并不堅決,這一戰事并未發展到多么慘烈的程度上去。

  共同守城時固然可以并肩作戰,到得突圍轉戰,有些事情就要分出你我來了。徐州太守李安茂本屬劉豫麾下,心向武朝,開戰之初為大局計才請的華夏軍出兵,到得徐州失守,心中所想自然也是帶著他的軍隊回歸江南。

  ——這原本倒也不是什么大事,華夏軍作戰貴精不貴多,對于他麾下的五萬雜兵,并不覬覦,但在與女真交戰前,雙方已經在徐州城內相處半年之久,為了不讓這些軍隊拖后腿,宣傳、滲透、收編工作必須要做起來。待到從徐州撤離,看見華夏軍戰力后,部分李系軍隊的中下層軍官已經在超過半年的滲透工作下,做好了投靠華夏軍的打算,也是因此,隨著撤退工作的進行,李安茂被直接奪權,五萬余人一轉手,便換了黑旗。

  徐州收編初步完成后,由于山東局勢危急,劉承宗等人轉戰北上,支援梁山的祝彪、王山月等人。但由于女真東路軍一路南下時的搜刮與掃蕩,山東一地餓殍千里,劉承宗手上雖有軍隊,但物資不足,梁山上的物資也極為貧乏,最終還是通過竹記往晉地斡旋借了一批糧草輜重,支撐劉承宗的數千人渡黃河,對陣完顏昌。

  才被收編的數萬李系軍隊,便只好留在黃河南岸,自求生路。

  為了領導這支軍隊進行后續的整編與求存,劉承宗在這邊留下的是一支二十余人組成的擅長政工、組織方面的領導隊伍,帶隊人為師副參謀長鄒旭。這是華夏軍年輕軍官中的佼佼者,在與西夏作戰時嶄露頭角,其后得到寧毅的授課與培養,雖然擔任的還是師級的副參謀長,但辦事利落,早已有了獨當一面的能力…

  “鄒旭,這個人,我的印象也很深。”夜風吹過漢中城外的軍營,秦紹謙說道,“算是你早期弟子中最成材的幾個人之一,名字挺正派的,行事與你很像。西夏作戰過后,女真人來示威,帶了盧掌柜的人頭來,他是主要的接待人之一,稱得上不卑不亢,你當時說過,此人堪用。”

  寧毅點了點頭:“當初小蒼河的一批人,出過不少能力出眾的,但到今天,剩下的已經不多,很多人是在戰場上不幸犧牲了。如今陳恬的職位最高,他跟渠正言搭檔,當參謀長,陳恬往下,就是鄒旭,他的能力很強,早就是預備的參謀長甚至師長人選,因為算是我教出來的,這方面的提升實際上是我有意的延后。應該是清楚這些事,所以這次在徐州,劉承宗給了他這個獨當一面的機會…我也有所輕忽了…”

  秦紹謙點點頭,重復看了一遍寧毅交給他的情報。

  鄒旭接手這支總數近五萬的部隊,是在建朔十年的秋天。這已經是近兩年前的事情了。

  無論從何種角度上來看,當初對于原本隸屬李安茂麾下的這數萬軍隊的收編和安置,都算不得是什么輕松的任務。

  首先在偽齊建立后,徐州已經是偽齊劉豫的地盤,傀儡政權的建立原本就是對中原的竭澤而漁。李安茂心系武朝,當時辰到了,謀求反正,但他麾下的所謂軍隊,原本就是毫無戰斗力的偽軍部隊,待到反正之后,為了擴充其戰斗力,采取的手段也是肆意地搜刮青壯,濫竽充數,其戰斗力可能僅僅比西南大戰后期的漢軍稍好一些。

  劉承宗率八千人與其同守徐州,為求穩妥,必須將指揮權和控制權抓在手上——李安茂雖然熱血,但他始終終于武朝,徐州死守三個月后,他的意思是將所有人釘死在徐州,一直守到最后一兵一卒,以此最大限度地減低江南防線的壓力。劉承宗不可能奉陪,直接在開會時打暈李安茂,隨后奪權轉移。

  如此一來,雖然完成了上層指揮權的轉移,但在這支雜牌軍的內部,對于整個軍隊生態的打亂、進行徹底的改編,人們還沒有足夠的心理準備。劉承宗等人決定北上后,留給鄒旭這個工作組的,便是一支沒有足夠糧草、沒有戰斗力、甚至也沒有足夠向心力的部隊,字面上的人數接近五萬,實際上只是隨時都可能爆開定時炸彈。

  當然,在當時的環境下,整個天下哪一股勢力都沒有稱得上“容易”的生存空間。

  晉地先后經歷田虎身死、廖義仁變節的動亂,樓舒婉等人也是躲進山中、艱難求存。

  祝彪、王山月方面經歷慘烈的大名府救援,傷亡慘重,無數的同伴被抓捕、被屠殺,梁山被圍困后,四方無糧,忍饑挨餓。

  江南,女真東路大軍叩關、傾覆在即。

  而在西南,華夏軍主力需要面對的,也是宗翰、希尹所率領的整個天下最強軍隊的威脅。

  這支軍隊只能如棄子一般的拋飛在外。甚至在當時,寧毅對這五萬人的未來也并沒有太樂觀的期待,他對遠在千里之外的鄒旭工作組做了一些建議,同時也給了他們最大的自由權限。鄒旭便在這樣的情況下艱難地進行了對軍隊的改編。

  一方面,在長達一年多的時間里,鄒旭聯絡當地的地主、大族勢力,采取聯一打一的方法,以戰養戰,盡可能地獲取外部資源維持自身的生存;

  另一方面,在沒有劉承宗所率領的華夏軍主力撐腰的情況下,他對軍隊進行了巨大的調整和裁編,首先由戰斗淘汰掉一部分人,長途的轉移也失去了一部分人,而后是主動裁軍,將核心作戰力維持在兩萬余人的規模上,再加上中途的兩次分裂,到得建朔十一年入冬,這支軍隊轉戰千里,遍體鱗傷,在洛陽西南的伏牛山附近扎下根來。

  能夠達到這樣的效果,鄒旭的領導能力彰顯無疑。其時江南戰事已經結束,西南大戰即將展開,這支軍隊雖然以戰養戰,打出了一些精銳,但整體實力對比女真西路軍,終究要差上許多,而過去一年征戰不休、物資匱乏、本身元氣已傷,寧毅這邊最終并不打算將其投入作戰,而是令其休養生息,預備日后將其作為攻取洛陽、汴梁等地的關鍵力量。

  一場激烈的內部分裂爆發在今年元月,當時僅剩八人的原工作小組展開對峙,據說爆發了小規模的“叛亂”,隨后被鄒旭強勢鎮壓下去。有兩位工作小組的成員連同數十士兵帶傷逃離,當時由北地歸返的方承業正接受命令去到洛陽附近,了解情況后聯絡竹記力量提起調查程序。

  當時正值西南大戰進行到白熱化之際,寧毅正不斷聚集力量,進行后來望遠橋之戰的前期準備。對于伏牛山附近發生的變故,他一時間自然無法判斷,只能在盡量保密的前提下吩咐尚有余力的外部人員按照程序進行核查。整個調查的過程多方印證,在四月底的眼下,方才塵埃落定。

  調查結果表明,此時盤踞在伏牛山的這支華夏軍部隊,已經徹底轉變為鄒旭把持的一言堂——這不算最大的問題,真正的問題在于,鄒旭在過去近一年的時間里,已經被物欲與享樂情緒把持,在汝州附近曾有過殺死地主奪其妻妾的行為,抵達伏牛山后又與洛陽太守尹縱等人相互串聯倚重,有收下其送來的大量物資甚至女人的情況發生。

  按照各方面的詳查結果,在抵達伏牛山后,當地的鄉紳在附近縣城當中為鄒旭準備了數處別業,鄒旭在軍中看來正常,但時常入城享樂。這些事情最初只是隱約被人察覺,由于鄒旭治軍尚算嚴謹,也就沒人貿然說些什么。到得今年元月,西南的戰局吃緊,黃明縣被攻破的消息傳來后,工作組的其他人員認為自身不能再坐視戰局發展,既然已經喘了口氣,就該做出進一步的打算,雙方終于在會議上發難,針鋒相對起來。

  鄒旭本人能力強、威勢大,工作組中其他的人又何嘗是省油的燈,雙方把事情挑明,工作組開始彈劾鄒旭的問題,當時的八人當中,站在鄒旭一邊的僅余兩人。于是鄒旭發難,與其對峙的五人中,此后有三人被殺,上百華夏軍士兵在這次內訌當中身死。

  方承業等人介入后,鄒旭還一度做過將所有知情者一網打盡的嘗試,在這樣的可能性破滅后才終于罷手。他與方承業等人有過一次會面,隨后將人逐出,不再多做辯解。方承業隨即發回消息,寧毅這才知道,如此西南激烈的大戰進行當中,北面已爆發了如此惡劣的變節行為。

  “我帶在身邊的只是一份概要。”前方巡邏的士兵過來,向寧毅、秦紹謙敬了禮,寧毅便也回禮,隨后道,“方承業在那一片的調查相對詳盡,鄒旭在掌握了五萬軍隊后,由于劉承宗的部隊已經離開,所以他沒有強力鎮壓的籌碼,在軍隊內部,只能依靠權力制衡、勾心斗角的方式分化原本的中層將領,以維持工作組的指揮權。從手段上來說,他做得其實是相當漂亮的。”

  “在外部他明白自身并沒有人和的優勢,所以他總是聯合一批鄉紳的勢力打另一批;戰斗不斷,所以能夠保持外部的壓力,維持內部的相對穩定;而在這樣的戰斗中,分割和精簡部隊,實際上也類似于金國采取的手段,如果對那五萬雜兵一視同仁,他一個二十多人的工作組,是很難維持權力穩定的,所以劃圈子、定親疏,一層一層地調整,將軍隊也分出三六九等來,最后雖然只余下一萬多的核心部隊,但整支軍隊的戰力,已經遠超過去的五萬人。這樣的運籌能力,如果用在正道上,是可以做出一番大事來的。”

  寧毅說到這里,秦紹謙笑了笑,道:“有些方面,倒還真是得了你的衣缽了。”

  “私下里說啊,早先跟我確實是有些像的,首先是樣子,長得就很帥氣,是吧?”寧毅說著,兩人都哈哈笑起來,“然后是行事手段,早先的那一批人,首先考慮到要做事,教的手段都很激進,有一些甚至無所不用其極。但鄒旭的行事,不光有效果,很多方面也很大氣、相對講究,這是我很欣賞的地方。”

  寧毅頓了頓:“而且啊,私人方面,早先資源匱乏,鄒旭能夠吃得了苦,但同時,他比較懂得苦中作樂,在有限的資源下怎么能弄點好吃的,在無傷大雅的情況下,他重口腹之欲…這一點其實跟我很像,如今想來,這是我的一個弱點。”

  秦紹謙道:“沒有東西吃的時候,餓著很正常,將來世道好了,這些我倒覺得沒什么吧…”他也是盛世中過來的紈绔子弟,早年該享受的也已經享受過,此時倒并不覺得有什么不對。

  寧毅微微嘆了口氣,隨后拍拍他的肩膀,沒有對此再說什么。

  “中原那一片,說貧瘠確實很貧瘠了,但能活下去的人,總還是有的。鄒旭一路合縱連橫,拉一方打一方,跟一些大族、地主接觸頻繁。去年秋天在汝州應該算是一個轉折點,一戶人家的小妾,原本應該算是官宦人家的子女,兩個人互相搭上了,后來被人當場戳破。鄒旭可能是第一次處理這種私人的事情,當時殺人全家,然后安了個名頭,唉…”

  “然后往洛陽…其實啊,中原還活著的幾家幾戶,在戰力上,眼下已經被削到極點了,一些土財主、一些結群的土匪而已。鄒旭領著這支華夏軍在那片地方求活,雖然打來打去,但信譽一直都是不錯的,他拉一方打一方,永遠不對自己這邊的老板動手。所以對這些人來說,給鄒旭交保護費,在這樣的戰亂局勢下,并不是太難受的事…”

  秦紹謙笑笑:“與其給人交保護費,何如把人拉過來,變成自己人更好呢?”

  寧毅點頭:“沒錯,汝州的事情現在已經難以追查,很難說清楚是以洛陽尹縱為首的這些人主動設計腐化了鄒旭,還是鄒旭自然而然地走到了這一步。但總的來說,鄒旭已經跟方承業攤牌,他不會接受回到華夏軍、然后接受審判這樣的結果,那就只能鐵了心,聯合中原的一些破落戶當山大王。鄒旭本人在治軍上是有能力的,對于華夏軍內部的規條、賞罰、各種事物也都非常清楚,如果有尹縱這些人的持續輸血,而他不被架空的話,未來幾年他確實有可能變成一直…弱化版的華夏軍部隊…”

  “…你準備怎么做?”

  “事到如今,不可能對他做出諒解。”寧毅搖了搖頭,“如果沒把湯敏杰扔到金國去,我倒真想把他扔去伏牛山,跟鄒旭打一次擂臺,現在…先交給方承業,探一探那周圍的狀況。如果能妥善解決當然最好,如果不能,過幾年,一起掃了他。這天下太大,跑來湊熱鬧的,反正也已經很多了。”

  兩人沿著軍營一路前行,秦紹謙點頭,想了許久:“我這下倒是明白過來,你先前為什么那么發愁了。”

  “一年的時間啊,沒有看著,該腐化的也就腐化了…接下來好幾年,這都會是我們面對的,最嚴峻的問題。”

  “懂了…上課,開會。”

  “紹謙同志…你這覺悟有點高了…”

  星河在夜空中蔓延,軍營中的兩人說說笑笑,盡管說的都是嚴肅的、甚至決定著整個天下未來的事情,但偶爾也會勾肩搭背。

  軍營南面漢水流淌。一場震驚天下的大戰已經止息,縱橫千萬里的神州大地上,無數的人還在靜聽風聲,后續的影響正要在人群之中掀起波瀾,這波瀾會匯成巨浪,沖刷波及的一切。

  距離女真人的第一次南下,已經過去十四年的時間,整片天地,支離破碎,無數的城頭變幻了各種各樣的旗幟,這一刻,新的變化就要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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