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紅日,又化為漫天的星辰,復變作白日里翻騰的云霞。
西南望遠橋大勝,宗翰部隊倉惶而逃的消息,到得四月間已經在江南、中原的各個地方陸續傳開。
稱得上決定天下走勢的一場戰爭,到如今呈現出與大部分人預期不符的走向,華夏軍的戰力與頑強,驚呆了許多人的目光。有人愕然、有人惶恐、有人從這樣的戰果之中感到振奮,也有人為之警惕。但無論是抱持怎樣的態度和心情,只要是稍有資格在天下這片舞臺上起舞之輩,沒有人能對其無動于衷、漠然以對,卻已是無從辯駁之事了。
即便遠隔數千里,梁山之上的兩支部隊也是一陣振奮,山野草寇四方來投,甚至于在祝彪、劉承宗領導的華夏軍與王山月、薛長功帶領的光武軍之間,還因為這場大勝引起了兩次小規模的摩擦與斗毆,令人哭笑不得。
遠在保定的完顏昌,則因為梁山上的蠢蠢欲動,加強了對中原一帶的防御力量,提防著山東一帶的這些人因被西南戰況鼓舞,鋌而走險搞出什么大事情來。
更遠的地方,在金國的內部,大規模的影響正在逐漸醞釀。在云中,第一輪消息傳到之后,并未被人們公開,只在金國部分高門大戶中悄然流傳。在得知西路軍的戰敗之后,部分大金的開國家族將家中的漢奴拉出來,殺了一批,隨后很光棍地去衙門交了罰款。
有關于西路軍后撤時的慘痛消息,還要更多的時間,才會從數千里外的西南傳回來,到那個時候,一番巨大的波瀾,就要在金國內部出現了。
晉地。
馬隊穿過起伏的山崗,朝著山嶺一側的小盆地里轉過去時,樓舒婉在中間的馬車里掀開簾子,看到了下方隱約還有黑煙與余火。
火焰肆虐了村莊與麥田,附近的軍隊已經過來,在一片狼藉的地方挽救著還能挽救的東西。馬隊越是接近,越能聽見風中的哭聲清晰可聞。
“…畜生。”
她握緊拳頭,如此地咒罵了一句。
這是三月里的一幕。
如果不是這年春天開始發生的事情,樓舒婉或許能夠從西南大戰的情報中,受到更多的鼓舞。但這一刻,晉地正被突如其來的襲擊所困擾,一時間焦頭爛額。
冬雪在農歷二月間消融,樓舒婉一方與廖義仁一方所主導的晉地爭奪戰,便再度打響。這一次,廖義仁一方突然出現的異族援軍以這樣那樣的手段拔除了樓舒婉一方的兩座縣鎮,對方手段兇殘、殺人不少,做了一番調查之后,這邊才確認參與進攻的很可能是從西夏那邊一路殺過來的草原人。
這支新出現的異族傭兵作戰手腕靈活,而且對戰斗、屠殺的強烈,他們兩次破城,都是假扮商賈,與城中守軍聯絡,得到許可后以少量精銳奪取城門,隨后展開屠戮與燒殺。只從對方奪取城門的戰斗上來看,便能確定這支部隊確實是這個年月間不容小覷的作戰精銳。
二月間的奪城已經引起了樓舒婉、于玉麟一方的警惕,到得二月底,對方的作戰受到了阻礙,在被識破了一次之后,三月初,這支軍隊又以偷襲巡邏隊、傳遞假消息等手段先后襲擊了兩座小型縣鎮,與此同時,他們還對虎王轄地的平民百姓,展開了更為慘無人道的襲擊。
以戰力靈活的小股馬隊、精銳獵手,往這邊的村鎮進行穿插,趁著夜色襲擊村落,最重要的,是焚毀房屋,燒毀麥田。這樣的戰斗方略,在以往的戰爭里,即便是廖義仁也絕不敢使用,但在三月間,這邊便先后遭遇了十余次這種喪心病狂的進攻。
冬小麥往往是早一年的農歷月間種下,到來年五月收割,對于樓舒婉來說,是復興晉地的最為關鍵的一撥收成。廖義仁亦是本地大族,戰場爭奪你死我活,但總是指著打敗了對方,能夠過上好日子的,誰也不至于往百姓的麥田里放火,但草原人的到來,開啟這樣的先河。
二三月間,于玉麟集結軍隊,又光復了兩座城鎮,但軍隊外圍,靠近平原的地方也受到了草原人馬隊的襲擾。他們籍著齊射技藝精湛,襲擊較為弱勢的軍隊,一輪射擊轉身就跑,拉開距離后又是一輪射擊,只捏軟柿子,絕不強啃硬骨頭,給于玉麟造成了一定程度的困擾。
作為領兵多年的將領,于玉麟與不少人都能看得出來,草原人的戰斗力并不弱,他們只是習慣于采取這樣的戰法。或許因為晉地的存亡跟他們毫無關系,廖義仁請了他們過來,他們便照著所有人的軟肋不斷捅刀子。對于他們來說,這是相對光棍與輕松的作戰,但對于于玉麟、樓舒婉等人而言,就只有憤懣不平的心情了。
唯一能夠安慰這邊的是,由于失道寡助,廖義仁的勢力在正面戰場上的力量已經完全敵不過于玉麟的進攻。但對方采取的是守勢,即便一切順利,要擊潰廖義仁,光復整個晉地,也需要近半年的時間。但誰也不知道半年的時間這撥草原人會做出多少喪心病狂的事情來,也很難完全確認,這幫家伙如果鐵了心要在晉地展開進攻,會出現怎樣的情況。
在雙方接觸之后的摩擦與調查里,西南的戰況一條條地傳了過來。負責這邊事務的展五一度提醒樓舒婉,雖然在西北殺成白地之后,對于西夏等地的情況便沒有太多人關注,但寧先生在來晉地之前,一度帶人去西夏,探查過有關這撥草原人的動靜。
會讓寧毅暗中關注的勢力,這本身就是一種信號與暗示。樓舒婉也因此更為重視起來,她詢問展五寧毅對這幫人的看法,有沒有什么對策與后手,展五卻有些為難。
“…寧先生過來的那一次,只安排了虎王的事情,或許是不曾料到這幫人會將手伸到中原來,于他在西夏的見聞,并未與人提起…”
樓舒婉心情正煩悶,聽得這樣的回答,眉頭便是一兇:“滾,你們黑旗軍跟那寧毅一樣,好吃好喝養著你們,一點屁用都沒有!”
她遇上有關寧毅的事情便要罵上幾句,有時候粗俗不堪,展五也是無奈。尤其是去年拿了對方的援助后,華夏軍眾人在她面前嘴短手軟,只能灰溜溜地離開。面子是什么,早就無所謂了。
寧毅對草原人的看法無從知曉,展五只得臨時寫信,將這邊的狀況報告回去。樓舒婉那邊則召集了于玉麟等眾人,讓他們提高警惕,做好打硬仗的準備。對于廖義仁,盡量計劃以最快速度解決,草原人雖然暫時戰法油滑,但也必須有與對方打硬仗的心理預期,一切制衡對方游擊策略的方法,現在就得做起來了。
于是拳頭收回來,對于廖家的整體作戰預定時間,還被推遲到了四月。這期間樓舒婉等人在領地外圍展開保守防御,但村莊被襲擊的景象,還是時不時地會被報告過來。
每一處燒毀的麥田與村落,都像是在樓舒婉的心頭動刀子。這樣的情況下,她甚至帶著屬下的親衛,將施政的中樞,都朝著前線壓了過去。預備的進攻還有一段時間,私下里對廖義仁那邊的勸降與游說也在緊鑼密鼓地進行,晉地的烽煙在鼓蕩,到得四月初,氣氛肅殺,因為人們忽然發現,草原人的穿插襲擾,從三月底開始,不知為何停了下來。
一輪長時間的沉默,或許便是在為下一輪的進攻做準備,意識到這一點的樓舒婉命令軍隊加強了警惕,同時讓前方的人打探消息。不久之后,無比詭異的消息,從廖家那邊的軍隊當中,傳過來了…
汾陽以北,輝縣,廖義仁家鄉祖宅所在,混亂依然在這里持續。
草原人是突然發難的。
時間是在三月二十八的傍晚,由廖家主導的一場晚宴在這處大宅之中召開,不久之后,蒙古的騎隊對附近的軍營展開了攻擊,他們擒下了部隊的將軍,奪取了廖家內院的各個制高點。此后,蒙古人控制廖家長達四日的時間,由于先前便有安排,附近的軍備被洗劫一空,大量的草原人過來,拖走了他們此時最為看重的火藥與鐵炮、彈藥等物。
雖然看起來早有預謀,但在整個行動中,蒙古人依然表現出了許多倉促的地方,在當時很難確定他們為何選擇了這樣的一個時間點對廖家發難。但無論如何,此后四天的時間里,廖家的大宅中上演了種種的慘無人道的事情,廖義仁在當時尚未死去,在后世也無人同情。但在四月的上旬,他與部分的廖家人一度處于失蹤的狀態,由于廖家的勢力陷入混亂,在當時也沒有人關注蒙古人劫掠廖家之后的去向。
四月初二,蒙古的騎隊離開廖家,附近的軍營遭遇了屠殺,到得初三,第一撥過來的人們發現了廖家的滿地尸體,初五開始,人們陸續向樓舒婉一方轉達了投降的想法。當時人們還在混亂當中不明白這一切的發生是為什么,也仍舊無法看清它會對以后的狀況發生的影響。蒙古人去了哪里呢?有意識的追查初五之后才展開,而令人震驚的回饋是初十之后才傳來的。
人們在許多年后,才能從幸存者的口中,將晉地的事情,整理出一個大概的輪廓來…
沒有人知道,三月二十七的這天下午,分別名為札木合、赤老溫的兩名蒙古將領在晉地的房間里商議事情時,驚動了外間窗戶的,是一只飛過的鳥兒,還是某位無意間路過的廖家親族。但總之,預備動手的命令不久之后就發出去了。
來到晉地的三個月時間,蒙古人一邊作戰,一邊詳細了解著此時整個天下的狀況,這個時候他們已經知道了西南存在一股更為強大的,擊潰了完顏宗翰的敵人。札木合與赤老溫商議的,便是他們下一步準備做的事情,事情因為外頭的動靜而提前。
待到蒙古的軍隊押著一幫猶如牲口般的廖家人朝北面而去,他們已經拷問出了足夠多的訊息。
行動的關鍵在于往日里參與廖家生意的幾名管事與直屬親族。初七,一支打著廖家旗幟的商旅馬隊,抵達中原最北面的…雁門關。
女真人把控雁門關,并且在實質上控制中原后,由于中原的衰敗,兩邊的商旅來往并不多。但總是有的。廖家是有著通商資格的其中一支勢力,并且在與樓舒婉、于玉麟等人展開堅決的對抗后,廖家的地位在地方軍閥中,變得很高。
這是一支由兩百余人組成的大隊伍,運來的貨物很多,貨物多,也意味著駐守關卡的軍隊油水會多。于是雙方進行了友好的磋商:衛戍關卡的女真隊伍進行了一番刁難,領隊的廖家人迫不及待地拋出了一大堆珍寶以賄賂對方——這樣的急切原本并不尋常,但守衛雁門關的女真將領長期泡在各方的孝敬和油水里,一時間并沒有發現異常。
兩百余人從雁門關的大門進去了,在這兩百余人中,隨行著不少在此后會打出響亮名頭的蒙古人,他們分別是:札木合、赤老溫、木華黎、哲別、博爾術、托雷、合撒兒以及孛兒只斤鐵木真…
更多的騎兵,正在雁門關南面的山嶺中靜靜地等待…
這是女真人后防空虛的時刻。
猛虎展露了獠牙。蒙古人的兵鋒,就在不久之后,貫穿整個燕云十六州,直抵云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