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朔十一年,十二月十九。
時間的錯位,會在西北蔓延的山間,形成戲劇性的場面。
雨水溪附近的戰爭,從這一天的清晨就開始試探性地打響了。
臨近午時,訛里里將大量的兵力投入戰場,開始了對戰場正面的強攻,這一行動是為了掩護他率領親兵強攻鷹嘴巖的意圖。
午時過半,從雨水溪到黃頭巖的后方道路被陳恬截斷,響箭將訊息傳回雨水溪,渠正言令精銳從各個岔道間殺出,對整個雨水溪陣地展開了反攻。
鷹嘴巖被炸斷,訛里里與毛一山的廝殺在頃刻間進入白熱化狀態。
午時過去,女真前線將領余余率領著高度機動的斥候部隊朝陳恬所截斷的山道方向發動了反攻,與之配合的是屯兵后方黃頭巖的達賚所部。
余余身材干瘦,斥候起家,穿山過嶺如履平地,一雙鐵臂鋼指能掰下巖石;達賚身材中等但壯碩,戰場上殺人無算,望之如身形巨大的野豬。兩名女真宿將望著崎嶇的山道,心中卻已經沉了下去。
往后方傳訊的斥候還奔行在泥濘濕滑的道路上,距離此時坐鎮十里集的大帥完顏宗翰,尚有接近三十里的距離。
冬雨淅淅瀝瀝的這一刻,十里集還在一片熱鬧的場景中喧囂。原本小小的中轉市場被層層疊疊的軍營所占據,即便下著雨,各種物資的轉運,各個軍隊的調撥還在持續,一支支等待出發的隊伍堵在營地前,等待得不耐煩的將軍、士兵晴天吼聲不斷,雨里也是各種嘶吼,嘶吼之后罵罵咧咧,若非韓企先等人的彈壓,有時候甚至會出現火拼的苗頭。
這樣的情形已經持續兩個多月了。
宗翰對于這樣的現象感到舒適、又為之皺眉。令他煩惱的事情并不僅僅是前線膠著的戰場、中途糟糕的路況,后方的壓力也在逐漸的朝這邊傳來,十九這天前線開戰時,他收到了金帝吳乞買發來的信函。
吳乞買中風癱瘓,已有一年多的時間。女真人的這次南征,原本就是一群老臣仍在的情況下,東西兩方朝廷保持著最后的理智選取的疏導行為。只是宗輔宗望兩人的目的是爭功,宗翰希尹則希望能以此次征伐解決掉金國最后的心腹大患——西南華夏軍勢力。
吳乞買的這次倒下,情況本就危急,在大半個身體癱瘓、只是偶爾清醒的情況下拖了一年多,如今身體狀況已經極為糟糕。十月里預備開戰時宗翰曾修書一封遞往國內,皇宮內的吳乞買在稍許的清醒時間里讓身邊人執筆,給宗翰寫了這封回信,信中回憶了他們這一生的戎馬,希望宗翰與希尹能在半年時間內平定這天下局勢,因為金國境內的狀況,還需要他們回來鎮守。
這么些年來,吳乞買的性格剛中帶柔,意志極為強韌,他提出半年之期,也可能是意識到,即便強行延命,他也只能有這么多時間了。
信函中對于往事的回憶令人唏噓,已是半頭白發的完顏宗翰也不禁生出感慨來。女真東西朝廷產生的分歧,小輩的爭權奪利的確是存在的,從十月開始,東面戰場上的宗輔宗弼就已經安排軍隊押了十余萬的奴隸北歸,十一月又有十余萬人被驅趕著啟程。
其時江南之地都已下起冬雪,這些被當成牲口一般趕往北地的漢奴不知道有多少能成功抵達金國。
而宗翰希尹當然也明白,宗輔宗弼的這些行動,便是要趁著西路大軍扔被拖在西南,首先拉了戰利品回國,安撫各方,論功行賞。
兩個小輩的這些動作,令宗翰感到不屑,希尹提出了一些應對的手段,宗翰只是隨他去做,不想插手:只待擊破西南,其余諸事都有著落。若西南戰事不利,我等回去也無甚可說的,我只愿專心西南之戰,其余小事,皆由谷神定奪即可。
他如此寫信給希尹,對于希尹提出的由他寫信安撫拉攏國內各方老人的建議,則不愿意參與其中。此時收到吳乞買病中回信,宗翰心中自然也有豪情涌起,他與阿骨打一生征戰,建立金國,眼下即便到了遲暮之際,也并不將幾個小兒輩的心思放在眼中。
他走出大帳在營中巡視,到得天將夕暮,雨漸漸收了。前線戰局變化的情況,此時才越過了三十里的距離,傳到十里集。
這個時候,在四十余里外的雨水溪,鮮血在水潭之中匯集,尸體已鋪滿山崗。
雨水溪兩個月的鏖戰,這是華夏軍第一次展開全面反攻,由渠正言帶領的第四師、于仲道帶領的第五師主力共計一萬四千余人參與了這次作戰。
當渠正言指揮的華夏軍精銳從各個山道中沖出時,戰場各處的漢軍力量首先被這猝然而來的反擊擊垮。部分由女真人、渤海人、遼東人組成的金兵中堅在混亂的廝殺中憑著兇性堅持了一陣,但隨著傷亡擴大到一成往上,這些軍隊也大都呈現出頹勢來,在其后或是轟然潰敗,或是選擇退卻。
為了眼下的這場作戰,兩個月的時間里,渠正言暗地里觀察訛里里的進攻模式,記錄雨水溪各個軍隊在一次次輪換間重復出現的問題,已經準備多時。但所謂作戰的第一步,終究還是準備好鐵錘碰鐵氈的硬實力。
就在這個午后,雙方正面作戰的力量,在公平的碰撞下,被正式地放上天平衡量了一次。
最初的交戰,傷亡也是最慘烈的。
為了掩護訛里里在鷹嘴巖的強襲,這一天戰場上的數個陣地都遭遇了規模龐大的進攻,女真人在泥水中擺起陣勢。在進攻最激烈的、鷹嘴巖附近的二號陣地,防守的華夏軍甚至一度被突破了防線,差點沒能再將陣地奪回來。
而隨著渠正言部隊的悍然殺出,參與進攻的漢軍降卒或許稍有膽怯,已然在兩個月的進攻受挫中感到厭煩的金軍主力卻只感到機會已至的振奮之情。
被訛里里這種勇將帶出來的部隊,同樣不會畏懼于正面的決戰,在軍中各中層將領的眼中,只要正面擊潰對方的進攻,接下來就能夠擺平一切的問題了。
降雨伴隨著滲人的泥濘,雨水溪一帶地形復雜,在渠正言所部最初的攻擊中,金兵部隊欣然迎上,在方圓數里的龐大戰場上形成了八九處中小型的交鋒點,雙方或穩或急、或攻或守,以十余人、數十人左右組成的盾墻鋒線在轉眼間推移沖撞在一起。
金鐵的交擊在山間的雨幕里傳出令人心顫的悶響,廝殺聲咆哮往周圍的山嶺。在交戰的鋒線上,廝殺猶如絞肉的機器般吞沒前進的生命,沖上前去的士兵還未倒下后方的同伴便已跟上,人們嘶吼的唾沫中都帶著血腥。互不相讓的對沖中,華夏軍如此,女真士兵也是如此。
這樣的稱量,沒有多少的花俏可言。在這天下二十年的縱橫間,過往每一次這樣的對沖,女真人幾乎都取得了勝利。
但這一次,女真人的陣型在后退。
這樣的對沖,第一時間展現出的力量激烈而澎湃,但隨后的變化在許多人眼中也格外迅速和明顯。前陣稍稍后挪,一部分女真人中資歷最深、殺人無算的中層將領帶著親衛展開了進攻,他們的沖撞鼓舞起了士氣,但不久之后,這些將領與其麾下的老兵也在絞肉的鋒線上被吞沒下去。
從交鋒到一方崩潰的這段時間,人們心中或惶恐或沸騰,許多的念頭,甚至都沒有在心中轉出個結果來。女真將領是按照預定的程式親自投入了進去——因為在以往一次次的正面作戰中,這樣的選擇是最棒的。到他們被吞沒下去,戰線由顫抖化為雪崩,變化也并未在人們心中留下多少痕跡。隨后幸存者只能隨著奔跑的士兵掉頭奔逃。
戰場就是這樣,個人的能力往往無法左右戰局的發展,人們被裹挾著,心性積極的去做自己該做的事情,消極者僅能跟隨同伴亦步亦趨。在這個午后正面交鋒的片刻,雙方都遭到了巨大的損失,女真一方的陣地,在不久之后,被正面撕開。
潰退、廝殺、戰斗隨后如海潮般沖向附近的山嶺、谷地。
雨水溪的地勢,畢竟并不開闊,女真人的主力部隊都在這兇悍的進攻中被強硬地推開,漢軍部隊便潰敗得更是徹底。他們的人數在整個戰場上雖也算不得多,但由于不少山道都顯得狹窄,大量潰兵在擁擠中還是形成了倒卷珠簾般的局面,他們的潰敗擋住了部分金軍主力的通路,隨后被金人果斷地揮刀砍殺,在一些地方,金人組起盾墻,不僅防御著華夏軍可能發起的進攻,也阻止著這些漢軍部隊的逃散。
這如烘爐一般的激烈戰場,轉眼間便成為了弱者的噩夢。
一部分潰敗的漢軍被華夏軍、金兵兩頭壓著殺,一部分人在去路被截后,選擇了相對空曠的地點抱頭下跪。這時候原本守著陣地的第五師士兵也參與了全面進攻,渠正言領著參謀部的人員,迅速搜集著在大雨里投降的漢軍部隊。
“…從雨水溪到黃頭巖的后路已經被切斷,達賚的軍隊十天半個月內都不可能在雨水溪站穩腳跟,女真——包括你們——前線五萬人已經被我分割擊潰!今日夜里,雨勢一停,我便要敲開女真人的大營!會有人冥頑不靈,會有人負隅頑抗!我們會不惜一切代價,將他們埋葬在雨水溪!”
“你們!身為漢人!舉刀向自己的同胞!華夏軍不會姑息這樣的大罪,在西南,你們只配被扔進山里去挖礦!你們中的一些人會被公開審判千刀萬剮!干嘛?跪在這里后悔了?后悔這么快扔掉了刀?我們華夏軍不怕你有刀!就算是最兇殘的女真部隊,今天,我們正面打垮他!你們不投降,我們正面打垮你!但你們放下了刀,在今天的戰場上,我給你們一個機會!”
“只有這一個機會!”渠正言在雨里大吼,“你們中的一些人,可以拿起刀回到女真人的軍營里!拿女真人的人頭贖了你們過往的罪孽!你們中的另一些人,我們也會給你們刀,在這周圍的山頭上,就在這一刻,還在逃跑,還在負隅頑抗的那些人,我要你們拿下他們!是男人的,為自己去掙一條命!”
做著更細致工作的參謀們穿行于降兵之中,將領頭的部分軍官揪出來,登記信息,面授機宜,一些士兵被再度發還了刀槍。
此時山間各路的戰斗未歇,部分女真士兵被逼入山間絕路負隅頑抗。這一邊,渠正言的聲音在響,“…我們不怕你虛與委蛇!也不怕你們再與我們作戰!今天雨一停,我們的大炮會讓雨水溪的陣地不復存在!到時候我們會與你們一道清算今天的這筆賬!沒有其它的路走了!拿起刀來,當一個堂堂正正的漢人!當一個堂堂正正的男人!要不然,就都給我死在這里——”
未時三刻,便有第一批的漢軍士兵在雨水溪附近的小樹林里被策反,加入到反攻女真人的隊伍當中去。由于正面交鋒時女真軍隊第一時間選擇的是進攻,到得此時,仍有大部分的作戰軍隊沒能踏上回營的道路。
——由于雨水溪的地形,這一邊的女真營地并不像黃明縣一般就擺在城池的前方,由于同時能對幾個方向展開進攻的緣故,女真的大營擺在了三里多以外的小山山腰上,后方則把守著通往黃頭巖的道路。
在這直線距離不到四里,實際地形卻復雜多變的山林低地間,早已計算好作戰步驟的華夏軍部隊選取了數個關鍵點。如負擔最重的第四師第二旅第一團,由團長沈長業帶領,在輕松鑿開兩支水貨部隊的阻攔后,直接殺入女真人撤兵途中最關鍵的一處谷地。
平日里只是靜靜存在于這處山間的谷地還沒有名字,沈長業的千人團在雨中擺開防線,他殺進來時戰場上的女真人還沒有仔細考慮過后撤的想法,但不久之后的這個下午,沈長業的部隊在這峽谷之中先后遭遇了多達十一次的、反復如海潮般的攻擊。
尸體在峽谷之中堆成了小山,粘稠的鮮血染紅了腳下的水流。這一天過后,峽谷被命名為“勝利峽”。
渠正言麾下的第二旅第一團,也成為整個戰場中減員最多的一支部隊,有將近五成的士兵永遠地睡在了這倒鮮紅的峽谷之中。
申時(下午三點到五點)將盡時,雨已漸漸的停下來,各處山間負隅頑抗的聲音漸漸變小了。此時訛里里已死的消息已傳遍整個雨水溪,從大營到黃頭巖的通路已經被破壞,意味著后方達賚的援軍難以抵達,戰場回歸軍營的兩條主通路被華夏軍與女真人反復爭奪,一些人繞小路逃回大營,許多軍隊都被逼入了絕地,一些強悍的女真部隊擺開了陣型固守,而大量幸存的軍隊選擇了投降。
包括金兵主力、漢軍部隊在內,在這場戰斗中直接死傷的金軍人數逼近八千,此外約有一萬五千余人被就地俘虜,解除武器后押往后方。
華夏軍的損傷同樣不少,但隨著雨勢漸歇,渠正言讓人拖著最后還能用的大炮往山里走,它們一部分會被用來對付負隅頑抗的女真精銳,一部分被拖向女真大營。
用于負重的馱馬拖著干燥的柴枝穿過了血淋淋的戰場,抵達女真大營外圍后,渠正言指揮著士兵在上風口點起一堆堆的篝火。篝火排開后加入濕柴,一道一道的黑色煙霧沿著山坡往女真人的大營方向爬上去。
這女真大營在扎好后的兩個月時間里并未受到攻擊,它的許多結構尚算完好,木制的圍墻、堆著炮火的雨棚,但渠正言并不畏懼,在雨水溪戰斗最激烈的時候,一部分“潰兵”已經往大營這邊退“回去”了,而隨著黑煙的繚繞,馱著炸藥包的馬隊也已經陸續過來。
只要達賚的援軍無法趕到,這個夜晚恐懼的情緒就會在前方的軍營里發酵,今天夜里、最遲明天,他便要敲開這堵木頭城墻,將女真人伸向雨水溪的這只蛇頭,狠狠地、徹底地剁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