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穩住…”
“注意鉤子!”
“不死萬萬年,此次能回去,大家都是我最親的弟兄。”
“封官賜爵,好處少不了大家的…所以都打起精神來,把命留著!”
低咆的風里,前行的人影穿過了懸崖與山壁,名為鄒虎的降兵斥候跟隨著綠林大豪任橫沖,拉著繩子穿過了一處處難行之地。
“若是事情順利,咱們這次拿下的功勛,封妻蔭子,幾輩子都用不完!”
鄒虎腦中響起的,是任橫沖在出發之前的激勵。
黑旗與金人之間的斥候戰自十月二十二正式開始,到得今天,已經有兩個月的時間。這段時日里,他們這群從漢軍中被調動過來的斥候們,遭受了巨大的傷亡。
在各種人頭獎賞的激勵下,戰場上的斥候精銳們,最初也曾爆發驚人的戰斗激情。但不久之后,穿行林間配合默契、冷靜地展開一次次殺戮的華夏軍士兵們便給了他們迎頭痛擊。
與山林類似的迷彩服裝,從各個制高點上安排的監控人員,各個隊伍之間的調動、配合,抓住敵人集中射擊的強弩,在山道之上埋下的、越來越隱蔽的地雷,甚至于從不知多遠的地方射過來的槍聲…對方專為山地林間準備的小隊戰法,給這些依靠著“奇人異士”,穿山過嶺本事吃飯的精銳們好好地上了一課。
只是課程費,是以人命來交付的。
鄒虎所率領的十人隊,在所有被排斥的斥候小隊中算是運氣較好的,由于負責的區域相對滯后,堅持過一個月后,十人當中僅僅死了兩人,但基本上也沒有撈到多少功勞。
他與覆血神拳任橫沖又有了兩次接觸,這位綠林大豪欣賞鄒虎的本領,便召上他一起行動。
任橫沖在各類斥候隊伍當中,則算是頗得女真人看重的官員。這樣的人往往沖在前頭,有收益,也面對著更為巨大的危險。他麾下原本領著一支百余人的隊伍,也獵殺了一些黑旗軍成員的人頭,手下人損失也不少,而到得十二月初的一次意外,眾人終于大大的傷了元氣。
那時華夏軍方面組織的一次雨夜突襲,超過三百人在崎嶇的山間集合后,朝著女真人所控制的山道上一處臨時的屯兵點殺過來。或許是因為平時便進行了詳細的探查,黑夜中他們迅速地解決了外圍警戒點,殺入泥濘的營地當中,軍營驟然遇襲,一時間幾乎引起嘩變。
這若是在平地之上,黑夜之中人們四散潰逃亂喊亂殺幾乎不可能再聚攏,但山道之間的地形阻止了逃亡,女真人反應也迅速,兩支隊伍飛快地堵住了前后去路,營地之中的漢軍雖然遭遇了屠殺,但終于還是撐了下來將局面拖入膠著的狀況里。
黑旗軍一方眼看謀劃失敗,便開始往黑暗里迅速撤走,此時山路也難行,女真長官認為最好是銜住對方的尾巴追殺一陣,對方在這種混亂的狀況里也難免要付出一些代價,眾人追將過去。山上幾顆手榴彈在雨里成功爆破,震潰了原本就濕滑的山壁,造成了泥石流,許多人被就此吞沒。
任橫沖一行人在這次意外中損失最大,他手下徒子徒孫本就有損傷,這次過后,又有人破膽離開,剩下不到二十人。鄒虎的手下,只一人幸存下來。
此時山中的作戰愈發兇險,幸存下來的漢軍斥候們已經領教了黑旗的兇狠,入山之后都已經不太敢往前晃。有的提出了離開的請求,但女真人以通路緊張,不允許后退為由拒絕了斥候的后退——從表面上看這倒也不是針對他們,山路運輸確實越來越難,即便是女真傷員,此時也被安排在前線附近的軍營中診治。
士氣低落,無法后撤,唯一的慶幸是眼下彼此都不會拆伙。任橫沖武藝高強,之前帶領百余人,在戰斗中也拿下了二十余黑旗人頭為功績,這時候人少了,分到每個人頭上的功績反倒多了起來。
但任橫沖卻是精力充沛又極有魄力之人,隨后的時日里,他煽動和鼓勵手下的人再取一波富貴,又拉了幾名高手入伙,“共襄盛舉”。他似乎在之前就已經預想了某個行動,在十二月十五過后,得到了某個確切的消息,十九這天凌晨,黑夜中下起雨來。原本就伏在前線附近的一行二十七人,跟隨任橫沖展開了行動。
行動之前,沒有幾個人知道此行的目的是什么,但任橫沖畢竟還是具有個人魅力的上位者,他沉穩霸氣,心思縝密而果決。出發之前,他向眾人保證,此次行動不論成敗,都將是他們的最后一次出手,而一旦行動成功,將來封官賜爵,不在話下。
眾人知道,這是要做一場大事了。
但在任橫沖的煽動下,鄒虎心想,人的一生,也總該經歷這樣的一場冒險的。
他們繞行在崎嶇的山間,避開了幾處瞭望塔所在的位置。此時天公作美,陰雨連連,許多平日里會被熱氣球發現的地方終于能夠冒險通過。前行期間又有數次的危險發生,經過一處崖壁時,鄒虎險些往崖下摔落,前方的任橫沖伸過來一只手提住了他。
“小心行事,咱們一道回去!”
任橫沖如此鼓勵他。
這一天行至午時,天空仍舊黑壓壓的一片,山風呼號,眾人在一處山梁邊停下來。鄒虎心中隱約知道,他們所處的位置,已經繞過了前方雨水溪的修羅場,似乎是到了黑旗軍戰場的后方來了。
“事到如今,此行的目的,可以告知諸位兄弟了。”
任橫沖開口,眾人心中都都砰砰砰的動起來,只見那綠林大豪手指前方:“越過此處,前方便是黑旗軍收治傷兵的營地所在,附近又有一處俘虜營地。今日雨水溪將展開大戰,我亦知道,那俘虜當中,也安排了有人嘩變生亂,咱們的目標,便在這處傷兵營里。”
他這話說完,有人便反應過來:“照啊,若是前后都亂起來,咱們進了傷兵營,想要多少人頭,那便是多少人頭…”
任橫沖卻笑了起來:“哈哈,平日里我或許想要多拿幾顆人頭邀功,但此時,兄弟卻小瞧任某了。我與那寧人屠有舊,安排了人在西南數年,今日出手,豈會將幾顆人頭放在眼里。”
有人臉色陡然刷白:“刺、刺殺寧人屠…”
他這聲音一出,眾人臉色也陡然變了。
寧毅弒君造反,心魔、血手人屠之名天下皆知,綠林間對其有眾多議論,有人說他其實不擅武藝,但更多人認為,他的武藝早便不是天下第一,也該是數一數二的大宗師。
當年方臘都沒能殺了他,周侗與其又有惺惺相惜的交情,他覆滅梁山,林宗吾與他幾度照面都吃了大虧,后來又有一招翻天印打死陸陀的傳聞。若非他計謀殺人實在太多,遠勝于一般大宗師殺人的數量,恐怕人們更熟悉的該是他綠林間的戰績,而不是弒君的暴行。
縱然綠林間真正見過心魔出手的人不多,但他挫敗無數刺殺亦是事實。此時任橫沖帶著二十余人便來殺寧毅,雖然說起來豪邁可敬,但不少人都生出了只要對方一點頭,自己掉頭就跑的想法。
好在一片冷雨之中,任橫沖揮了揮手:“寧魔頭生性謹慎,我雖也想殺他之后一勞永逸,但許多人的車鑒在前,任某不會如此魯莽。此次行動,為的不是寧毅,而是寧家的一位小魔頭。”
他指著前方:“寧毅的次子寧忌,今年區區十三歲,幾年來寧毅為了打磨他,安排他在軍醫隊中幫忙,我探查清楚,眼下此子就在前方的傷兵營中,暗中的護衛不會多。并且我賭他們料不到咱們能這樣穿山過嶺,直抵后方。一旦前后戰局亂起來,咱們一齊出手,抓住寧毅的兒子,這就是潑天的大功勞。”
風聲鼓舞而過,雨仍舊冷,任橫沖說到最后,一字一頓,眾人都意識到了這件事情的厲害,熱血涌上來,心中亦有冰冷的感覺涌上來。
“這事情、這事情…咱們動了他的兒子,那是從今往后都要被他盯上了…”
有人低聲說出這句話,任橫沖目光掃過去:“眼下這戰,你死我活,諸位弟兄,寧毅此戰若真能扛過去,天下之大,你們以為還真有什么活路不成?”
眾人面色變幻,有的人目光堅定起來,鄒虎咬了咬牙:“事到如今,還有什么退路么!”
“沒錯,女真人若不勝,咱們也沒活路了。”
“武朝爛到家了,自己找死,天下大勢如此,終究擋不住的。”
“沒錯,咱們一行二十八人,瞧瞧過來沒被發現,沒有一位兄弟折在路上,這是老天爺的意思了。”
一番私語,眾人定下了心神,當下穿過山梁,躲避著瞭望塔的視線往前方走去,不多時,山路穿過晦暗的天色劃過視野,傷兵營地的輪廓,出現在不遠的地方。
他們頂著作為掩護的灰黑布片,一路靠近,任橫沖拿出望遠鏡來,躲在隱匿之處細細觀察,此時前線的戰斗已進行了將近半天,后方緊張起來,但都將注意力放在了戰場那頭,營地之中只是偶有傷員送來,不少軍醫大夫都已趕赴戰場忙碌,熱氣蒸騰中,任橫沖找到了預想中的身影…
雨水溪戰場,披著蓑衣的渠正言爬到了山麓高處的瞭望塔上,舉起望遠鏡觀察著戰場上的情況,偶爾,他的目光越過陰霾的天色,在心中計算著某些事情的時間。
距離雨水溪七里外的盤山道附近,一名又一名的士兵趴在濕透了的草木間,借助地形隱匿住自己的身影。
陳恬越過了一道又一道的身影,爬到最前方,搶過觀察員手里的望遠鏡:“怎么樣?”
“與之前看到的,沒有變化,北面哨塔,那人在打盹…”
陳恬靜靜地看著:“雖是女真人,但看來身子虛弱…哼哼,二世祖啊…”
山麓間的雨,延綿而下,乍看起來只是樹林與荒地的山坡間,人們靜靜地,等待著陳恬發出預想中的命令。
某一刻,命令通過耳語的形式傳開。
“…準備。”
紛紛揚揚的細雨冷入骨髓,這樣的天氣并不適合運送傷員,因此只有少量傷員被送到了戰場后方的傷兵總營地里。
陸續送來的傷兵不多,但營地中的大夫趕赴戰場,此時也少了大半。寧忌參與了上午的急救,眼見著有三名傷重的斥候在眼前死去了。
這個數字在眼下不算多,但隨著事情的告一段落,身上的血腥味似乎帶著戰士死去后的某些殘留,令他的心情感到壓抑。他沒有立刻去巡視之前傷兵們聚集的帳篷,找了無人之處,處理了在先前治療中沾血的各種用具,將鋼制的小刀、縫針等物放到熱水里。
東西還沒洗完,有人匆匆過來,卻是附近的俘虜營地那邊發生了緊張的情況,安排在那邊的軍人已經做出了反應,這匆匆過來的大夫便來找寧忌,確認他的安全。
“我沒有事。”寧忌想了想,“對了,昨日俘虜那邊有沒有人意外受傷或者吃錯了東西,被送過來了的?”
在兄長與參謀團的設想當中,自己跑到靠近前線的地方,非常危險,不僅因為前線崩潰之后這里可能沒法安全逃脫,而且若是女真人那邊知道自己的所在,可能會派出一些人來進行攻擊。
例如安排一部分俘虜,在被俘之后裝作傷病,被送到傷兵營這邊來救治,到得某一刻,這些傷病員俘虜趁這邊放松警惕集中發難。若是能夠抓住寧毅的兒子,對方很有可能采取類似的做法。
大夫搖了搖頭:“先前便有命令,俘虜那邊的救治,我們暫時不管,總之不能將兩邊混起來。所以俘虜營那邊,已派了幾人常駐了。”
寧忌點了點頭,正要說話,外頭傳來呼喊的聲音,卻是前方營地又送來了幾位傷者,寧忌正在洗著道具,對身邊的大夫道:“你先去看看,我洗好東西就來。”
俘虜營地那邊沒人送過來,讓寧忌的心情多少有些低落,若不然,他便能去碰碰運氣看看其中有沒有高手潛伏了。寧忌想著這些,從開水房的窗口朝外間望了望——之前兄長也說過,營地的防御,總有破綻,破綻最大的地方、防御最薄的地方,最可能被人選做突破點,為了這個念頭,他每天早上都要朝傷兵營周圍觀望一番,幻想自己若是壞人,該從哪里下手,進來搗亂。
此時這一望,寧忌有些疑惑地皺起眉頭來。
也許是想錯了——他放下了開水房窗戶,轉身走向一旁裝器械的木盆,換了一鍋開水,便端著往外走。
營地各處都有人穿行,但此時整個傷兵營中,在雨中走來走去的人畢竟是不多。一個哨塔已經被替換,有人從附近崖壁上下來,換上了白色的衣服。寧忌端著那盆開水走過了兩處營帳,一道身影從前方岔來。
那人伸手。
寧忌的眉頭動了動,也伸手:“大哥幫我端著。”
水盆一傾,開水嘩的倒在了那人胸前。
寒冷與滾燙在那人身上交替,那人似乎還未反應過來,只是保持著巨大的緊張感沒有叫喚出聲,在那人身側,兩道身影都已經前沖而來。
寧忌此時只是十三歲,他吃得比一般孩子好些,身材比同齡人稍高,但也不過十四五歲的面容。那兩道身影呼嘯著抓向前方,指掌間帶出罡風來,寧忌的左手也是往前一伸,抓住最前方一人的兩根手指,一拽、一帶,身體已經飛快后退。
前方那刺客兩根手指被抓住,身體在空中就已經被寧忌拖起來,微微旋轉,寧忌的右手下垂,握著的是給人切肉削骨的鋼制小刀,閃電般的往那人腰身上捅了一刀。
這剎那間,被倒了開水的那人還在站著,前方兩人進一人退,前方那刺客手指被抓住,擰得身體都旋轉起來,一只手已經被眼前的孩子直接擰到背后,變成標準的手被按在背后的擒敵姿態。后方那刺客探手抓出,眼前已經成了同伴的胸膛。那少年手上握著短刃,從后方直接繞過來,貼上脖子,隨著少年的退后一刀拉開。
同伴的血噴出來,濺了步伐稍慢的那名刺客滿頭滿臉。
這個時候,寧忌已經輕輕地退后兩步了,他一個轉身直接走進后方無人的物資帳篷。前方的雨中,有身影倒下。
刺客朝后方打出緊急的手勢,有人從遠處陡然發力,濺起泥水要狂奔而來,兩名失敗的刺客撲向帳篷,帳篷里刷的射出一支弩矢,刺客倉促一躲,弩矢前段帶著的竹節帶著銳利又刺耳的破風聲響,飚向天空。
“操!”
先前被開水潑中的那人咬牙切齒地罵了出來,明白了這次面對的少年的心狠手辣。他的衣服畢竟被雨水浸濕,又隔了幾層,開水雖然燙,但并不至于造成巨大的傷害。只是驚動了營地,他們能動手的時間,可能也就只是眼前的一瞬了。
抓住了這孩子,他們還有逃跑的機會!
他與同伴猛撲向前方的帳篷。
“來得好!”
前方的帳篷里,一道劍光如雷霆斬出,他還沒有反應過來,整條手臂帶著鮮血飛舞在了半空中。
寧忌如幼虎一般,殺了出來!
鷹嘴巖。
攻守的兩方在雨水之中如洪流般沖撞在一起。
攀援的身影冒著風雨,從側面一路爬到了鷹嘴巖的半山上,幾名女真斥候也從下方瘋狂地想要爬上來,一些人豎起弩矢,試圖做出短距離的射擊。
點火的地方在鷹嘴巖上的一處石塊裂縫中,引線埋了數日,由特制的紙張包裹,并未被雨水弄濕,點火之人攀在那風雨之中,反復嘗試著吹亮火折子。
一名特種兵將繩索掛在了原本就已嵌在暗處的鐵鉤上,身形蕩起來,他籍著繩索在巖壁上行走,殺向利用鐵爪等物爬上來的女真斥候。
崖壁上的廝殺,在這一刻并不起眼。
訛里里只是朝著那邊看了一眼,又朝后方下來的谷口望了一眼,確定了此時撤退的麻煩程度,便再不多想。
“攻——”
他下著這樣的命令。
鷹嘴巖上似乎點燃了光點,兩名特種兵試圖順著山壁攀援離開,女真斥候在后方追殺,要將他們逼下平地。訛里里朝那邊揮了揮手:“給我宰了他們。”
一個小隊朝那邊圍了過去。
鷹嘴巖靜靜地在雨中矗立。
毛一山望著那邊。訛里里望著交戰的鋒線。
某一刻,第一聲沉悶的爆炸在巖體中出現,隨后是陸續的悶響之聲,沉悶的火光伴隨煙塵,像是在巨大的巖石上畫了一道歪歪扭扭的線。
此時華夏軍的爆破技術還無法純粹使用蠻力完全爆開那巨大的石塊,他們利用了巖石上一道原本就有裂縫埋入火藥,爆炸響完之后,谷底中尚未參戰的大部分人都朝那邊望了過去。訛里里沒有扭頭,他深吸了兩口氣,大喝道:“進攻!”前方的女真人士氣如虹!
“算了!”毛一山揮動長刀,沉下心神來,就在這時,巨大的鷹嘴巖中部,逐漸的裂開了一條石縫,片刻,巨巖朝著谷口滑落。它先是緩緩移動,隨后化作轟然之勢,墜落下去!
大地在雨中震動,巨石攜著無數的碎片,在谷口筑起一道丈余高的碎石墻壁,后方的人聲還能聽到,訛里里道:“叫他們給我爬過來!”
葫蘆形的谷底,訛里里的近千親衛都已經聚集在這里。
前方,是毛一山率領的八百黑旗。
訛里里提起長刀,朝戰線走去:“此戰沒有花俏了。”
這許多年來,女真人從不畏戰。
毛一山抹了抹口鼻。
“殺光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