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之前的最后一刻光景,火焰在大地之上疾旋。
山嶺、樹林、河流、城寨…長長的隊列在黑夜之中調集,傳令的聲音、腳步的聲音、馬的嘶鳴聲…各種各樣的聲響煮沸了夜色,匯集在一起。
武建朔十年十一月中旬,樊城西北,數十萬的軍隊正向著同一個方向匯集。
這里是完顏宗翰率領的女真西路軍與以背嵬軍為首的西集團軍的戰場,整場大戰,已經持續了近三個多月。
西路戰場以分據漢水南北兩側的襄陽、樊城體系為核心,據漢水以守。女真一方,宗翰南征大軍主力二十六萬之眾,配合原本偽齊眾軍閥能夠調動的漢軍近四十萬,以總兵力多達七十萬的規模,進攻以十四萬背嵬軍為核心,周圍十數支部隊組成的多達八十余萬的防御陣勢。
兵力的數字或有水分,力量亦有參差,但即便砍去近半的虛數,也有前前后后近百萬的大軍,填塞在襄樊兩城附近方圓百里的范圍內,結結實實地打了三個多月了。
若以女真開國之時的戰力與戰績來衡量,只是二十六萬之眾的核心隊伍,已經是能夠掃平整個天下的可怕力量。但此一時彼一時,一來已經經歷了三次南侵,對于女真的可怕,武朝也有了一定的心理準備,二來,在主戰派與太子君武的努力下,八年的時間,南武經濟膨脹產生的巨大力量,半數已經投入到戰備之中來,揚州、鎮江體系、襄樊體系更是重中之重。
以舉國物力堆砌起來的防御力量,在此時為武朝贏來了一定的喘息之機。
在奪回襄陽的數年之內,岳飛對于襄樊兩城,并未抱持死守、呆守的想法。以漢水為憑,襄樊城池兩側的岸邊、山間、各險要關鍵之處上筑起城寨、水寨二十余座。這次女真的南來期間,西路守軍于各城寨屯駐重兵,互相呼應,一方面籍城防之利削弱女真攻擊,另一方面,岳飛以漢水運送精兵,呼應各處甚至于主動出擊。攻擊女真大軍的薄弱之處以及戰力不高的參戰漢軍。
三個多月的時間里,背嵬軍先后打出九次大的勝仗,一次擊敗完顏撒八率領的銅狼軍主力,一次正面擊退拔離速,后與銀術可、宗翰交手皆全身而退,這位年紀才三十出頭的岳將軍不僅用兵勇猛果決,而且軍法嚴苛、令行如山,戰場之上,凡有后退半步者、斬,凡有動搖軍陣者、斬,潰退者、斬,不遵號令者、斬,遵令遲緩者、將官杖八十,貶入先鋒…
八月一場大戰,負責防守側翼的武將李懷麾下六萬大軍因指揮失誤被一擊即潰,戰后岳飛令人將李懷押上城頭當場斬殺,九月中旬樊城西北香城寨被女真大軍集火,有四千余人率先潰逃,岳飛令背嵬軍結陣壓上,迎著潰逃的人群毫不留情地揮刀,陸續斬殺潰逃士兵近兩千,令得剩余的兩千余士兵竟生生地停下腳步,不少人被嚇破了膽,寧愿轉頭迎上女真人,也不敢再跑向背嵬軍的刀鋒。
十月,兵部尚書彭光佑的侄子彭海因酗酒縱樂延誤軍機,岳飛將當晚酗酒的幾名軍官一同抓上處刑臺,拔出君武從周雍那里討來的長劍,將延誤軍機等數人悉數斬殺。
往日里岳飛得君武器重,經營襄樊,他軍法森嚴,甚至嚴到不近人情的地步,其余軍隊中人也只是聽說而已。在平素不少大事上,岳飛這人與其他武將來往,也并不顯得嚴肅,他對于軍中規矩抓得嚴,眾人也只覺得是他在自己一畝三分地上的領地意識。
誰知這次大戰開打,君武將西路各軍交由岳飛統一率領調配,這軍法竟在戰場上扎扎實實地落到了旁人的頭上。
李懷領兵六萬,亦是武朝軍中大將,說起級別與岳飛平級,資歷甚至更老,平素對他姿態極低、恭敬有加的岳飛竟因為他的指揮失誤,便將他抓去一刀砍了頭。
戰場之上各軍隊執行軍法,亦有嚴格的,然而當天香城寨敗像已呈,面對著不是自己屬下的軍隊,背嵬軍毫不猶豫地揮刀,這原本就犯忌諱。誰知道四千人逃跑,背嵬軍結結實實地殺了一半,后方兩千人若未曾停下,所有人都看得出來,這岳飛甚至能當場將他們殺得干干凈凈,這樣的決絕,就真的令人頭皮發麻了。
彭光佑兵部尚書,軍隊之中關系無數,平時岳飛也與其關系良好。彭海出事后,同樣在襄樊一地參戰,資歷、聲望最隆的宿將劉光世亦找到岳飛,替彭海說情,岳飛取出天子之劍以雙手奉給劉光世:“若欲救彭,請公以此劍殺我。”將劉光世滿肚子的話堵在喉嚨里,最終拂袖離去。
別說從其余地方調集的數十萬軍隊,這段時日以來,即便背嵬軍內部,亦有許多士兵為著嚴格的軍法所苦,畢竟即便練兵,也并非手底下人數越多越好,數年以來,感受到北面傳來的壓力,背嵬軍擴充到十四萬之眾,其中的精銳,也難說有否過半。
三個月的時間下來,襄陽一地猶如巨大的修羅場,雙方只是戰死人數便已突破十萬,彼此傷亡還在不斷地向上推高。但不少人也已經能夠看出來,若無這等嚴苛的軍法約束,沒有背嵬軍在其中的活躍,襄樊一線的漢水防御,恐怕早已破裂。
自開戰以來,女真軍隊進攻的力量是驚人的。
作為跟隨阿骨打起事的老臣,長久以來女真軍隊中的第一名將,當完顏宗翰擺開了放手一搏的態度,襄樊一線的武朝軍隊面對的便是排山倒海般的巨大壓力。
一如曾經陸橋山在西南所感受到的戰況一般,隨著火炮等新武器的出現與大規模的應用,戰場上的局勢,已經有了許多新的變化。曾經只能以方陣約束的步卒隊伍在大量擺放的火炮面前很容易便出現巨大的損失,若只是呆頭呆腦地挨打,步兵陣打不了多久恐怕就會直接崩潰。
雖然在火炮出現的前期,部分人認為騎兵受到了克制,但由于火炮的陣地限制,轉移緩慢等因素,高速機動的進攻與靈活的戰術又被提上了首要的議程,而無論騎兵還是步兵,士氣或是訓練不足、素質未到一定程度的“老爺兵”們,除了躲在城墻后還能起些作用,到了戰場之上,已經失去意義了。
如果回到十余年前的第一次東京保衛戰,汴梁附近的百萬勤王大軍,在十余萬的背嵬軍前,也必將不堪一擊。
三個月里,背嵬軍打了九次規模較大的勝仗,但在襄樊附近,宗翰、希尹等人以猛烈的攻勢不斷拔除城外的各個營寨,到十一月,大半的城寨都已被棄守或攻破。十一月十三這晚,漢水邊名為伏牛城的城壘附近,武朝武輝營主將施云鵬率領四萬軍隊在轉移途中遭遇金隊,雙方接觸已到了夜間,互相都已經停下了轉進的步伐,雙方在小規模內摩擦不斷,各自卻都已經派出求援的部隊,施云鵬的身后,伏牛城駐扎了劉光世的六萬主力,更遠處陸陸續續有十余萬大軍可以調動趕來。
十一月十四早晨,當東方的天際劃出第一縷魚肚白時,金武兩方已有將近四十萬大軍趕到了伏牛城附近,岳飛帶領四萬背嵬軍精銳,與希尹、銀術可等人女真精銳主力,陸續進入戰場。
大戰自這日晨間爆發,此后陸續又有近二十萬人從各處趕來,拉開了襄樊之地自開戰以來最龐大的一場戰斗的序幕。整場大戰在漢水之畔持續了十余天,岳飛指揮著大軍不斷擺開陣勢、構筑防線,將戰場逐步轉移至伏牛城寨附近,依靠地利與兵力優勢與女真大軍展開對峙與攻防,十一月十七,宗翰率領麾下親兵三萬“屠山衛”加入戰場,背嵬軍掩護其余部隊后撤之中與其展開戰斗。
這屠山衛乃是宗翰多年以來經營的最精銳衛士,三萬余人多是女真士兵中數一數二的勇氣,有的甚至年過四旬,雖然力氣回落,但無論戰場上的意識還是勇氣都已達到巔峰。岳飛率領著背嵬軍與其鏖戰半日,最終惜敗后撤。
此后武朝軍隊據伏牛城寨、配合水師以守,女真大軍的攻城器械也已經往這邊壓來,至十一月底,雙方都積累了巨大的傷亡數字,這一處城寨被女真人拔除,武朝軍隊退守襄樊,卻依舊控扼著漢水的支配權。
襄陽慘烈而頑強的拉鋸戰中,同樣的十一月底,天下爆發了幾件大事。
在西南,華夏軍的中樞之地張村,當寧毅見到那鬼祟前來的武朝使臣,聽對方說完那異想天開的計劃后,寧毅整個人也陷入了愣神的狀態之中。
這秘密前來的武朝使臣名叫曹吉,樣貌端方,眉眼卻顯得靈動圓滑,他是代表武朝皇帝周雍過來釋放善意的。在對方的口中,按照周雍的想法,彼此在先前也打過交道,甚至于見過面那是在江寧的時候了寧毅既然是君武、周佩的老師,那就是一家人,而今女真勢大,武朝危難,華夏軍在先前的檄文中又說過,危難之時要一致對外,不可同室操戈。周雍希望華夏軍能夠出兵,共抗金狗,履行承諾。
當然,至于如何出兵的細節,周雍本人其實也沒有多少的章程,只說華夏軍這邊如果有意愿,武朝方面必然全力配合。至于如何配合,周雍方面認為理想的狀態是寧毅這邊能找個人出來,在這等為難的時候調停一下,反正多做宣傳,他在那邊,只要有個臺階可以下,他就順勢能下來…巴拉巴拉,反正是這么個意思。
寧毅反復詢問數次,終于確定這中間完全沒有君武或者周佩等人的參與,考慮到此時正在激烈進行的大戰,寧毅又與總參等數人商議之后,給周雍修書一封,信中誠懇告知了此事的難度,并且強調,如果周雍真能有這種想法,就將整個事情交給周佩或是君武方面,大家仔細地、開誠布公地來將事情談一談。
建朔十年的十二月里,這件事情儼如一場奇妙的玩笑,寧毅每每想起,都忍不住要笑起來,又覺得充滿了古怪的諷刺和虛幻感,儼如一則辛辣而有趣的寓言。當然,無論是他還是參與這件事的任何一個人,都仍未想到這件事情隨后可能造成的那噩夢般的后果。
這年十二月,江南少雪,只是天地格外陰冷。
臨安城的皇宮之中,周雍,這位身形漸漸消瘦,鬢角發白、容貌頹廢的皇帝收到了西南方面的回信。這是寧毅的手書,措辭也并不公式化,話語親切而有禮,這令得周雍的內心開始暖起來。
此時此刻,周雍所在的御書房的桌子上,已經堆滿了各處而來的戰報,他甚至讓人在墻上掛起了大大的地圖,以他能看懂的方式,標注著各地的戰況。為帝這么些年來,周雍從未如此勤政過,但這半年以來,他每天每天,都在看著這些東西。這些東西讓他感到冷,還不如西南那封信讓人覺得溫暖。
最讓他感到寒冷的,其實還不是這些戰報,那是即便他最親的兒女都不曾知道的一些東西。
在御書房角落的箱子里,壓著的是有關于靖平之恥、有關于已經被抓去北方的那位堂兄周驥、有關于這些年來因女真而起的一切慘烈之事的記錄。成為武朝君主之后,有些人覺得他無能無知,他的能力固然有限,卻又哪有那么無知?
在為帝的最初,他只是覺得女真人厲害,不久之后才開始想到要面臨的現狀。他逃到揚州,覺得已經夠遠了,在行宮之中醉生夢死,然而女真人很快便殺過來,他逃到海上,因為心中的恐懼甚至落下了自己的孩子,待到女真人退去,回到了岸上,來到了臨安,他看似昏庸,實際上對于外界的事情,想知道想看到的,終究能夠看到。
女真人有多厲害,他知道了,女真人會對他做些什么,從每年每年那些北面傳過來的東西里,他也能看清楚了,堂兄周驥在北地過得是怎樣的豬狗不如的日子;靖平之恥,那些親族,那些皇子公主受到的是怎樣的遭遇如果只是當故事聽一聽,或許咬牙切齒一番也就算了,但這就是他的將來。
就算躲在最厚實的城墻里,看著城外千萬士兵拱衛又怎樣?他們打不過女真人啊。
真殺過來了,真到打了敗仗的那天,自己躲不過去的。
周雍當過紈绔王爺,他游戲人間,欺壓過百姓,但即便是他,也做不出那樣喪心病狂的事情來,現在,這些東西要掉在他的頭上了。幾百萬士兵?千萬黎民?說來很多,真要敗,幾個月的時間,自己就在被抓了北上的路上了。
他并不知道自己的兒子這些年來,每年每年也會看那周驥的消息,咬牙切齒感到無比的屈辱和憤怒。但這些年來,周雍本人其實也在黑暗的角落里,每年每年都看到那些東西,他感到發自內心的恐懼。
桌上的戰報,每一天每一天寫來的東西,他看得懂,那數字的對比、防線每一天每一天的南撤…女兒孤家寡人,已經鐵了心,兒子豁出去一切,在前頭拼命,想讓自己這個做父親的放心,這些事情,他都看得懂。
因此,他派出了使臣,暗地里找了西南溝通。當然事情是相當難的,他其實也不知道寧毅這弒君大罪要如何抹過去,但對方心中的溫和態度卻多少讓他覺得,這個開頭還不錯。只要對方有心,他皇帝都殺了,其它的事情還能有多大難處。
周雍不敢將事情告訴周佩,這個冬天,又找女兒旁敲側擊說了兩次,周佩的話語愈發堅硬決絕后,周雍覺得女兒是沒辦法溝通了。
看來,作為皇帝,我可以先向西南釋放善意。周雍心中這樣想著,然后愈發覺得有道理,自己是皇帝,一言九鼎,只要把事情做了個開頭,臣子那邊想壓下去是壓不下的,西南方面,那寧毅如此機靈,自然就會順勢把事態接下…
如此這般,災難的種子便在周雍的心中開始發芽了。
同一時間,完顏宗輔大軍強渡長江,在江寧附近搶奪了碼頭,與武朝水師、陸軍展開了大規模的戰斗,雙方各有傷亡。君武在鎮江書寫著給朝廷的賀年奏表,詳述了交戰雙方的力量對比,彼此的優勢與劣勢,同時指出,金國吳乞買臥床已近一年,身體每況愈下,漢水、長江防線此時猶未被攻破,并且我方數支精銳大軍已經有了與女真人你來我往的戰力,來年只需拖住女真大軍,即便戰事一時居于劣勢,只要將女真人拖入泥潭,我武朝必勝,女真終將戰敗。
這樣的奏表固然有部分夸張,然而整個戰略思維卻不能說錯,甚至確實是擺在眾人眼前,可以到達和實現的未來圖景。十二月十六,奏表尚未往南面送,江寧之戰還在持續,加急的軍情自東面而來,送到了鎮江。
十四,兀術于江陰,強渡長江。
君武從房間里站了起來,過了不久,他沖出房門。
“…截住他。”
只有這一個想法,在他的腦海中回蕩,當然,這一瞬間,他只是下意識地察覺到了不對,卻尚未想到整個事情會引發多么巨大的連鎖反應。
江陰東南,小雪。
龐大的騎兵繞過了城池,正在往南走。兀術在山崗上,目光之中,有他慣常的兇戾和嚴肅。
東路軍中最為精銳的騎兵部隊,超過五萬人,全都在他這里了。
希尹發來的密函在他的袍袖里揣著,密函上的字跡幾乎都已經變得模糊了。若在往常,希尹不喜歡他,他也并不喜歡希尹,然而在眾多的大事上,兀術卻不得不承認希尹的眼光和智慧。這一次的南征,希尹并未對東路軍表現出太多的敵意,早先與這邊共同溝通和謀劃了戰略,云中慘案過后,希尹還陸續發來了緊迫的提醒和建議。
宗輔和兀術采納了建議。
武朝的小太子想將決戰之地拖在鎮江,拖在江南,但真正的決戰之地,不在這里。
十二月,兀術的騎兵避開決戰。
直指臨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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