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六月中旬,正是炎熱的三伏天,鎮江水師軍營中燥熱不堪。の雜ζ志ζ蟲の
女真人已至,韓世忠已經過去江北預備大戰,由君武坐鎮鎮江。雖然太子身份尊貴,但君武平素也只是在軍營里與眾士兵一道休息,他不搞特殊,天熱時大戶人家用冬日里儲藏過來的冰塊降溫,君武則只是在江邊的山腰選了一處還算有些涼風的房子,若有貴客來時,方以冰鎮的涼飲作為招待。
初八晚上才剛剛入夜不久,打開窗戶,江上吹來的風也是熱的,君武在房間里備了簡單的飯菜,又預備了冰沙,用以招待一路趕來的姐姐。
這樣的天氣,坐著顛簸的馬車整日整日的趕路,對于許多大家女子來說,都是難以忍受的煎熬,不過這些年來周佩經歷的事情眾多,許多時候也有長途的奔走,這天傍晚抵達鎮江,只是看來面色顯黑,臉上有些憔悴。洗一把臉,略作休息,長公主的臉上也就恢復往日的剛毅了。
這些年來姐弟倆扛的擔子極重,君武頜下蓄須,掩住了面孔上天生的稚氣,周佩身邊私事難有人可說,戴起的便是雍容肅穆疏遠的面具,面具戴得久了,往往成了自己的一部分。梳洗過后的周佩面色稍顯蒼白,神色疏離并不討喜,雖然在親弟弟的面前稍微柔和了些許,但實際上緩解也不多。每次看見這樣的姐姐,君武總會想起十余年前的她,那時的周佩雖然聰慧驕傲,實際上卻也是漂亮可愛的,眼下的皇姐,再難跟可愛沾邊,除自己外的男人看了他,估計都只會覺得害怕了。
對于周佩婚姻的悲劇,周圍的人都不免唏噓。但此時自然不提,姐弟倆幾個月甚至半年才見面一次,力氣雖然使在一塊兒,但話語間也難免公式化了。
稍作寒暄,晚飯是簡單的一葷三素,君武吃菜簡單,酸蘿卜條下飯,吃得咯嘣咯嘣響。幾年來周佩坐鎮臨安,非有大事并不走動,眼下大戰在即,忽然來到鎮江,君武覺得可能有什么大事,但她還未開口,君武也就不提。兩人簡單地吃過晚飯,喝了口茶水,一身白色衣裙顯得身形單薄的周佩斟酌了片刻,方才開口。
“鎮江這邊,沒什么大問題吧?”
這是禮貌性的開口了,君武只是點頭笑了笑:“沒事,韓將軍已經做好了打仗的準備,后勤上,許光庭有八千發炮彈沒到,我正在催他,霍湘手下的三萬人這幾天過江,他行動遲緩,派人敲打了他一下,其余沒什么大事了。”
周佩點了點頭:“是啊,就這些天了…沒事就好。”
“皇姐忽然過來,不知道是為了什么事?”
“…”周佩端著茶杯,沉默下來,過了一陣,“我收到江寧的消息,沈如馨病倒了,聽說病得不輕。”
君武心中便沉下去,面色閃過了片刻的陰郁,但隨后看了姐姐一眼,點了點頭:“嗯,我知道,其實…旁人覺得皇家錦衣玉食,但就像那句一入侯門深似海,她自嫁給了我,沒有多少開心的日子。這次的事…有鄒太醫看著她,聽天由命吧。”
此時的婚姻素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小家小戶胼手胝足相依為命,到了高門大戶里,女子過門幾年婚姻不諧導致郁郁寡歡而早早去世的,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沈如馨本就沒什么家世,到了太子府上,戰戰兢兢規行矩步,心理壓力不小。
她與君武之間雖然算是彼此有情,但君武肩上的擔子實在太重,心中能有一份記掛便是不易,平素卻是難以關心細致的——這也是這個時代的常態了。這次沈如樺出事被推出來,前前后后審了兩個月,沈如馨在江寧太子府中不敢求情,只是身心俱傷,最終吐血暈厥、臥床不起。君武人在鎮江,卻是連回去一趟都沒有時間的。
“我聽說了這件事,覺得有必要來一趟。”周佩端著茶杯,臉上看不出太多神色的波動,“這次把沈如樺捅出來的那個清流姚啟芳,不是沒有問題,在沈如樺之前犯事的竇家、陳家人,我也有治他們的辦法。沈如樺,你如果要留他一條命,先將他放到軍隊里去吧。京城的事情,下頭人說話的事情,我來做。”
君武的眼角抽搐了一下,臉色是真的沉下去了。這些年來,他受到了多少的壓力,卻料不到姐姐竟真是為了這件事過來。房間里安靜了許久,夜風從窗戶里吹進來,已經有些許涼意了,卻讓人心也涼。君武將茶杯放在桌子上。
“皇姐,如樺…是一定要處理的,我只是想不到你是…為了這個過來…”
周佩看著他,目光如常:“我是為了你過來。”
“我沒事的,這些年來,那么多的事情都頂住了,該得罪的也都得罪了。大戰在即…”他頓了頓:“熬過去就行了。”
由于心中的情緒,君武的說話稍稍有些強硬,周佩便停了下來,她端了茶坐在那里,外頭的軍營里有隊伍在走動,風吹著火光。周佩冷漠了許久,卻又笑了一瞬。
“沈如樺不重要,但是如馨挺重要,君武,這些年…你做得很好了。我朝重文輕武,為了讓軍隊于戰事能自決,你保護了很多人,也擋住了很多風雨,這幾年你都很強硬,扛著壓力,岳飛、韓世忠…江南的這一攤子事,從北面過來的逃民,很多人能活下來多虧了有你這個身份的硬抗。剛強易折的話早幾年我就不說了,得罪人就得罪人。但如馨的事情,我怕你有一天后悔。”
君武愣了愣,沒有說話,周佩雙手捧著茶杯安靜了片刻,望向窗外。
“…南渡的這些年來,我們姐弟心都硬了很多,別人看起來害怕,其實是不得已。小弟你知道,我成親后并不開心,我不喜歡駙馬,后來處理了他,別人說我心硬,眼睛里只有權力,將要要當孤家寡人、當武則天。處理渠宗慧的時候我沒有手軟,就算今天,我也不覺得有什么問題。但是時間這樣過,我很多時候,也想有自己的家人…我這一世不會有了。”
她眼角凄涼地笑了笑,一閃即逝,隨后又笑著補充了一句:“當然,我說的,不是父皇和小弟你,你們永遠是我的家人。”
房間里再度安靜下來。君武心中也漸漸明白過來,皇姐過來的理由是什么,當然,這件事情,說起來可以很大,又可以很小,難以衡量,這些天來,君武心中其實也難以想得清楚。
他沉默許久,隨后也只能勉強說道:“如馨她進了皇家的門,她挺得住的。就算…挺不住…”
他隨后一笑:“姐姐,那也畢竟只是我一個身邊人罷了,這些年,身邊的人,我親自下令殺了的,也不在少數。我總不能到今天,前功盡棄…大家怎么看我?”
“也許事情沒有你想的那么大。也許…”周佩低頭斟酌了片刻,她的聲音變得極低,“也許…這些年,你太強硬了,夠了…我知道你在學那個人,但不是所有人都能變成那個人,如果你在把自己逼到后悔之前,想退一步…大家會理解的…”
這一番話,周佩說得極其艱難,因為她自己也并不相信。君武卻能明白其中的情緒,姐姐已經走到了極端,沒有辦法后退了,縱然她明白只能這樣做事,但在開戰之前,她還是希望自己的弟弟或許能有一條后悔的路。君武隱約察覺到這矛盾的心緒,這是數年以來,姐姐第一次露出這樣優柔寡斷的心思來。
他便只是搖頭。
周佩便不再勸了:“我明白了…我派人從皇宮里取了最好的藥材,已經送去江寧。前方有你,不是壞事。”
姐弟倆便不再說起這事,過得一陣,夜晚的燥熱依舊。兩人從房間離開,沿山坡吹風乘涼。君武想起在江寧的沈如馨,兩人在搜山檢海的逃難途中結實,成親八年,聚少離多,長久以來,君武告訴自己有必須要做的大事,在大事之前,兒女私情不過是擺設。但此時想到,卻不免悲從中來。
姐姐的過來,便是要提醒他這件事的。
“不是所有人都會變成那個人,退一步,大家也會理解…皇姐,你說的那個人也說起過這件事,汴梁的百姓是那樣,所有人也都能理解。但并不是所有人能理解,壞事就不會發生的。”走了一陣,君武又說起這件事。
周佩眼中閃過一絲凄然,也只是點了點頭。兩人站在山坡邊上,看江中的點點燈火。
“這些年,我經常看北面傳來的東西,每年靖平帝被逼著寫的那些詔書,說金國的皇帝待他多好多好。有一段時間,他被女真人養在井里,衣服都沒得穿,皇后被女真人當著他的面,百般侮辱,他還得笑著看,跪求女真人給點吃的。各種皇妃宮女,過得妓女都不如…皇姐,當年皇家中人也虛榮,京城的看不起外地的閑散王爺,你還記不記得那些哥哥姐姐的樣子?當年,我記得你隨老師去京城的那一次,在京城見了崇王府的郡主周晴,人家還請你和老師過去,老師還寫了詩。靖平之恥,周晴被女真人帶著北上,皇姐,你記得她吧?早兩年,我知道了她的下落…”
周佩望向君武,君武慘然一笑:“女真人帶著她到云中府,一路之上百般凌辱,到了地方懷孕了,又被賣到云中府的青樓中當妓女,孩子懷了六個月,被打了一頓,流產了,一年以后居然又懷了孕,然后孩子又被下藥打掉,兩年之后,一幫金國的權貴子弟去樓里,玩得起興比誰膽子打,把她按在桌子上,割了她的耳朵,她人瘋了,后來又被打斷了一條腿…死在三年前…她算是活得久的…”
君武盡量平靜地說著這件事:“外人說起皇家、說起朝堂上的斗爭,無所不用其極,漢高祖的皇后呂雉,為了爭風吃醋可以將人砍掉手腳,何其殘忍…皇姐你能想得到那位周晴郡主被這樣對待時候的感覺嗎?那些事情又到眼前了,女真人已經過來了…”
“我知道的。”周佩答道。這些年來,北方發生的那些事情,于民間固然有一定的傳播限制,但對于他們來說,只要有心,都能了解得清清楚楚。
君武看著遠處的江水:“這些年,我其實很怕,人長大了,慢慢就懂什么是打仗了。一個人沖過來要殺你,你拿起刀反抗,打過了他,你也肯定要斷手斷腳,你不反抗,你得死,我不想死也不想斷手斷腳,我也不想如馨就這樣死了,她死了…有一天我想起來會后悔。但這些年,有一件事是我心里最怕的,我從來沒跟人說過,皇姐,你能猜到是什么嗎?”他說到這里,搖了搖頭,“不是女真人…”
周佩便望著他。
君武沉默可半晌,指著那邊的江水:“建朔二年,軍隊護送我逃到江邊上,只找到一艘小船,護衛把我送上船,女真人就殺過來了。那天成千上萬的人被術列速帶著人殺進江里,有人拼命游,有人拖著別人淹死了,有拖家帶口的…有個女人,舉著她的小孩子,小孩子被水卷進去了,我站在船上都能聽到她那時候的喊聲。皇姐,你知道我當時的心情是怎么樣的嗎?”
君武瞪大了眼睛:“我心里覺得…慶幸…我活下來了,不用死了。”他說道。
夜里的風刮過了山坡。
“這么多年,到夜里我都想起他們的眼睛,我被嚇懵了,他們被屠殺,我感覺到的不是生氣,皇姐,我…我只是覺得,他們死了,但我活著,我很慶幸,他們送我上了船…這么多年,我以軍法殺了很多人,我跟韓世忠、我跟岳飛、跟無數人說,我們一定要打敗女真人,我跟他們一起,我殺他們是為了抗金大業。昨天我帶沈如樺過來,跟他說,我一定要殺他,我是為了抗金…皇姐,我說了幾年的豪言壯語,我每天晚上想起第二天要說的話,我一個人在這里練習那些話,我都在害怕…我怕會有一個人當場跳出來,問我,為了抗金,他們得死,上了戰場的將士要浴血奮戰,你自己呢?”
“那天死了的所有人,都在看我,他們知道我怕,我不想死,只有一艘船,我裝模作樣的就上去了,為什么是我能上去?如今過了這么多年,我說了這么多的大話,我每天晚上問自己,女真人再來的時候,你扛得住嗎?你咬得住牙?你敢流血嗎?我有時候會把刀拿起來,想往自己手上割一刀!”
君武說著,從腰間拔出一把匕首,朝著左臂比劃了一下。周佩面色變幻,兩步過去,抓起了君武的左手手臂,掀開他的衣袖。
手臂上沒有刀疤,君武笑了起來:“皇姐,我一次也下不了手…我怕痛。”
“你、你…”周佩面色復雜,望著他的眼睛。
“我最怕的,是有一天女真人殺過來了,我發現我還會怕痛、怕死,我怕再有一天,幾萬百姓跟我一起被擠到江邊,我上了那艘船,心中還在慶幸自己活下來了。我怕我義正辭嚴地殺了那么多人,臨到頭了,給自己的小舅子法外開恩,我怕我義正辭嚴地殺了自己的小舅子,到女真人來的時候,我還是一個膽小鬼。這件事情我跟誰都沒有說過,但是皇姐,我每天都怕…”
“我什么都怕…”
他說到這里,目光凄然,眼眶之中已經變成紅色,牙關卻已經用力地咬了起來。是啊,這個世上又有誰不怕呢,他不過是個生于皇族的嬌生慣養的公子哥罷了。害怕著流血,害怕犧牲,害怕打敗仗,害怕經歷那一切一切的慘劇。而在現實的考驗真正到來之前,誰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成了什么樣子。
這天夜里,姐弟倆又聊了許多,第二天,周佩在離開前找到聞人不二,叮囑若是前方戰事危急,一定要將君武從戰場上帶下來。她離開鎮江回去了臨安,而軟弱的太子守在這江邊,繼續每天每天的用鐵石將自己的內心包圍起來。
初十這天中午,十八歲的沈如樺在鎮江城中被斬首示眾了,江寧太子府中,四夫人沈如馨的身體狀況日趨惡化,在生與死的邊界掙扎,這只是如今著塵世間一場微不足道的生死沉浮。這天夜里周君武坐在軍營一側的江邊,一整個晚上未曾入眠。
此時,北面,女真完顏宗弼的東路前鋒大軍已經離開徐州,正在朝盱眙方向進發,距離揚州一線,不到三百里的距離了。
揚州周圍,天長、高郵、真州、泰州、鎮江…以韓世忠所部為核心,包括十萬水師在內的八十余萬大軍正嚴陣以待。
武建朔十年,六月二十三,江南大戰爆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