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種各樣的消息,越過重重關山,往北傳。♀雜志蟲♀
云中府、此時亦稱大同,五月間正是天光最好的時節,穿過城池的風都帶著清爽怡人的氣息,作為宗翰治理的金國“西朝廷”的核心所在,云中府一帶功臣、貴族云集。雖然隨著南征大軍的出發,金國內部對底層的整肅越發嚴格,但在社會的上層,眼下正是交往宴請的季節。
在城池周圍許許多多的宅邸與別苑中,大大小小的宴會每日里都在進行,你方唱罷我登場。這一年金國貴族中有志向者大都已經隨著軍隊出發,留在境內的各類暴發、紈绔子弟,也遇上了最好的時節,宴請賓朋、一擲千金,是許許多多的年輕人彰顯自己實力的手段。
云中府城南,一處闊氣而又古樸的老宅子,最近成了上層社交圈的新貴。這是一戶剛剛來到云中府不久的人家,但卻有著如海一般深邃的內蘊與積蓄,雖是外來者,卻在短時間內便引起了云中府內許多人的矚目。
這戶人家來自中原。
以大儒齊硯為首的齊氏一族,曾經盤踞武朝河東一地真正望族,去年從真定遷來了云中。對于世家大族,俗語有云,三代看吃四代看穿五代看文章,一般的家族富不過三代,齊家卻是闊氣了六七代的大氏族了。
雖然對于積軍功而上的金國貴族來說,有些人下意識地不把武朝的望族當一回事,但金國的高層還是有志一同地給予了齊家足夠的禮遇。對于曾經的金國高層來說,馬上得天下易,到得如今,馬上治天下已經成了一個問題,金國中二代腐壞、不成材的難題也擺在了一眾開國者的眼前。縱然馬背上打天下,性格魯莽者眾多,但真正有見識之人,也都已經開始看到這些事情了。
齊硯因此得到了巨大的禮遇,一部分坐鎮云中的老大人時常將其召去問策,談笑風生。而對于性格火爆好攀比的金國二代年輕人來說,雖然多少看不慣齊家被高抬,但齊氏一族年輕人對于享樂的研究,又要遠遠超過這些暴發戶的蠢兒子。
一來二去,雖然眾人嘴上說著不要,但這些時日以來齊家讀書人們舉辦的高質量的宴會還是迅速征服和引領了城中享樂的潮流,一時間成為了眾人眼中的焦點。到得五月間,已經有許多的金國貴族子弟與齊家的年輕人們開始稱兄道弟了。
自這月初開始,隨著南面一些捷報的傳來,齊家與金國高層的走訪和宴請,變得愈發隆重起來,甚至舉行了幾場盛大的祭奠和慶祝。緣由是因為去年發生在真定府的,逼迫著齊家北上的那一場刺殺。
在那場由華夏軍策動發起的刺殺中,齊硯的兩個兒子,一個孫子,連同部分親族殞命。由于反金聲勢兇猛,年邁的齊硯只能舉族北遷,然而,當年梁山屠蘇家,那寧人屠都蕩平了整個梁山,此時黑旗屠齊家,積威多年的齊硯又豈肯善罷甘休?
一方面北上,一方面運用自己的影響力配合金國,與華夏軍作對。到得三月底四月初,大名府終于城破,華夏軍被卷入其中,最后全軍覆沒,完顏昌俘虜匪人四千余,一批一批的開始斬殺。齊硯聽得這個消息,大喜過望又老淚縱橫,他兩個親生兒子與一個孫子被黑旗軍的刺客殺了,老人恨不得屠滅整支華夏軍,甚至殺了寧毅,將其家中女子全都投入妓寨才好。
此時這大仇報了一點點,但總也值得慶祝。一面大肆慶賀,另一方面,齊硯還著人給遠在遼陽的完顏昌家中送去白銀十萬兩以示感謝,他修書一封給完顏昌,請求對方勻出部分華夏軍的俘虜送回云他殺死以慰家中子孫在天之靈。五月間,完顏昌欣然允諾的書信已經過來,關于如何虐殺這批仇人的想法,齊家也已經想了許多種了。
這樣的氛圍里,老人并不知道,比真定府主導刺殺的燕青、甚至比滅梁山的心魔寧毅更為惡毒的陰影,此時已經朝齊家籠罩了下來。
指揮著幾車蔬果進入齊家的后院,押車的商販下來與齊府管事交涉了幾句,結算銀錢。不久之后,車隊又從后院出去了,商販坐在車上,笑嘻嘻的臉上才顯出了些許的冷然。
車隊行駛到市集,商販下來了,穿街過巷,到得一處安靜的院落,才取掉頭上的帽子,扯掉嘴角的胡須,到得此時,他的臉色也變得陰郁起來。這是湯敏杰,陰沉的臉色也是他聽到南面大名府戰報后幾日的尋常顏色了。
走進房內,他臉上的陰郁稍稍褪去,盧明坊已經等在房中了:“怎么樣?近來你臉色不太好。”
“大名府的事情,太慘了。”湯敏杰坦率地說道。
盧明坊沉默片刻:“有些事情,終不是你我就能力挽狂瀾的,還是那句話,你心中太著急了,注意身體,另外,注意隱藏,我知道,你先前的行動都有些激烈,一部分人已經注意到你了。”
自女真人預備南征開始,湯敏杰以激進的手段陸續做了幾件大事,最初煽動漢奴起義,讓史進南下送漢奸名單,到后來暗中牽線、又威脅金人官員,黑了預備南下的軍糧,接著又串聯了金國內部的紈绔仗著權勢倒賣軍資…
他一個人做下的大大小小的事情,不可能動搖整個南方戰局,但因為手段的激進,有幾次露出了“小丑”這個代號的端倪,如果說史進北上時“小丑”還只是云中府一個平平無奇的代號,到得如今,這個代號就真的在高層通緝名單上掛到了前幾號,好在這幾個月來,湯敏杰又有收斂,讓外頭的風聲稍微收了收。
“嗯,我知道躲好的。”朋友和戰友雙重身份的勸說,還是令得湯敏杰微微笑了笑,“今天是有什么事嗎?”
“大喜事。”
“嗯?”盧明坊難得這樣說話,湯敏杰眉頭微微動了動,只見盧明坊目光復雜,卻已經真心的笑了出來,他說出兩個字來:“占梅。”
“找到了!?”湯敏杰猛然抬頭,盧明坊笑著點頭。
“找到了,找到了…還沒有死,她還有一個孩子,還沒有死,如今人在遼陽,我準備過去…”
盧明坊的語氣已經在克制,但笑容之中,興奮之情還是溢于言表,湯敏杰笑起來,拳頭砸在了桌子上:“這消息太好了,是真的吧?”
“多半屬實。一旦確認,我會立刻安排她們南下…”
兩人說著這事,在房間里笑得都如孩子一般。占梅,全名王占梅,這是當年太原城破時最后守在秦紹和身邊的小妾的名字,這些年來在華夏軍的尋找名單上,一直排在首位。
說起這件事,兩人欣喜了一陣,對于十余年來這對母子到底是如何存活下來的,盧明坊沒有開口,湯敏杰也不曾提起。
過得一陣,盧明坊道:“這件事情,是不容有失的大事,我去了遼陽,這邊的事情便要全權交給你了。對了,上次你說過的,齊家人要將幾名華夏軍兄弟壓來這里的事情…”
“我會安排好,你放心吧。”湯敏杰回答了一句,隨后道,“我跟齊家上下,會好好慶祝的。”
“…”聽出湯敏杰話語中的不祥氣息,再看看他的那張笑臉,盧明坊微微愣了愣,隨后倒也沒有說什么。湯敏杰行事激進,許多手段得了寧毅的真傳,在操縱人心用謀狠毒上,盧明坊也并非是他的對手,對這類手下,他也只能看住大局,其余的不多做指手畫腳。
“其余的不說了。”略頓了頓,盧明坊拍了拍他的肩膀,“該做的事情,你都清楚,還是那句話,要謹慎,要保重。天下大事,天下人加在一起才能做完,你…也不要太心焦了。”
“我明白的。”湯敏杰笑著,“你那邊是大事,能夠將秦家大公子的骨血保下來,這些年她們肯定都不容易,你替我給那位夫人行個禮。”
“會的。”
說完這些,湯敏杰揮別了盧明坊,待到走出院子,他笑著仰起頭,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太陽暖洋洋的,有這樣的好消息傳來,今天真是個好日子。
他又想到齊家。
真開心。
是殺人的時候了。
盧明坊在北面得到王占梅的訊息時,西南的大水還在咆哮。
都江堰,雨下了又停,停了又下。
傍晚時分,岷江邊上的草棚里,這幾日一直同行的寧毅與成舟海在這里等待著雨勢的減少,無聊的時候,寧毅遞給他一把炒過的蠶豆。
成舟海并不是來決堤的,他是來談生意的,雖然如果能決堤他或許也會做,但主要的目的,還是為了代表周佩跟寧毅談些實際的事情。
許多年來,這是長公主府跟華夏軍的第一次接觸。成舟海帶來的手下與華夏軍總參謀部的人員負責具體談判事宜,而在寧毅與成舟海兩人之間,話則要好說得多,當然,這些時日以來,兩人談及的,也大都是一些瑣事。
西南這邊,寧毅家中的狀況啦,對孩子將來的憂慮啦,在北面大名府打得敗仗、王山月與祝彪的情況。而在成舟海的口中,則大都說起了寧毅走后這十余年,相府一系眾人的狀況,公主府的狀況,公主與駙馬之間的情況…
“…唉,世界就是這樣,小孩子要長大,大人要變老,老人會死,物是人非嘛…”
“臨安城可是比以前的汴梁還繁華,你不去看看,可惜了…”
“臨安臨安,臨時安全一下,名字都不吉利,接下來有你們受的…這幾天都在治水,要不然我帶你去集山看一下,讓你感受什么叫做工業繁華…紙廠外面的水已經不能喝了。”
“早年就覺得,你這嘴巴里總是些亂七八糟的新名字,聽也聽不懂,你這樣很難跟人相處啊。”
“性格偏激一點,我還對不住您了。”
“你殺了景翰帝之后,我倒覺得不奇怪了。像你說的,不是神經病,也做不了這種糟心事。”
雨水從草棚邊上像簾子一樣的落,兩人磕著蠶豆,咔擦咔擦響,說到這事,寧毅忍不住笑了起來,笑得身上都在顫:“那王八蛋,老成你知不知道我上朝的時候他在說什么話…我沒跟人說過,我學給你聽啊…”
他將那日金鑾殿上周喆說的話學了一遍,成舟海停下磕蠶豆,仰頭嘆了口氣。這種無君無父的話他畢竟不好接,只是沉默片刻,道:“記不記得,你動手之前幾天,我曾經去找過你。”
“嗯…宗非曉發現了一些事情,我的人殺了他,你那時候也覺得我要動手了。”寧毅點點頭,“確實是要動手了。”
“我以為你要對付蔡京或者童貫,或者還要捎上李綱再加上誰誰誰…我都受得了,想跟你一塊干。”成舟海笑了笑,“沒想到你后來做了那種事。”
“那時候告訴你,估計我活不到今天。”
“嗯。”成舟海點點頭,將一顆蠶豆送進嘴里,“當年要是知道,我一定是想辦法殺了你。”
“現在呢?”
“現在…殺你有何用?”成舟海道,“如你所說,這儒家天下出了問題,李頻是想殺了你,也有他的道理,但我不想,你既然已經開始了,又做下這么大的盤子,我更想看你走到最后是什么樣子,如果你勝了,如你所說,什么人人覺醒、人人平等,也是好事。若你敗了,我們也能有些好的經驗。”
“成兄豁達。”
“只是有些心灰意冷了。”成舟海頓了頓,“若是老師還在,第一個要殺你的就是我,然而老師已經不在了,他的那些說法,遇上了困境,如今即便我們去推起來,恐怕也難以服眾。既然不教書,這些年我做的都是些務實的事情,自然能夠看到,朝堂上的諸位…束手無策,走到前頭的,反倒是學了你的君武。”
他往嘴里放了一顆蠶豆:“只是君武的路子,太過剛強,外患一消,也再難長久。你這邊…我倒是看不太懂,也不必太懂了…”
成舟海說到這里,垂下的眉宇間,其實有著深深的疲憊。雖然早年被秦嗣源評價為手段狠毒無顧忌,但在成舟海這邊,一個最大的主心骨,便是作為老師的秦嗣源。秦嗣源被害下獄,最終流放死于途中,要說成舟海心中沒有恨意,那是不可能的。
然而扶住武朝又是秦嗣源思維中最核心的東西,一如他所說,寧毅造反之前如果跟他坦白,成舟海縱然心中有恨,也會第一時間做掉寧毅,這是秦嗣源的道統,但由于過度的沒有顧忌,成舟海本人的心中,反倒是沒有自己的道統的。
秦嗣源死后,路怎么走,于他而言不再清晰。堯祖年死后,覺明、康賢等人也去了,聞人不二跟隨這君武走相對激進的一條路,成舟海輔佐周佩,他的行事手段固然是高明的,但心中的目標也從護住武朝漸漸變成了護住這對姐弟——雖然在某些意義上,這是二而一的一件事,又終究有些不同。
年初周雍的一番瞎鬧令得周佩心緒大亂,但內心平靜下來之后,周佩也只得承認在這次女真南征局勢下武朝的弱勢,終于還是將成舟海派來,決定暗中與華夏軍勢力進行一定程度的利益交換,這也是在外敵來襲前提下,周佩方面能夠放下心結,所作出的最大程度的努力了。
年初周雍胡來的背景,成舟海略略知道一點,但在寧毅面前,自然不會提起。他只是大概提了提周佩與駙馬渠宗慧這些年來的恩怨過節,說到渠宗慧殺人,周佩的處理時,寧毅點了點頭:“小姑娘也長大了嘛。”
成舟海看著寧毅:“公主殿下早不是小姑娘了…說起來,你與殿下的最后一次見面,我是知道的。”
“嗯?”
“那是你去梁山之前的事情了,在汴梁,殿下差點被那個什么…高沐恩輕薄,其實是我做的局。后來那天晚上,她與你告別,回去成親…”
蠶豆咔擦咔擦的響,寧毅點頭:“唔,這樣說起來,真是好多年了。”
“公主殿下她…”成舟海想要說點什么,但終于還是搖了搖頭,“算了,不說這個了…”
“她的事情我當然是知道的。”未曾察覺成舟海想說的東西,寧毅只是隨意道,“傷和氣的話不說了,這么多年了,她一個人守寡一樣,就不能找個合適的男人嗎。你們這些長輩當得不對。”
成舟海笑出聲來:“以殿下的身份,怎么找,誰敢來?殿下敢找誰?而且你也說了,殿下的事情你都知道,兩邊打起來的時候,你把消息放出去怎么辦。”
寧毅失笑:“瞧不起人是吧?這種事情我保證,一定不干。”
“不是還有女真人嗎。”
“…那倒是。”
說起女真,兩人都沉默了片刻,隨后才又將話題岔開了。
天色陰沉沉的,大雨之中,前方的江水轟鳴,在看似隨意的閑聊之中,草棚下的彼此其實都明白,成舟海來到西南的這一步,極為艱難,雖然所有的生意仍舊是在暗地里進行,但這已經是周佩在放下心結后能做出的最大犧牲和努力了,而著犧牲和努力的前提,是因為這場天地的翻覆,已經近在眼前。
就在他們閑聊的此刻,晉地的樓舒婉焚燒了整個威勝城,她與于玉麟帶著軍隊踏入山中,回望過去,是滿城的煙火。徐州的數千華夏軍連同幾萬的守城軍隊,在抵擋了兀術等人的攻勢數月之后,也開始了往周邊的主動撤離。北面一觸即發的梁山戰役在這樣的局勢下不過是個小小的插曲。
接下來,由君武坐鎮,岳飛、韓世忠等人領兵的武朝襄陽、鎮江防線,就要與女真東路的三十萬大軍,短兵相接。
有近兩百萬的軍隊,充塞在這延綿千里的防線上,他們就是為擋住女真的兩路大軍而來的,然而考驗即將到來的這一刻,對于武朝軍隊的戰斗力,所有人的心中,卻都捏著一把汗。
五月間岷江的河水咆哮而下,即便在這滿山的大雨之中磕著蠶豆悠閑閑聊,兩人的鼻間每日里嗅到的,其實都是那風雨中傳來的硝煙彌漫的氣息。
就仿佛整片天地,
——都在焚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