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門還未開,綿綿的秋雨仿佛將整座城池都溶了進去,道路上行人身影匆忙,卻也有著深深的疲憊與倦怠感。城門未開,就做不了多少事,而有些平日里簡單的事情,此時也得花費比平時更多的功夫。米價糧價日高,各種紛爭也漸漸的增加,這樣消極的日子里,誰都有些累了。
不過,如果將江寧的布行一系獨立出來,此時的情況卻稍有些不同,一場風暴開始醞釀起來,各家各戶都在進行著富有活力的運作,新的綢繆、新的聯系,準備看風向、找趨勢、占位置。原本身為江寧第一布商的烏家拿下了今年皇商的位置,預示著接下來可能就將為擴張做準備,當然,幾個月內恐怕還難有很大的動作,皇商拿下之后就會形成巨大的責任,現下烏家還要為皇商的歲布問題做些調整,但只要穩定下來,就必然會開始大步的前進。
與之對比的是開始動搖的蘇家,皇商的那一晚之后,蘇檀兒終于開始現身,準備積極的穩定下蘇家將會面臨的動蕩,找以往的各位合作人試圖穩定下關系。蘇家也有些底蘊,現下得到的答復還是好的,但在這水面之下,難以清楚有多少人已經開始打了退堂鼓,有多少人暗中與其它商家偷偷進行了聯系。
薛家對于這些事情無能為力,他們只能安安靜靜地等待著,悄然布局,蓄積力量,在接下來的某些局勢中,更多的瓜分掉可能由蘇家那邊放出來的市場份額。以往針對蘇家做的準備最多的便是他們,此時未必不能抓住機會,獲得更加巨大的利益。
這些東西還未真正的成型,卻已經如同白蟻的出現一般開始迅速地腐蝕之前的整個結構,一兩個月之后,整個局面可能就會真正的崩盤,烏家走向一個新的高峰,蘇家則退出江寧三大布商的位置,退回中型布商的規模,然后…在明眼人看來,或許還會進一步的開始衰弱。
蘇家內部的變亂,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已經開始了。
如今的蘇家院子里,蔓延的皆是有關皇商那晚的話語。大房、二房、三房已經開始真正清晰地劃出界線,明里暗里的聲音開始說寧毅的無能,說蘇檀兒的無能。當然,這幾天過來,蘇檀兒還在各處奔走,忙碌得無法理會家中的這幫人,那些人暫時也還沒膽量直接對著蘇檀兒說些什么。但在蘇家內部,要求停止讓蘇檀兒掌管商事的各種呼聲都已經響起來,每日爭吵。
不光是二房三房一些不爭氣的子弟,這樣的言論,也開始出現在一些蘇家老人的口中。蘇仲堪與蘇云方這些年來蓄積的力量終于開始釋放出來,預備在蘇伯庸倒下之后,給予大房足夠致命的一擊。筆趣閣蘇家內憂外饒的情況下,這些事情,就連蘇老太公,此時也已經無法用高壓手法壓下。
這些事情真要成為定論恐怕還有一段時間的過程,但在絕大多數人看來,蘇檀兒在不久之后退出蘇家的商業舞臺恐怕已經是一種必然的趨勢,無論她此時如何努力去維持,去阻止,有些東西真是兵敗如山倒,而她本身是一名女子,這樣的危機狀態下,就更難給人以穩定感——許多人或許承認蘇檀兒的商業本領,即便這次失敗往后可能也可以扳回來,只是他們很難相信蘇家還會繼續讓她掌舵下去了。
而在這期間,有關于抨擊寧毅的各種言論恐怕是最多的,雖然并未被搬上臺面要讓他如何如何,但私底下,就連原本親近大房的許多人的說法都不怎么好,甚至也有人開始說這書生配不上二小姐。那一晚之后,蘇檀兒完全接回了原本屬于她的位置,寧毅便沒有了任何事情,這些日子便又回到了以往無所事事的時候,外面下著雨,私塾也未開,他便在家中看看書寫寫字什么的,偶爾拿個小圓筒擺弄一番,看不出與以往有什么不同的地方。
不過,雖然城門未開因此私塾仍舊關著,但在蘇家院中,已經有幾個人開始找到豫山書院的山長蘇崇華,要求將自家孩子弄到其它的班上去。這幾人的孩子原本是寧毅所教授的學生,這時候父母大概是已經決定了要親近二房三房,因此不再希望孩子由寧毅繼續教導。蘇家之中,有關私塾的事情一向是老太公最重視也控制最嚴的地方,站隊的活動發展到這里,顯然也已經意味著這次并非兒戲,這些事情,也已經在幾天的時間內于蘇府大范圍傳開。
臨近九月了,這天天氣又晴了起來,據說城門也可能在這幾天打開。城內緊張的氣氛似乎稍有減弱,但在蘇家的宅院當中,這氣氛卻是每日都在加深。院廊之下,兩名丫鬟端著一些東西走過去,一面走一面竊竊私語。
“搞砸了這么大的事情,那個姑爺還能像沒事人一樣呢…”
“還是什么第一才子,一點用都沒有…”
“二小姐也被他連累了吧…”
“蘇家不知道會怎么樣…”
這樣的氣氛中,偶爾走過的丫鬟們如此議論一番,也已經變成常態了,只是今日的這兩名丫鬟似乎有些不走運,快要廊院轉角之時,陡然看見一張冰冷的俏臉等在了那兒:“你們兩個,去那邊幫忙,他們搬隔壁的院子,人手還不夠。”
“娟、娟兒姐…”
“沒聽見我說話嗎?大家都在做事,還不快去?”
“可是…四小姐叫我們…”
“四小姐那邊不著急,我另外叫人…快去!”
“是…”
兩個丫鬟面有不豫,但終于還是匆匆忙忙地去了。筆趣閣 娟兒皺著眉頭快步朝前方走去,不一會兒,又在一處院門口聽得里面的人談起寧毅,自然也不是什么好話。這次她抿了抿嘴唇,終于沒有再進去,人人都在說,這些事情終究也不是她全管得了的,只是低下頭,快步往院子那邊過去。此時小院之中,嬋兒正在執著掃帚掃地。娟兒走過去看了看寧毅那邊的房間,又看看樓上:“小嬋,姑爺呢?”
“呃,出去了吧。”小嬋抱著掃帚,“早上說好不容易天晴了,出去逛逛,娟兒找姑爺有事?”
“方才經過門口,周家的那對小姐弟來找姑爺。”
“唔,可娟兒你的臉色不太好。”
“方才遇上幾個什么都不懂的…”
娟兒冷冷地說出方才聽見的那些話,嬋兒抿了抿嘴,臉色變得也有些不好起來,幾日以來這類話語大家聽得都不少,就算站出來罵一頓也是無用。其他的一些事情,她們知道的事情,則根本不能說。
“姑爺真委屈…”娟兒微微蹙眉說著,平素的她有些安靜,這時候卻也是真心為寧毅而感到難過。
“杏兒姐昨天也罵人了…”嬋兒說道,“不過姑爺倒像是蠻悠閑的樣子,昨日我也問姑爺他生不生氣,姑爺在擺弄那只望遠鏡什么的,就是隨便地搖了搖頭,什么話都沒說呢。”
嬋兒模仿著寧毅隨意搖頭時的樣子,不過也難說到底像不像,其實她也是在意的,娟兒又與她說了兩句,趕著出去回復周家的兩姐弟去了。
娟兒離開之后,小嬋抱著掃帚望了寧毅的房間好一會兒,咬了咬嘴唇:“姑爺口阿…”的低喃一聲,隨后拿著掃帚,用力地掃起地來。
上午的這個時候,寧毅與聶云竹在小樓之中見了個面。
他是去書院旁邊的小實驗室拿些東西,隨后閑逛來這邊,倒想不到聶云竹正好在家。八月二十五之后,兩人這還是第一見。
在門口陡然看見他,聶云竹的表情明顯有些如釋重負。兩人也沒有太多的打招呼,寧毅只是提著個小袋子,隨意地揮了揮手,聶云竹則是站在臺階上,露出一個笑容,事后看起來,那簡直像是一個迎接著疲累丈夫回家的妻子。
“最近怎么樣?”
“店里好好的,錦兒在那邊,所以休息。”聶云竹偏了偏頭,讓寧毅進去里面,“你呢?”
“也好,就是這幾天下雨,所以沒辦法出來,天晴了,就出門走走。”
“那就好了。”客廳那邊的們開著,直接通往伸出河面上的露臺,秋日的陽光灑在那邊,一棵歪脖子樹倚著小樓生長,此時在露臺上投下了樹蔭。聶云竹想了想:“其實…我聽說這幾日的事情了。”
“喔。”寧毅看她一眼,隨后笑著搖了搖頭,“呃…事情肯定沒有外面傳言的那么恐怖,不過最近幾天確實有點吵…”
“不如…我彈些曲子給立恒聽聽,寬寬心?”
“會不會有些麻煩,你好不容易休息一天…”
“沒事的。”聶云竹笑著,隨后垂下了眼簾,“我…我也就會這些了…”
露臺臨河,一眼望去,四周風景宜人,歪脖子樹灑下的樹蔭不多,大部分的露臺終究還是在懶洋洋的日光之中。寧毅拿了個墊子在露臺邊隨意坐下,聶云竹端了茶盤過來時,見他正坐在那露臺地板上,背靠著墻壁,曲起一條腿望著遠處的景物輪廓,不由得笑了笑,將盤子放下。
“我去拿琴。”
她輕聲說了一句,寧毅望望她,點了點頭。
片刻,琴音響起來…不知不覺間,睡著了。
暖洋洋的感覺,猶如浮動在水里,母親的手從身上溫柔地拂過去…聶云竹不知道彈的是怎樣的琴曲,他在這方面純屬樂盲,以往也不是很喜歡這些古琴曲,但這時候卻還是沉浸了進去,聶云竹偶爾輕哼幾句樂曲,各種各樣的,像是小女人低喃間的瑣碎句子。偶爾往那邊看看,秋日的光芒灑下來,猶如在她的身上落下金粉,那衣袂如雪,青絲微動,女子的神情專注,然而當他望過去時,也在彈琴的空隙間沖他溫柔一笑。
她進來的時候原來換了衣服…朦朧間意識到這點時,寧毅已經漸漸的睡了下去。對岸柳蔭如屏,秋風吹來,河水自露臺之下的河灣流淌而過,露臺上樹葉簌簌而動,偶爾落下一片葉子,琴曲匯在這水聲、樹葉聲中,女子喉間的輕吟低唱,婉轉空靈。
那曲樂不知道何時方才停下,女子坐在那兒許久未動,望著不遠處男子的沉睡姿態。幾年以來,這是她第一次如此長時間的持續演奏,以往即便興之所至,自娛自樂,也不會到如今這樣的地步,但那些時日里,即便更早一點在青樓之中的時候,她的演奏,更多的其實還是為了自己。不久之前在燕翠樓中她的演出是存了勝負之心的,真正彈奏的成分反而淺,唯有這時,她在這里專心專意地為他人而演奏著,長時間的,讓他沉睡下去,希望他能感到舒適與安靜,得到撫慰。
風在河面上吹,她推開古琴站了起來,隨后是輕微的腳步聲,她悄然收拾開了茶壺、茶杯與點心,害怕寧毅睡著睡著回倒下來,然后便在這秋日光芒中坐在旁邊,靜靜地望著那睡臉。
也不知什么時候,風變得似乎有些大了,她去到房里,不久之后抱了一床薄毯子出來,在男子身邊蹲下時,女子才微微遲疑了一下,不知道將毯子放上去會不會吵醒他,而且這毯子是她跟錦兒的,有著專屬于女子的氣息。就在這片刻遲疑間,寧毅眼皮動了幾下,隨后,朦朦朧朧地醒了過來,揉了揉眼睛,手撐住地板,站了起來。
白衣白裙的女子抱著那毯子,也不由自主地站起來,微微遲疑間,有些不知所措。
“唔,抱歉,不知道怎么回事,睡著了…一定是你彈得太好了。”
寧毅還有些迷糊地笑了笑,聶云竹卻沒有回答。偏過頭,這白色的麗影上前一步,踮起穿著白襪的腳尖,仰著頭,將唇瓣貼上了他的雙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