梓州,秋風卷起落葉,倉皇地走,市集上殘留的污水在發出臭氣,小半的店鋪關上了門,騎士焦急地過了街頭,途中,打折清倉的商鋪映著商戶們蒼白的臉,讓這座城市在混亂中高燒不下。
商船在連夜撤走,收拾家當預備從這里離開的人們也已經陸續動身,原本屬于西南數一數二的大城的梓州,混亂起來便顯得愈發的嚴重。
往前走的書生們已經開始撤回來了,有一部分留在了成都,立誓要與之共存亡,而在梓州,儒生們的憤慨還在持續。
“豎子竟敢如此…”
“他就真不怕天下悠悠眾口——”
“朝廷必須要再出大軍…”
“狼子野心、狼子野心——”
武建朔九年八月,世事的推進驟然變化,猶如白熱的棋局,能夠在這盤棋局上相爭的幾方,各自都有了激烈的動作。曾經的暗涌浮出水面化為怒濤,也將曾在這水面上弄潮的部分人物的好夢猝然驚醒。
在這天南一隅,精心準備后進入了涼山區域的武襄軍遭到了迎頭的痛擊,來到西南推動剿匪戰事的熱血儒生們沉浸在推動歷史進程的快感中還未享受夠,急轉直下的戰局連同一紙檄文便敲在了所有人的腦后,打破了黑旗軍數年以來優待讀書人的態度所創造的幻象,八月上旬,黑旗軍擊潰武襄軍,陸橋山失蹤,川西平原上黑旗浩蕩而出,痛斥武朝后直言要接管大半個川四路。
華夏軍檄文的態度,除了在痛斥武朝的方向上慷慨激昂,對于要接管川四路的決定,卻輕描淡寫得近乎理所當然。然而在整個武襄軍被擊潰收編的前提下,這一態度又實在不是妄人的玩笑。
狼子野心、圖窮匕見…無論人們口中對華夏軍隨之而來的大規模行動如何定義,乃至于口誅筆伐,華夏軍隨之而來的一系列行動,都表現出了十足的認真。也就是說,無論書生們如何談論大勢,如何談論名譽聲望或是一切上位者該忌憚的東西,那位人稱心魔的弒君者,是一定要打到梓州了。
甚至于,對方還表現得像是被這邊的眾人所逼迫的一般無辜。
就在書生們謾罵的時間里,華夏軍已經一絲不茍地掃除了涼山附近六個縣鎮的駐兵,并且還在有條不紊地接管武襄軍原本駐軍的大營,在涼山雌伏數年之后,擅長情報工作的華夏軍也早已摸清了周圍的底細,反抗固然也有,然而根本無法形成氣候。這是掃蕩川西平原的開端,似乎…也已經預示了后續的結果。
對于真正的智者來說,勝負往往存在于戰斗開始之前,沖鋒號的吹響,許多時候,只是獲取勝利果實的收割行為而已。
在儒生聚集的伴松居、辛谷堂等地,匯聚的書生們焦急地聲討、商議著對策,龍其飛在其中斡旋,平衡著局勢,腦中則不自覺地想起了曾經在京城聽李頻說過的、對寧毅的評價。他未曾料到十萬武襄軍在黑旗面前會如此的不堪一擊,對于寧毅的野心之大,手段之霸道,一開始也想得過于樂觀。
但眼下說什么都晚了。
黑旗出兵,相對于民間仍有的僥幸心理,儒生中越是如龍其飛這般知道內幕者,越是心驚膽寒。武襄軍十萬人的潰敗是黑旗軍數年以來的首次亮相,宣告和印證了它數年前在小蒼河展現的戰力不曾下落——黑旗軍幾年前被女真人打垮,此后一蹶不振只能雌伏是眾人先前的幻想之一——擁有這等戰力的黑旗軍,說要打到梓州,就不會僅止于成都。
迫于混亂的局勢,龍其飛在一眾儒生面前坦誠和分析了朝中局勢:當今天下,女真最強,黑旗遜于女真,武朝偏安,對上女真必然無幸,但對陣黑旗,仍有取勝機會,朝中秦會之秦樞密原本想要大舉發兵,傾武朝半壁之力先下黑旗,而后以黑旗內部奇巧之技反哺武朝,以求對局女真時的一線生機,誰知朝中博弈艱難,愚人當道,最終只派出了武襄軍與自己等人過來。而今心魔寧毅順水推舟,欲吞川四,情況已經危急起來了。
“我武朝已偏居于黃河以南,中原盡失,如今,女真再度南侵,來勢洶洶。川四路之錢糧于我武朝重要,決不能丟。可嘆朝中有不少大員,尸位素餐愚昧短視,到得如今,仍不敢放手一搏!”這日在梓州富商賈氏提供的伴松居中,龍其飛與眾人說起這些事情原委,低聲嘆息。
“我西來之時,曾于京中拜會秦大人,秦大人委我重任,道一定要推動此次西征。可惜…武襄軍無能,十萬人竟一擊即潰。此事我未有料想,也不愿推卸,黑旗來時,龍某愿在梓州直面黑旗,與此城將士共存亡!但西南局勢之危急,不可無人驚醒京中眾人,龍某無顏再入京城,但已寫下血書,請劉正明劉賢弟進京,交與秦大人…”
他這番言語一出,眾人盡皆嘩然,龍其飛用力揮手:“諸位不要再勸!龍某心意已決!其實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當初京中諸公不愿出兵,乃是對那寧毅之野心仍有幻想,如今寧毅圖窮匕見,京中諸賢難再容他,只要能痛定思痛,出重兵入川,此事仍有可為!諸君有用之身,龍某還想請諸位入京,游說京中群賢、朝中諸公,若此事能成,龍某在泉下拜謝了…”
他慷慨悲壯,又是死意又是血書,眾人也是議論紛紛。龍其飛說完后,不理眾人的勸說,告辭離開,眾人欽佩于他的決絕壯烈,到得第二天又去勸說、第三日又去。拿了血書的劉正明不愿代行此事,與眾人一道勸他,蛇無頭不行,他與秦大人有舊,入京陳情游說之事,自然以他為首,最容易成事。這期間也有人罵龍其飛沽名釣譽,整件事情都是他在背后布局,此時還想順理成章脫身逃走的。龍其飛拒絕得便更加堅決,而兩撥儒生每日里懟來懟去,到得第五日,由龍其飛在“雁南樓”中的紅顏知己、紅牌盧果兒給他下了蒙汗藥,眾人將他拖上馬車,這位深明大義、智勇雙全的盧果兒便陪了龍其飛一同上京,兩人的愛情故事不久之后在京城倒是傳為了美談。
龍其飛等人離開了梓州,原本在西南攪動局勢的另一人李顯農,如今倒是陷入了尷尬的境地里。自從小涼山中布局失敗,被寧毅順手推舟化解了后方局勢,與陸橋山換俘時回來的李顯農便一直顯得頹廢,及至華夏軍的檄文一出,對他表示了感謝,他才反應過來其后的惡意。最初幾日倒是有人頻繁上門——如今在梓州的書生大多還能看清楚黑旗的誅心手段,但過得幾日,便有真被蠱惑了的,半夜拿了石頭從院外扔進來了。
龍其飛出了兩次面,為李顯農發聲辯解,輿論一時間被壓了下來,待到龍其飛離開,李顯農才察覺到周圍敵視的眼睛越來越多了。他心喪若死,這一日便啟身離開梓州,準備去成都赴死,出城才不久,便被人截了下來,這些人中有書生也有捕快,有人斥責他必然是要逃,有人說他是要去跟黑旗通風報訊,李顯農辯才無礙,據理力爭,捕快們道你雖然說得有理,但畢竟嫌疑未定,此時如何能隨意離開。眾人便圍上來,將他毆打一頓,枷回了梓州大牢,要等待水落石出,公平發落。
李顯農隨后的經歷,難以一一言說,另一方面,龍其飛等人進京后的慷慨奔走,又是另一個令人熱血又不乏才子佳人的溫馨佳話了。大局開始明顯,個人的奔走與顛簸,只是巨浪撲擊中的小小漣漪,西南,作為棋手的華夏軍橫切川四路,而在東面,八千余黑旗精銳還在跨向徐州。得知黑旗野心后,朝中又掀起了圍剿西南的聲浪,然而君武抗拒著這樣的提案,將岳飛、韓世忠等眾多軍隊推向長江防線,大量的民夫已經被調動起來,后勤線浩浩蕩蕩的,擺出了不勝利毋寧死的態度。
亂世如烘爐,熔金蝕鐵地將所有人煮成一鍋。
黃河北岸,李細枝正面對著暗潮化為巨浪后的第一次撲擊。
林河坳失手后,黑旗軍瘋狂的戰略意圖展現在這位統治了中原以東數年的大軍閥面前。大名府城下,李細枝暫緩了攻城的準備,令麾下大軍擺開陣勢,預備應變,同時請求女真將領烏達率軍隊策應黑旗的突襲。
然而遭到了烏達的拒絕。
宗輔、宗望三十萬大軍的南下,主力數日便至,一旦這支軍隊到來,大名府與黑旗軍何足道哉?真正重要的,乃是女真大軍過黃河的碼頭與船只。至于李細枝,率領十七萬大軍、在自己的地盤上如果還會害怕,那他對于女真而言,又有什么意義?
李細枝其實也并不相信對方會就這樣打過來,直到戰爭的爆發——就像是他修筑了一堵堅實的大堤,然后站在大堤前,看著那陡然升起的巨浪越變越高、越變越高…
八月十一這天的清晨,戰爭爆發于大名府北面的原野,隨著黑旗軍的終于抵達,大名府中擂響了戰鼓,以王山月、扈三娘、薛長功等人為首的“光武軍”近四萬人選擇了主動出擊。
一邊一萬、一邊四萬,夾擊李細枝十七萬大軍,若考慮到戰力,即便低估己方的士兵素質,原本也算得上是個勢均力敵的局面,李細枝沉著地面對了這場狂妄的戰斗。
然后在戰斗開始變得白熱化的時候,最棘手的情況終于爆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