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不息。
每時每刻,有些生命如流星般的隕落,而存留于世的,仍要繼續他的旅程。
南下的史進輾轉抵達了沃州,相對于一路北上時的心喪若死,與兄弟林沖的重逢成為他這幾年一來最為喜悅的一件大事。亂世之中的沉沉浮浮,說起來慷慨激昂的抗金大業,一路之上所見的不過只是悲苦與凄涼的交織而已,生生死死中的浪漫可書者,更多的也只存在于他人的美化里。身處其中,天地都是泥沼。
唯獨與林沖的再見,仍舊有著生氣,這位兄弟的生存,乃至于開悟,令人覺得這世間終究還是有一條生路的。
他接下了為林沖尋找孩子的責任,來到沃州之后,便尋找當的地頭蛇、綠林人開始追尋線索。赤峰山未曾內訌前雖然也是當世豪強,但畢竟未曾經營沃州,這番追索費了些時間,待打聽到沃州那一夜驚天動地的比斗,史進直要哈哈大笑。林宗吾一生自視甚高,時時宣揚他的武藝天下第一,十余年前尋覓周侗宗師比武而不得,十余年后又在林沖兄弟的槍下敗得莫名其妙,也不知他此時是一副怎樣的心情和面貌。
再想想林兄弟的武藝如今這般高強,再見之后即便不圖大事,兩人學周宗師一般,為天下奔走,結三五義士同道,殺金狗除漢奸,只做眼前力所能及的些許事情,笑傲天下,也是快哉。
有了這番打算,他心中暫時的平靜下來,一面查找那穆安平的下落,一面等待著林沖的返回,順道也打聽那齊家齊傲的行蹤。然而隨著時間過去,穆安平的下落、林沖的音訊都沒有著落,史進心中的不安終究還是聚集起來,縱然強行壓下,偶爾也不免再度翻涌,掀起波瀾。
抵達沃州的第六天,仍未能尋找到譚路與穆安平的下落,他估算著以林兄弟的武藝,或者已將東西送到,或者是被人截殺在半路,總之該有些音訊傳來。便聽得一則消息自北面傳來。
一日前,屯兵北面的王巨云所部忽然朝東南用兵,目標乃是沃州東面的余城,這消息傳來,沃州頓時也開始戒嚴,士兵上城,開始提防對方的偷襲。
感受到了兵鋒將至的肅殺氣氛,沃州城內民心開始變得惶惶不安,史進則被這等氣氛驚醒過來。
對于將要發生的事情,他是明白的。
北面女真人南下的準備已近完成,偽齊的眾多勢力,對此或多或少都已經知曉。雁門關往南,晉王的地盤名義上仍舊歸順于女真,然而私下里早已與黑旗軍串聯起來,早已打出抗金旗號的義師王巨云在去年的田虎之亂中也隱見其身影,雙方名雖對立,實際上早已私相授受。王巨云的兵鋒逼近沃州,絕不可能是要對晉王動手。
余城方向,那是大儒齊硯的一支旁系宗親所在。
風聲鶴唳,最后的劍拔弩張、你死我活已經開始。
他想到許多事情,第二日凌晨,離開了沃州城,開始往南走,一路之上戒嚴已經開始,離了沃州半日,便驟然聽得鎮守東南壺關的摩云軍已經造反,這摩云軍屬陸輝、云宗武等人所轄,造反之時生息敗露,在壺關一帶正打得不可開交。
再往南走,一路之上所見兵鋒縱橫,一場大亂似乎正毫無征兆地掀起,不少士紳大族、原本在晉王體系內身居高位者都已被波及進去,軍隊開出各個城池,在一所所豪族宅邸中肆虐抄家,這些大族中的老弱婦孺皆被抓出來押往城內,城池之中甚至有些人已經開始被斬首示眾。
往日里的晉王體系也有眾多的權力斗爭,但波及的規模恐怕都不如這次的龐大。
史進卻是心中有數的。
他自接下那華夏軍“小丑”的情報,一路往晉王地盤而來,途中截殺激烈,接應者卻并不多見。史進心中便明白,那情報多半是真的,否則南面的一眾勢力絕不至于如此的狗急跳墻,皆因他們心知肚明,消息一送到,各人的底牌便要揭開,反倒若能將人截殺在半途之中,許多事情還能夠事后抵賴。
但這消息也絕非只有自己手上的一份,以那“小丑”的心機,何至于將雞蛋放在一個籃子里,黑旗軍北上經營,若說連傳個情報都要臨時找人,那也真是笑話。
自己或許只是一個誘餌,誘得暗地里各種心懷鬼胎之人現身,便是那名單上沒有的,說不定也會因此露出馬腳來。史進對此并無怨言,但如今在晉王地盤中,這巨大的混亂忽然掀起,只能證明田實、樓舒婉、于玉麟等人已經確定了對手,開始發動了。
林大哥最后將消息送去了哪里…
此時周圍的官道已經封鎖,史進一路南下,到了刑州城,他依著過去的約定潛入城中,找到了幾名赤峰山的舊部,讓他們散出耳目去,幫忙打聽——史進當初散去舊部時心灰意冷,若非此次事情緊急,他絕不愿再度拖累這些老部下。
離開刑州,輾轉東行,抵達遼州附近的樂平大營時,于玉麟的大軍已經有半數開撥往壺關。樂平城內城外,也是一片肅殺,史進斟酌許久,方才讓舊部亮出名頭來,去求見此時恰巧來到樂平掌局的樓舒婉。
不久之后,他就知道林沖的下落了。
此時的送信人,剛剛葬下。
秋風嗚咽,樂平成外外,城墻還在加固,這一天,史進感到了巨大的悲哀,那不是常年馳騁戰場上的瓦罐不離井邊破的悲哀,而是一切都在向黑暗之中沉落的絕望的悲哀,從十余年前周宗師等人飛蛾撲火般開始,這十余年里,他看到的所有美好的東西都在混亂中破滅了,那些抗爭的人,曾經并肩作戰的人,愛上的人,肩負著過往友誼的人…
劃過十余年的軌跡,林大哥在重逢后的幾天里,也終于被那黑暗所吞沒了。
女真南下,黑旗傳訊…
在那還殘留血跡的軍營之中,史進幾乎能夠聽得到對方最后發出的喊聲。李霜友的叛變令人始料未及,如果是自己過來,或許也會深陷其中,但史進也覺得,這樣的結局,似乎便是林沖所追尋的。
他在軍營中呆了許久,又去看了林沖的墓地。這天夜里,樂平的城墻上火把通明,工人們還在趕工加固城墻,各種呼喊聲中夾雜著惶恐的聲音,那名叫樓舒婉的女宰相正在巡視安排著整個工程的進度,不久之后便要趕去下一座城池,她有心再見史進一面,史進也有事拜托對方。
“…南下的路程上不曾出手援助,還請史英雄見諒。皆因此次傳訊真真假假,自稱攜情報南來的也不止是一人兩人,女真谷神同樣派出人手混雜其間。其實,我等借機看到了許多深藏的漢奸,女真人又何嘗不是在趁此機會讓人表態,想要搖搖擺擺的人,因為送下來的這份名單,都沒有搖擺的余地了。”
城墻之上火光明滅,這位身著黑裙表情冷漠的女人看來剛強,只有史進這等武學大家能夠看出對方身體上的疲憊,一面走,她一面說著話,話語雖冷,卻出奇地有著令人心神平靜的力量:“這等時候,在下也不拐彎抹角了,女真的南下迫在眉睫,天下危亡在即,史英雄當年經營赤峰山,如今仍頗有影響力,不知是否愿意留下,與我等并肩作戰。我知史英雄心傷好友之死,然而這等時勢…還請史英雄見諒。”
看著對方眼底的疲憊和強韌,史進恍然間覺得,自己當初在赤峰山的經營,似乎不如對方一名女子。赤峰山內訌后,一場火拼,史進被逼得與部眾離開,但山上仍有上萬人的力量留下,若是得晉王的力量相助,自己奪回赤峰山也不在話下,但這一刻,他終究沒有答應下來。
“若是往常,史某對此事絕不會推辭,然而我這兄弟,此時尚有親族落入奸人手中,未得營救,史某死不足惜,但無論如何,要將這件事情做到…此次過來,便是請求樓姑娘能夠相助一二…”
史進拱手抱拳,將林沖之事簡單地說了一遍。林沖的孩子落在譚路手中,自己一人去找,不啻大海撈針,此時太過緊急,若非如此,以他的性格絕不至于開口求助。至于林沖的仇人齊傲,那是多久殺都行,還是小事了。
樓舒婉靜靜地聽完,點了點頭:“因為名冊之事,周圍之地恐怕都要亂起來,不瞞史英雄,齊硯一家早已投靠女真,于北地扶植李細枝,在晉王這邊,也是此次清理的中心所在,那齊傲若真是齊家旁系,眼下恐怕已經被抓了起來,不久之后便會問斬。至于尋人之事,兵禍在即,恕我無法專門派人為史英雄處理,然而我可以為史英雄準備一條手令,讓各地官府權宜配合史英雄查案。這次局勢混亂,許多地頭蛇、綠林人應該都會被官府抓捕問案,有此手令,史英雄應當能夠問到一些情報,如此不知可否。”
“姑娘大恩大德,史某容后再報。”史進拱手。
“史英雄送信南下,方是大德,此等舉手之勞,樓某心中有愧…”女子也拱了拱手:“今夜還要趕回遼州城,不多說了,他日有緣,希望戰場相見。”
她冷漠的臉上勾出一個微微的笑容,然后告辭離開,周圍早有過來報告的官員在等待了。史進看著這奇特的女子離開,又在城墻邊上看了看上下忙碌的光景。民夫們拖著巨石,呼喊號子,加固城墻,被組織起來的婦人、小孩亦參與其間,在那呼喊與嘈雜中,人們的臉上,也多有對未知將來的惶恐。十余年前,女真人第一次南下時,類似的景象自己似乎也是看見過的。人們在慌亂中抓住一切機會構筑著防線,十余年來,一切都在沉落,那渺茫的希望,依然渺茫。
十余年前,周英雄慷慨赴死,十余年后,林大哥與自己重逢后同樣的死去了。
在這十余年間,那巨大的黑暗,從未消褪,終究又要來了。即便迎上去,恐怕也只是又一輪的赴死。
這樣的世道,何時是個盡頭?
世間將大亂了,惦記著尋找林沖的孩子,史進離開樂平再度北上,他知道,不久之后,巨大的漩渦就會將眼前的秩序完全絞碎,自己尋找孩子的可能,便將更加的渺茫了。
可那又怎么樣呢…
同樣的七月。
相隔數千里外,黑色的旗幟正在起伏的山麓間晃動。西南大小涼山,尼族的聚居地,此時也正處于一片緊張肅殺的氣氛之中。
自六月間黑旗軍劉承宗率領八千軍隊躍出涼山區域,遠赴徐州,于武朝鎮守西南,與黑旗軍有過數度摩擦的武襄軍在大將陸橋山的率領下開始壓境。七月初,近十萬大軍兵逼涼山附近金沙江流域,直驅大小涼山之間的腹地黃茅埂,封鎖了來去的道路。
與此同時,在深入涼山腹地的士人李顯農等人的策動下,以小涼山莽山尼族為首,有數支尼族大小部落開始了在山中的活躍,他們或者派出勇士,赴黑旗軍邊境放火、騷擾、刺殺,或者肆虐于黑旗軍于山中原本維持的商道附近,襲擾商隊或是斬殺落單的黑旗士兵,在一個月的時間里,黑旗原本維持下來的商貿活動已經降低至原本的五成不到。
位于涼山腹地,集山、和登、布萊三縣十四鄉稻米方熟,為了保證即將到來的秋收,華夏軍在第一時間采取了內縮防御的策略。此時和登三縣的居民多屬外來,以西北、小蒼河、青木寨的成員最多,亦有由中原遷來的士兵家屬。已經失去故有家園、背景離鄉的人們格外渴望著落地生根,幾年時間開墾出了許多的農地,又盡心培育,到得這個秋天,莽山尼族大舉來襲,以放火毀田毀屋為目的,殺人倒在其次。周邊十四鄉的民眾聚集起來,組成民兵義勇,與華夏軍人一道拱衛田產,大大小小的沖突,時有發生。
中原北面將至的大亂、南面肆虐的餓鬼、劉豫的“反正”、江南的積極備戰與西南局勢的驟然緊張、以及此時躍往徐州的八千黑旗…在消息流通并不靈活的如今,能夠看清楚眾多事情內在關聯的人不多。位于涼山以東的梓州府,乃是川北首屈一指的重鎮,在川陜四路中,規模僅次于成都,亦是武襄軍鎮守的核心所在。
由于武襄軍的這一次大規模行動,梓州府的局勢也變得緊張,但由于黑旗逆匪的動作不大,城市的治安、商貿并未受到太大影響。涪江凱江兩道河流穿城而過,船只來往不息、市集繁茂、車水馬龍。城中最熱鬧的街市、最好的青樓“雁南樓”上燈火通明,這一天,由東面而來的士子、大儒齊聚于此,一面把酒言志,一面交流著有關時局的眾多消息與情報,集會之盛,就連梓州當地的眾多豪紳、名流也大都過來作陪參與。
這幾年來,在眾多人豁出了性命的努力下,對那弒君大逆的剿滅與博弈,終于推進到眼前這刀槍見紅的一刻了。
青樓之上的大堂里,此時與會者中生命最顯的一人,是一名三十多歲的中年男人,他樣貌俊逸沉穩,郎眉星目,頜下有須,令人見之心折,此時只見他舉起酒杯:“眼下之大勢,是我等終于截斷寧氏大逆往外伸出的手臂與耳目,逆匪雖強,于涼山之中面對著尼族眾英豪,恰如壯漢入泥潭,有力不能使。只須我等挾朝堂大義,繼續說服尼族眾人,逐漸斷其所剩手足,絕其糧草根基。則其有力無法使,只能逐漸衰弱、瘦小乃至于餓死。大事未成,我等只得再接再厲,但事情能有今日之進展,我輩之中有一人,絕不可忘記…請諸君舉杯,為成茂兄賀!”
他這番話說出來,眾人諾然舉杯,皆心服口服地為其口中之人相賀。早先曾在臨安拜訪過李頻的秦征此刻亦在人群之中,舉起酒杯,聽著那人說話,壯懷激烈。
“…逆匪強悍勢大,不可小覷,如今我等輔佐陸大人出兵,看似找到了逆匪命脈,一一打擊、截斷,背后不知費了多少心力,不知有多少我輩之中在這其中為那逆匪惡毒謀害。諸位,前方的路并不好走,但龍某在此,與諸君同行,縱然前方是刀山火海,我武朝傳承不可斷、志氣不可奪——”
言語聲聲,振聾發聵,前方說話的這人,便是曾親入和登論戰,后又四處奔走,鼓動眾多軍隊打涼山的龍其飛,而他與眾人口中所稱呼的“成茂”,便是奔走尼族各部,聯合當地眾人對抗黑旗的大儒李顯農。兩人原本是憑著一腔熱血各自奔走,后來聲勢漸大,終于成為彼此呼應的士人首領。龍其飛曾經各方勸戰未曾奏效,這一次朝堂終于決定出兵,龍其飛將暗暗搜集到的黑旗情報拿出來與武襄軍陸橋山合作,終于將黑旗軍幾年來經營的許多商貿路線一一掐死,而在涼山之中,李顯農游說莽山部郎哥首領的成功,也為這次戰略,落下關鍵的一子。
黑旗軍強悍,但畢竟八千精銳已經出擊,又到了秋收的關鍵時刻,平素資源就匱乏的和登三縣此刻也只能被動收縮。另一方面,龍其飛也知道陸橋山的武襄軍不敢與黑旗軍硬碰,但只需武襄軍暫時切斷黑旗軍的商路補給,他自會時常去勸說陸橋山,只要將“將軍做下這些事情,黑旗必然不能善了”、“只需打開口子,黑旗也并非不可戰勝”的道理不斷說下去,相信這位陸將軍總有一天會下定與黑旗正面決戰的信心。
這些年來,黑旗軍戰績駭人,那魔頭寧毅狡計百出,龍其飛與黑旗作對,最初憑的是熱血和義憤,走到這一步,黑旗縱然看來呆頭呆腦,一子未下,龍其飛卻知道,一旦對方反擊,后果不會好受。不過,對于眼前的這些人,或是心懷家國的儒家士子,或是滿懷激情的豪門子弟,提韁策馬、投筆從戎,面對著如此強大的敵人,這些言語的煽動便足以令人熱血沸騰。
只要那山中的敵人能夠流下第一滴血,再由這大量的士人慷慨赴難,再讓其中的一部分回到京城,請戰請命,相信堂堂武朝,會被發動起來的,不會只有這武襄軍的十萬人,也不會只有眼前的這等景狀。只要天下合力,如汪洋大海,這西南的亂匪,必然無法可擋,而一旦能夠除去這弒君逆匪,重新豎起脊梁,即便北方女真再來,泱泱武朝千萬之民,相信這次亦能有一戰之力了…
他砰的一聲,在眾人的呼喝中,將酒杯放回桌上,豪邁慨然。
龍其飛的慷慨并未傳得太遠。
夜色如水,相隔梓州百里外的武襄軍大營,軍帳之中,將軍陸橋山正在與山中的來人展開親切的交談。
“…封山之事,尊駕也知道,朝廷上的命令下來了,陸某不能不執行。但是,從眼下來說,陸某是擔了很大壓力的,朝廷上的命令,可不止是守在小涼山的外頭,截了金沙江商路就行了,這幾年來,大家都不容易,是不是應該彼此體諒?畢竟,陸某是非常仰慕那位先生的…”
帳篷之中燈火晦暗,陸橋山身材魁梧,坐在寬敞的太師椅上,微微斜著身子,他的樣貌端方,但嘴角上滑總給人微笑可親的觀感,即便是嘴邊劃過的一道刀疤都不曾將這種觀感攪亂。而在對面坐著的是三十多歲帶著兩撇胡子的平凡男人,男人三十而立,看起來他正處于青年人與中年人的分水嶺上:此時的蘇文方眉目正氣,樣貌誠懇,面對著這一軍的將領,眼下的他,有著十多年前江寧城中那紈绔子弟絕對想不到的不卑不亢。
“…整個事情,當然知道陸將軍的為難,寧先生也說了,你我雙方這幾年來在生意上都非常愉快,陸將軍的人品,寧先生在山中也是贊不絕口的。不過,自從轉移到西南,我華夏軍一方,僅僅自保,要說真正站穩腳跟,非常不容易…陸將軍也明白,商道的經營,一方面我們希望武朝能夠抵擋住女真人的進攻,另一方面,這是我們華夏軍的誠意,希望有一天,你我可以并肩抗敵。畢竟,我方以華夏為名,絕不希望再與武朝內訌,親者痛、仇者快。”
“寧先生說得有道理啊。”陸橋山連連點頭。
“如今這商道被打斷了。”蘇文方道:“和登三縣,產糧原本就不多,我們出售鐵炮,很多時候還是需要外頭的糧食運進來,才足夠山中生活。這是一定要的,陸將軍,你們斷了糧道,山中遲早要出問題,寧先生不是三頭六臂,他變不出二十萬人的口糧來。所以,我們當然希望一切能夠和平地解決,但如果不能解決,寧先生說了,他恐怕也只能走下下之策,反正,問題是要解決的。”
“下下之策?”
“上兵伐謀。”
“哦…其下攻城。”陸橋山想了許久,點了點頭,然后偏了偏頭,臉色變了變:“寧先生威脅我?”
“豈敢如此…”
“寧先生威脅我!你威脅我!”陸橋山點著頭,磨了磨牙,“沒錯,你們黑旗厲害,我武襄軍十萬打不過你們,可是你們豈能如此看我?我陸橋山是個貪生怕死的小人?我好歹十萬大軍,如今你們的鐵炮我們也有…我為寧先生擔了這么大的風險,我不說什么,我仰慕寧先生,可是,寧先生看不起我!?”
他往前探了探身子,目光終于兇戾起來,盯著蘇文方,蘇文方坐在那里,表情未變,一直微笑望著陸橋山,過得一陣:“你看,陸將軍你誤會了…”
“當然是誤會了。”陸橋山笑著坐了回去,揮了揮手:“都是誤會,陸某也覺得是誤會,其實華夏軍兵強馬壯,我武襄軍豈敢與之一戰…”
“陸將軍誤會了,我出山之時,寧先生與我談起過這件事,他說,我華夏軍打仗,不怕任何人,不過,若是真要與武襄軍打起來,恐怕也只是兩敗俱傷的結果。”蘇文方一字一頓說得認真,陸橋山的表情微微愣了愣,隨后往前坐了坐:“寧先生說的?”
“親口所言。”
陸橋山顯然非常受用,微笑著想了想,然后點了點頭:“兩敗俱傷啊。”
“我們會盡一切力量解決這次的問題。”蘇文方道,“希望陸將軍也能幫忙,畢竟,如果和和氣氣地解決不了,最后,我們也只能選擇兩敗俱傷。”
“我能幫什么忙啊,尊使,能放的我都放了啊。”
“一些小忙。”蘇文方笑著,不待陸橋山打斷,已經說了下去,“我華夏軍,眼下已商貿為第一要務,很多事情,簽了合同,答應了人家的,有些要運進來,有些要運出去,如今事情變化,新的合同我們暫時不簽了,老的卻還要履行。陸將軍,有幾筆生意,您這里照應一下,給個面子,不為過吧?”
“打住打住打住…”陸橋山伸手,“尊使啊,坦白說,我也想幫忙,希望你們這次的事情大事化小,可是時局不一樣了,您知道如今這西南之地,來了多少人,多了多少眼線,那些讀書人啊,一個個恨不得立刻奪了我的職,他們親自指揮大軍進山里,然后馬革裹尸還。陸某的壓力很大,不止是朝廷里的命令,還有這背后的眼睛。這些事情,我一插手,遮不住風的,陸某背不住這背后的千夫所指…戰時通敵,抄家滅族啊。”
“大家都不容易,陸將軍,可以商量。”
陸橋山只是擺手。
蘇文方正色道:“陸將軍,你也不用老是推脫,在下說句實在的吧。出山之時,寧先生曾經說過,這場仗,他是真的不想打,理由非常簡單,女真人就要來了、他們真的要來了!吃掉莽山部,吃掉你們,真的是兩敗俱傷,我們希望,把真正的力量放在對抗女真人上,擺平女真,我們之間尚有商量的余地,女真擺平我們,華夏亡國滅種。陸將軍,你真想這樣?”
陸橋山雙手交握,想了片刻,嘆了口氣:“我何嘗不是這樣想,可是啊…擺開說,我的問題,寧先生、尊使你們也都看得到,不如這樣…我們仔細地、好好地商量一下,商量個折中的辦法,誰也不欺誰,好不好?老實說,我仰慕寧先生的睿智,可是啊,他算計得太厲害啦,你看,我背后這么多的眼睛,朝廷下令讓我打你們,我拒而不前,暗地里還幫你們做事,就算是小事…寧先生把它透出去怎么辦?”
蘇文方正要說話,陸橋山一伸手:“陸某小人之心、小人之心了。”
“辦法總是能想的。”蘇文方道。
“我也覺得是這樣,不過,要找時間,想辦法溝通嘛。”陸橋山笑著,隨后道:“其實啊,你不知道吧,你我在這里商量事情的時候,梓州府可是熱鬧得很呢,‘雁南飛’上,龍其飛此時恐怕正在大宴賓朋吧。老實說,這次的事情都是他們鬧得,一幫腐儒鼠目寸光!女真人都要打過來了,還是想著內斗!要不然,陸某出消息,黑旗出人,把他們一鍋端了算了。哈哈…”
陸橋山一面說,一面大笑起來,蘇文方也笑:“哎,這個就隨便他們吧,龍其飛、李顯農這些人的事情,寧先生不是不知道,不過他也說了,為了裝逼,喪心病狂有什么不對,我們不要這么狹隘…而且,這次的事情,也不是他們搞得起來的…”
“哦,為了裝逼,喪心病狂有什么不對…寧先生說的?”陸橋山問道。
蘇文方點點頭。
“有哲理,有哲理…記下來,記下來。”陸橋山口中念叨著,他離開座位,去到一旁的書桌邊上,拿起個小本子,捏了毛筆,開始在上頭將這句話給認真記下,蘇文方皺了皺眉頭,只得跟過去,陸橋山對著這句話贊美了一番,兩人為著整件事情又商量了一番,過了一陣,陸橋山才送了蘇文方出來。
這里并非大帳,周圍顯得偏僻安靜,蘇文方與陸橋山告辭后轉身離去,走出不遠,面上已經平靜得沒有了表情。陸橋山站在那帳篷外,一直微笑揮手,待到蘇文方離去好一陣子,帳篷里有人出來,走到他后頭,陸橋山的面色也已經肅穆威嚴起來。
后方出現的,是陸橋山的幕僚知君浩:“將軍覺得,這使者說的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兄長何指?”
“是指和登三縣根基未穩,難以支撐的事情。是故意示弱,還是將真話當假話講?”
“寧毅只是凡人,又非神明,涼山道路崎嶇,資源匱乏,他不好受,必然是真的。”
“那將軍怎么選?”
“…知兄,我們面前的黑旗軍,在西南一地,好像是雌伏了六年,可是細細算來,小蒼河大戰,是三年前才徹底結束的。這支軍隊在北面硬抗百萬大軍,陣斬完顏婁室、辭不失的戰績,過去不過三四年罷了。龍其飛、李顯農這些人,不過是天真妄想的腐儒,以為切斷商道,就是挾天下大勢壓人,他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撩撥什么人,黑旗軍與人為善,不過是老虎打了個盹。這人說得對,老虎不會一直打盹的…把黑旗軍逼進最壞的結果里,武襄軍會被打得粉碎。”
知君浩在側面看著陸橋山,陸橋山說著話,低頭看著手中的冊子。關于他景仰寧毅,偶爾記下寧毅一些奇怪話語的事情,在最頂層的小圈子里有所流傳,黑旗與武襄軍做生意許久,不少親近之人便也都知道。不過沒有多少人能夠明白,自黑旗軍在西南落腳的這幾年來,陸橋山反反復復地打聽與研究寧毅,思考他的想法,推測他的心理,也在一次次殫精竭慮地模仿著與之對陣的情況…
“如果可能,我不想沖在頭上,考慮什么跟黑旗軍堆壘的事情。可是,知兄啊…”陸橋山抬起頭來,魁梧的身上亦有兇戾與堅定的氣息在凝聚。
“…知兄啊…華夏之名,又豈能被一群這樣的逆匪所奪?”
他的聲音不高,然而在這夜色之下,與他相映的,也有那延綿無盡、一眼幾乎望不到邊的獵獵旌旗,十萬大軍,狼煙精氣,已肅殺如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