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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六四章 雙鋒(上)

  春寒時節過后,隱隱作痛的身體終于不再抗議了。

  臨安的夏天多雨而炎熱,是李頻平素最好過的一段時間了,在太原守城時的舊傷不再發作,白日里往來會客、教書讀書,也因為這天氣得到了不少便利。在明堂的院子里,他時常與一群學生、好友討論,直至深夜,甚至也有通宵達旦的時候。在臨安的這段時間,也可能算是他過得最為踏實的一段人生。

  在武朝的文壇乃至政壇,如今的李頻,是個復雜而又古怪的存在。

  李頻在年輕之時,倒也算得上是名動一地的天縱之才,以江寧的風流富庶,此地眾人口中的第一才子,放在京城,也算得上是出類拔萃的青年才俊了。

  當然,底層人們口中的說法,停留在這些人口中,對于這個時代的真正掌權者,弄潮兒來說,什么詩文風流,第一才俊,也都只是個起步的花名。李頻雖有才名,但最初的那段時間,官運不濟,走錯了門路,不久之后,這名頭也就僅僅是個說法了。

  他進入政壇,源于秦嗣源的青睞,不過在那段時間里,也并不能說就進入了秦系核心的圈子。后來他與秦紹和守太原,秦紹和身死,他傷重而回。秦嗣源去后,寧毅弒君,李頻便一直處于了一個尷尬的位置里。弒君固然是大逆不道,但對于秦嗣源的死,眾人私底下則多少有些同情,而若論及太原…當時選擇沉默又或是旁觀的眾人說起來,則多多少少都能肯定秦紹和的節烈。

  李頻深陷太原,一身傷病,在最初那段混亂的時日里,方得自保,但朝堂上下,對他的態度,也都冷淡起來。

  靖平之恥,千萬人流離失所。李頻本是文官,卻在暗地里接下了任務,去殺寧毅,上頭所想的,是以“廢物利用”般的態度將他發配到死地里。

  李頻最終與寧毅決裂,中原的大混亂中,他一介書生的身份,隨著眾流民南下,又經歷了搜山檢海。此時周雍上位,周佩、君武兩姐弟有了權勢,本該是重用他的時候了,然而李頻卻放棄了繼續入朝為官的想法。他創建明堂書院,又開了印書作坊,每日里發放“報紙”,出些印刷的小故事冊子,與眾人坐而論道,解四書五經,卻不多涉足官場了。

  眾人于是“明白”,這是要養望了。

  在眾多的過往歷史中,讀書人胸有大才,不愿為瑣碎的事務小官,于是先養名望,待到將來,一步登天,為相做宰,不失為一條路子。李頻入仕源自秦嗣源,成名卻源于他與寧毅的決裂,但由于寧毅當日的態度和他交給李頻的幾本書,這名氣畢竟還是實打實地起來了。在此時的南武,能夠有一個這樣的寧毅的“宿敵”,并不是一件壞事,在公在私,周佩、君武兩姐弟也相對認可他,亦在背后推波助瀾,助其聲勢。

  當然,至于李頻真實的想法和意圖,愿意看的不多,能看懂的,也就更加的少了。

  如此這般,地處臨安西北偏僻之所的明堂院子,這幾年里,成為了武朝文壇的核心之所在,來來往往的文人學子上得門來,或貢獻智慧,或與其辯難,希望能藉此一舉成名,也有另外一些意圖的,偶爾過來:這是欲去西北除魔的勇烈機智之士,見國家危亡,挺身而出、投筆從戎,這些書生們家境多富裕,帶著會武的隨從,豪勇的家丁,欲從武朝禍端的根源開始清理、撥亂反正,于是在臨行前,來到這里,向李頻詢問有關于那位大敵的訊息,是謂知己知彼,百戰不殆。

  這些人,在今年年初,開始變得多了起來。

  對于這些人,李頻也都會做出盡量客氣的招待,然后艱難地…將自己的一些想法說給他們去聽…

  “…位于西南邊,寧毅如今的勢力,主要分為三股…核心處是和登、布萊三縣,另有秦紹謙屯兵吐蕃,此為黑旗精銳核心所在;三者,苗疆藍寰侗,這附近的苗人原本乃是霸刀一系,天南霸刀莊,又是方臘起義后殘留一部,自方百花等人死去后,這霸刀莊便一直在收攏方臘亂匪,后來聚成一股力量…”

  “無恥!這寧毅做下大逆之事以前,還曾標榜他于平方臘一事建有大功!如今看來,真是無恥之尤!”

  陽光穿過樹葉落下來,坐在院子里的,面目端正的年輕人名叫秦征,乃是福州一帶的秦氏子弟。秦家乃是當地大族,書香世家,秦征在家中非長子,自幼習武如今也有一番成就,這一次,亦是要去西南殺賊,來到李頻這里問詢的。

  “是的。”李頻喝一口茶,點了點頭,“寧毅此人,心機深沉,許多事情,都有他的多年布局。要說黑旗勢力,這三處實地還不是主要的,撇開這三處的精兵,真正令黑旗戰而能勝的,乃是它這些年來無孔不入的情報系統。這些系統最初是令他在與綠林人的爭鋒中占了大便宜,就如同早些年在汴梁之時…”

  “無恥!”

  李頻說起早些年寧毅與綠林人作對時的種種事情,秦征聽得布陣,便忍不住破口罵一句,李頻也就點點頭,繼續說。

  “這些年來,想要誅殺寧毅的綠林人士眾多,即便在寧毅失蹤的兩年里,似秦賢弟這等義士,或文或武相繼去西北的,也是不少。然而,最初的時候大家基于義憤,溝通不足,與當初的綠林人,遭遇也都差不多。還未到和登,自己人起了內訌的多有,又或是才到地方,便發現對方早有預備,自己一行早被盯上。這期間,有人鎩羽而歸,有人心灰意冷,也有人…因此身死,一言難盡…”

  “無恥!魔頭該殺!”

  “是啊。”李頻點頭,“不過,讀書之人終究不像莽夫,幾年的時間下來,眾人痛定思痛,也有其中的佼佼者,找到了與其對抗的方法。這期間,杭州龍家的龍其非、嶺南李顯農等人,也曾真正威脅到黑旗的存亡。像龍其飛,就曾經親入和登,與黑旗眾人論辯,面斥眾人之非。他口才了得,黑旗眾人是相當難堪的,后來他游說各地,曾經聯合數州官兵,欲求剿滅黑旗,當時聲勢極隆,然而黑旗從中作梗,以死士入城勸戰,最終功虧一簣。”

  “至于李顯農,他的著手點,乃是西南尼族。小涼山乃尼族聚居之地,此地尼族民風剽悍,性情極為野蠻,他們常年居住在我武朝與大理的邊境之處,外人難管,但總的來說,多數尼族仍舊傾向于我武朝。李顯農于尼族各部游說,令這些人出兵攻打和登,私下里也曾想刺殺寧毅妻妾,令其現出底牌,后來小涼山中幾個尼族部落互相征伐,挑頭的一族幾被全滅。此事對外說是內訌,實則是黑旗動手。負責此事的乃是寧毅手下名叫湯敏杰的爪牙,心狠手辣,行事極為歹毒,秦賢弟若去西南,便得當心此人。”

  “哼,罪該殺!”秦征便又哼了一句。

  “黑旗于小涼山一地聲勢大,二十萬人聚集,非匹夫之勇能敵。尼族內訌之事后,李顯農被那湯敏杰追殺,據說差點禍及家人,但總算得眾人相幫,得以無事。秦賢弟若去那邊,也不妨與李顯農、龍其非等眾人聯絡,其中有許多經驗想法,可以參考。”

  “有這些義士所在,秦某怎能不去拜見。”秦征點頭,過得片刻,卻道,“其實,李先生在此地不出門,便能知這等大事,為何不去西南,共襄盛舉?那魔頭倒行逆施,乃是我武朝禍亂之因,若李先生能去西南,除此魔頭,必定名動天下,在小弟想來,以李先生的名望,若是能去,西南眾義士,也必以先生馬首是瞻…”

  他這話說完,還不待李頻回答,又道:“我知先生當初于西北,已有一次刺殺魔頭的經歷,莫不是因此氣餒?恕小弟直言,此等為國為民之大事,一次失敗有何氣餒的,自當一而再,再而三,直至成事…哦,小弟孟浪,還請先生恕罪。”

  聽他心直口快地說完這些,李頻笑了笑,微微拱手:“此事謝過秦賢弟的開導,西北之事,于我的確是一番心病。只是那件事后,我也曾反復想過,殺了寧毅,我等便能打敗女真人嗎?我等與黑旗軍的區別,到底在哪里。黑旗發展到如今,零零總總加起來,不過二三十萬人,卻已真正的名震天下,為何我武朝富有四海,卻會被女真人打得狼狽南退…”

  “哎,李先生。”秦征打斷了他的說話,“我武朝不過一時勢弱,國難當頭,始有英雄出世,秦某有信心,今上振奮、痛定思痛,武朝上下一心,來日必能打敗女真,收復中原。只是凡事有道,我武朝之頹敗,始自那魔頭弒君,欲振奮武朝,此等魔頭不死,我武朝便始終如鯁在喉,難言奮起,因此,小弟認為,敗女真前,勢必要先擒寧毅,殺之祭旗,上告于天,如此天道方能再次護佑我武朝!”

  李頻沉默了片刻,也只能笑著點了點頭:“賢弟高見,愚兄當加以深思。不過,也有些事情,在我看來,是如今可以去做的…寧毅雖然狡詐奸猾,但于人心人性極懂,他以眾多法子教化麾下眾人,哪怕對于下頭的士兵,亦有眾多的會議與課程,向他們灌輸…為其自身而戰的想法,如此激發出士氣,方能打出驕人戰績來。然則他的這些說法,其實是有問題的,縱然激發起人心中血性,將來亦難以以之治國,令人人自主的想法,絕非一些口號可以辦到,就算看似喊得狂熱,打得厲害,將來有一天,也勢必會土崩瓦解…”

  “那魔頭逆天下大勢而行,決不能長久!”秦征道。

  “可是,這等教化世人的手段、方法,卻未必不可取。”李頻說道,“我儒家之道,希望將來有一天,人人皆能懂理,成為君子。圣人微言大義,教化了一些人,可微言大義,畢竟難于理解,若永遠都求此微言大義之美,那便始終會有許多人,難以抵達大道。我在西北,見過黑旗軍中士兵,后來跟隨眾多難民流離,也曾真正地看到過這些人的樣子,愚夫愚婦,農人、下九流的漢子,那些見了人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的木訥之輩,我心中便想,是否能有方法,令得這些人,多少懂一些道理呢?”

  “寧毅那邊,至少有一條是對的:格物之法,可使天下物資飽滿豐盈,細細鉆研其中規律,造紙、印刷之法,大有可為,那么,首先的一條,當使天下人,能夠讀書識字…”

  “此事自是善莫大焉,不過我看也未必是那魔頭所創。”

  “…若能讀書識字,紙張豐足,接下來,又有一個問題,圣人微言大義,普通人只是識字,不能解其義。這中間,能否有更加便利的方法,使人們明白其中的道理,這也是黑旗軍中所用的一個法子,寧毅稱之為‘白話文’,將紙上所寫語言,與我等口中說法一般表達,如此一來,眾人當能輕易看懂…我在明堂書社中印刷那些話本故事,與說書口吻一般無二,將來便可用之注釋典籍,詳述道理。”

  “豈能如此!”秦征瞪大了眼睛,“話本故事,不過…不過游戲之作,圣人之言,微言大義,卻是…卻是不可有絲毫偏差的!詳述細解,解到如說話一般…不可,不可如此啊!”

  “為何不可?”

  那秦征畢竟是有些本領的,腦中紊亂片刻:“譬如,譬如我等說話,今日,在此地,說此事,這些事情都是能確定的。此時我等引用圣人之言,圣人之言,便對應了我等所說的具體意思。可是圣人之言,它乃是大意,無處不可用,你今日解得細了,普通人看了,不能分辨,便以為那微言大義,只是用于此處,那大義便被消減。怎能做此等事情!”

  “秦賢弟所言極是,然而我想,如此入手,也并無不可…”

  “不可,自然不可…”

  “在我等想來,可先以故事,盡量解其含義,可多做比喻、陳述…秦賢弟,此事終究是要做的,而且迫在眉睫,不得不做…”

  秦征便只是搖頭,此時的教與學,多以讀書、背誦為主,學生便有疑問,能夠直接以話語對圣人之言做細解的老師也不多,只因四書等著作中,講述的道理往往不小,理解了基本的意思后,要理解其中的思維邏輯,又要令孩童或是年輕人真正理解,往往做不到,許多時候讓孩童背誦,配合人生感悟某一日方能明白。讓人背書的老師眾多,直接說“這里就是某某意思,你給我背下來”的老師則是一個都沒有。

  秦征自幼受這等教育,在家中教授子弟時也都心存敬畏,他辯才不行,此時只覺得李頻離經叛道,不可理喻。他原本以為李頻居住于此乃是養望,卻不料今日來聽到對方說出這樣一番話來,思緒頓時便混亂起來,不知怎么看待眼前的這位“大儒”。

  李頻將心中所想一五一十地說了片刻。他曾經見到黑旗軍的啟蒙,那種說著“人人有責”,喊著口號,激發熱血的方式,主要是用來打仗的工具,距離真正的人人負起責任還差得遠,但不失為一個開始。他與寧毅決裂后冥思苦想,最終發現,真正的儒家之道,終究是要求真務實地令每一個人都懂理——除此之外,便再也沒有其它的東西了。其它一切皆為虛妄。

  于是他學了寧毅的格物,是為了讓世人都能讀書,讀書之后,如何能讓人真正的明理,那就讓敘述簡化,將道理用故事、用比喻去真正融入到人的心里。寧毅的手法只是煽動,而自己便要講真正的大道,只是要講到所有人都能聽懂——即便暫時做不到,但只要能前行一步,那也是前進了。

  這些事情,可以一步一步地解決。普及了書本,簡化了敘述,接下來,自然會有更生動的表達,更好的故事,只要以傳遞道理為原則,不斷突破,終究有一天,儒家之道會因此實現。

  這些時日里,對于明堂的多次論道,李頻都曾讓人記敘,以白話的文字結冊出版,除白話外,也會有一版供儒生看的書面文。眾人見白話文如普通人的口語一般,只以為李頻跟那寧毅學了務實煽動之法,在普通平民中求名養望,有時候還暗自嗤笑,這為了名氣,真是挖空了心思。卻哪里知道,這一版本才是李頻真正的大道。

  李頻說了這些事情,又將自己這些年的所知所見說了些。秦征心中氣悶,聽得便不爽起來,過了一陣起身告辭,他的名氣畢竟不大,此時想法與李頻相左,終究不好開口指責太多,也怕自己口才不行,辯不過對方成了笑柄,只在臨走時道:“李先生這樣,莫非便能打敗那寧毅了?”李頻只是默然,然后搖頭。

  “那莫非能打敗女真人?”

  “需積多年之功…然而卻是百年、千年的大道…”

  李頻的說法,怎樣聽起來都像是在狡辯。

  秦征心中不屑,離了明堂后,吐了口唾沫在街上:“什么李德新,沽名釣譽,我看他分明是在西北就怕了那寧魔頭,唧唧歪歪找些借口,什么大道,我呸…斯文敗類!真正的敗類!”

  他這話是與他身邊隨從說的,說完后又道:“哼,看他這般做派口口聲聲黑旗如何做,我看他…莫不是由那寧魔頭派來的反間?也難怪這些年那黑旗軍消息如此靈通,不行,我等去到西南,不能再按之前所想的行事,也得提醒一下西南的義士,其中或許有詐…”

  如此嘟嘟囔囔地前行,旁邊一道身影撞將過來,秦征竟然未有反應過來,與那人一碰,蹬蹬蹬的退后幾步,差點摔倒在路邊的臭水溝里。他拿住身形抬頭一看,對面是一隊十余人的江湖漢子,身著短打帶著斗笠,一看便不怎么好惹。方才撞他那名大漢望他一眼:“看什么看?小白臉,找打?”一面說著,徑直前行。

  方才那一撞,秦征已知對方武藝高強,他雖然年輕氣盛意氣風發,但綠林爭殺手段激烈,他想要去殺掉寧毅成名,對于隨隨便便在街頭與莽夫放對被殺掉卻并沒有興趣,此時遲疑了片刻,倒是就此慫了。

  他自知自己與隨行的手下或許打不過這幫人,但對于殺掉寧魔頭倒并不擔心,一來那是必須要做的,二來,真要殺人,首重的也并非武藝而是計策。心中罵了幾遍綠林草莽粗魯無行,難怪被心魔屠殺如斬草。回去客棧準備啟程事宜了。

  這邊,李頻送走了秦征,開始回到書房寫注解論語的小故事。這些年來,來到明堂的書生眾多,他的話也說了許多遍,這些書生有些聽得懵懂,有些憤然離開,有些當場發飆與其決裂,都是常事了。生存在儒家光輝中的人們看不到寧毅所行之事的可怕,也體會不到李頻心中的絕望。那高高在上的學問,無法進入到每一個人的心里,當寧毅掌握了與普通民眾溝通的法子,如果這些學問不能夠走下來,它會真的被砸掉的。

  自倉頡造字,語言、文字的存在目的就是為了傳遞人的經驗,所以,一切阻其傳遞的節枝,都是缺陷,一切利于傳遞的革新,都是進步。

  李德新知道自己已經走到了離經叛道的路上,他每一天都只能這樣的說服自己。

  我或許打不過寧立恒,但唯有這條離經叛道的路…或許是對的。

  才在心中說服了自己一次,下人來報,鐵天鷹鐵幫主來了。

  自從西北的幾次合作開始,李頻與鐵天鷹之間的友誼,倒是從未斷過。

  西北執行,李頻在小蒼河與寧毅決裂,鐵天鷹則在寧毅的手段中感到了絕望,他不再想與黑旗軍作對,卻在李頻“該給天下人活路”的哭喊中多少感受到了一絲悲憫,離開西北后兩人分道揚鑣,鐵天鷹就此離開了刑部,等到李頻在臨安立足下來,鐵天鷹再度出現在李頻面前時,已經成了綠林中漕河幫的幫主。

  簡而言之,他帶領著京杭大運河沿岸的一幫難民,干起了黑道,一方面幫助著北方流民的南下,一方面從北面打聽到消息,往南面傳遞。

  此時中原已經是大齊屬地,各路軍閥阻止著難民的南下,封鎖南北——話是這樣說,但各個地方如今終究還是當初的漢人組成,有人的地方,便有明暗兩道。鐵天鷹在汴梁為總捕,經營多年,此時拉起隊伍來,南北滲透,仍舊不是難事。

  在刑部為官多年,他見慣了各種各樣的丑惡事情,對于武朝官場,其實早已厭倦。天下大亂,離開六扇門后,他也不愿意再受朝廷的節制,但對于李頻,卻終究心存尊敬。

  周佩、君武掌權后,重啟密偵司,由成舟海、聞人不二等人負責,刺探著北面的各種訊息,李頻身后的漕河幫,則由于有鐵天鷹的坐鎮,成了同樣靈通的消息來源。

  雖然這些年來,在學問、大道之爭上,李頻心中一直有著絕望的陰影,但在學問之外,與寧毅對抗過的名頭帶來的未必只有清名,此時站在李頻身后的,其實也有著數個大家族的傾力支持,最后一位建立密偵司的大儒左端佑在去世之前,就曾與李頻有過多次的來往,而且是擺明車馬站出來為李頻站臺,老人生前雖然已經開始理解寧毅,卻也將他一聲的名氣化為養分,傳遞給了值得扶持的后輩。若非有這些背景,即便李頻與寧毅決裂的事跡說得有多么傳奇,他此時也已經被整個儒學界生吞活剝了。

  當然,這些力量,在黑旗軍那絕對的強大之前,又沒有多少的意義。

  “跟你來往的不是好人!”院子里,鐵天鷹已經大步走了進來,“一從這里出去,在街上唧唧歪歪地說你壞話!老子看不過,教訓過他了!”

  “常有之事,鐵幫主何須大驚小怪。”李頻笑著迎接他。

  “來干什么的?”

  “赴西南殺寧魔頭,近來此等義士很多。”李頻笑笑,“往來辛苦了,中原狀況如何?”

  “連杯茶都沒有,就問我要做的事情,李德新,你這么對待朋友?”

  “是我的錯,是我的錯,鐵幫主坐下喝茶。”李頻從善如流,連連道歉。

  鐵天鷹坐下來,拿上了茶,神情才漸漸嚴肅起來:“餓鬼鬧得厲害。”

  他說完這句,喝一口茶:“拱州、滑州、曹州等地,鬧翻天了。春日里還未鬧到這幅樣子,春耕之后,王獅童才指揮餓鬼發動進攻,所到之處,城鎮付之一炬,良田盡毀,附近存糧被吃光,幸存百姓不得已被卷入餓鬼隊伍當中,大批饑民、難民四散,一度波及汴梁…但劉豫沒有余糧賑災,這些人隨后又變成了餓鬼。”

  李頻張了張嘴:“大齊…軍隊呢?可有屠戮饑民?”

  鐵天鷹搖了搖頭,低沉了聲音:“已經不是那回事了,拱州等地出了兵,王獅童遣饑民上陣,都餓著肚子,身無長物,武器都沒有幾根…去年在江北,餓鬼大軍被田虎軍隊打散,還算拖家帶口,一觸即潰。但今年…對著沖過來的大齊軍隊,德新你知道怎么樣…他們他娘的不怕死。”

  鐵天鷹頓了頓:“娘的,什么都沒有…只有不怕死。”

  “所以…”李頻覺得口中有些干,他的眼前已經開始想到什么了。

  “所以,五千人馬朝五萬人殺過去,然后…被吃了…”

  李頻是跟隨這流民走過的,這些人多數時間沉默、軟弱,被屠殺時也不敢反抗,倒下了就那樣死去,可他也明白,在某些特殊時候,這些人也會出現某種狀況,被絕望和饑餓所支配,失去理智,做出任何瘋狂的事情來。

  “去年在江北,王獅童是想要南下的,那時候所有人都打他,他只想逃跑。如今他可能發現了,沒地方逃了,我看餓鬼這段時間的布置,他是想…先鋪開。”鐵天鷹將雙手舉起來,做出了一個復雜難言的、往外推的手勢,“這件事才剛開始。”

  “鋪開…怎么鋪開…”

  “把所有人都變成餓鬼。”鐵天鷹舉起茶杯喝了一大口,發出了咕嘟的聲音,然后又重復了一句,“才剛剛開始…今年難過了。”

  陽光明媚,院子里難言的寂靜,這里是太平的臨安,難以想象中原的形勢,卻也只能去想象,李頻沉默了下來,過得一陣,握起拳頭砰的打在了那石頭桌子上,然后又打了一下,他雙唇緊抿,目光激烈晃動。鐵天鷹也抿著嘴,然后道:“另外,汴梁的黑旗軍,有些奇怪的動作。”

  “什么?”

  “他們私下里來往一直嚴密,我未有深究,但看風聲…黑旗來了人,可能要做點什么。”鐵天鷹想了想,“可能是件大事,我的感覺很不好。”

  鐵天鷹乃是刑部多年的老捕頭,觸覺敏銳,黑旗軍在汴梁自然是有人的,鐵天鷹自從西北的事情后不再與黑旗剛正面,但多少能察覺到一些地下的蛛絲馬跡。他此時說得模糊,李頻搖搖頭:“為了餓鬼來的?寧毅在田虎的地盤,與王獅童應當有過接觸。”

  隨后又道:“不然去汴梁還能干什么…再殺一個皇帝?”

  他說起寧毅的事情,向來難有笑容,此時也只是微微一哂,話說到最后,卻忽然意識到了什么,那笑容漸漸僵在臉上,鐵天鷹正在喝茶,看了他一眼,便也察覺到了對方的想法,院子里一片沉默。好半晌,李頻的聲音響起來:“不會是吧?”

  “…德新方才說,近來去西南的人有很多?”

  “這中間有聯系?”

  “我不知道啊。”鐵天鷹攤了攤手,目光也有些迷惘,腦中還在試圖將這些事情聯系起來。

  李頻已經站起來了:“我去求見長公主殿下。”

  不久之后,他知道了才傳來的宗輔宗弼欲南侵的消息。

  巨大的災禍已經開始醞釀,王獅童的餓鬼將要肆虐中原,原以為這就是最大的麻煩,然而某些端倪已經敲響了這天下的警鐘。僅僅是即將出現的大亂的前奏,在深深的水底,相隔千里的兩個對手,已經不約而同地開始出招。

  這天夜里,鐵天鷹緊急地出城,開始北上,三天之后,他抵達了看來仍舊平靜的汴梁。曾經的六扇門總捕在暗地里開始尋找黑旗軍的活動痕跡,一如當年的汴梁城,他的動作還是慢了一步。

  又三天后,一場震驚天下的大亂在汴梁城中爆發了。

  誰也不曾料到的是,當年在西北敗退后,于西南默默雌伏三年的黑旗軍,就在寧毅回歸后不久,陡然開始了動作。它在已然天下無敵的金國臉上,狠狠地甩上了一記耳光。

  然后把鍋扣在了武朝的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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