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由暗轉亮,亮了又暗,破舊的車架哐哐哐的在路上走,帶來令人難耐的顛簸,周圍的景色便也時常變化。矮矮的樹林、荒蕪的田地、貧瘠的灘涂、斷橋、掛著枯骨的荒村…完顏青玨披頭散發,神情懨懨地在那兒看著這逐漸出現又遠離的一切,偶爾有些許動靜出現時,他便下意識地、隱蔽地投去目光,隨后那目光又因為失望而再度變得空洞起來。
車駕的奔行之間,他心中翻涌還未有停止,因此,腦袋里便都是亂糟糟的情緒充斥著。恐懼是絕大多數,其次還有疑問、以及疑問背后進一步帶來的恐懼…
離開北方時,他麾下帶著的,還是一支很可能天下有數的精銳隊伍,他心中想著的,是殺出一系列令南人膽寒的戰績,最好是在經過磨合之后能夠殺死林宗吾這樣的強人,最后往西南一游,帶回可能未死的心魔的人頭——這些,都是可以辦到的目標。
這突然的撞擊太過沉重了,它突如其來的粉碎了一切的可能性。昨夜他被人叢馬上打下來選擇投降時,心中的思緒還有些難以歸納。黑旗?誰知道是不是?如果不是,這這些是什么人?如果是,那又意味著什么…
總之,顯而易見的,一切都沒有了。
擁有良好的出身,拜師谷神,往日里都是意氣風發,即便出門南下,發在他手上的,也是最好的籌碼。誰知道第一戰便失利——不僅僅是失利,而是全軍覆沒——即便在最好的設想里,這也會給他的將來帶來極大的影響,但最重要的是,他是否還有未來。
那陣列如黑水般洶涌而來,將陸陀卷入其中,下一刻便在轟然巨響中殺死的情景,始終在完顏青玨的心中回放——成大事者不必為區區挫折而氣餒,但每個人的心中,自然也有對能力極限的自我認知。自己對比陸先生如何?這樣的疑問只要在腦中閃過,看著馬車周圍的那些人影,他便難以幻想某些可能性。
而在旁邊,仇天海等人也都目光空洞地耷下了腦袋——并不是沒有人反抗,不久前還有人自認綠林梟雄,要求尊重和友善對待的,他去哪里了來著?
哦,他被拖下去一刀把頭給砍了。
簡單的殺人并不能鎮住如仇天海等人一般的綠林梟雄,真正能令他們沉默的,可能還是那些偶爾在馬車邊出現的身影,自己只認識那獨臂的參天刀杜殺,他們自然認識得更多。稍稍清醒和振作時,完顏青玨也曾低聲向仇天海詢問脫身的可能,對方卻只是慘然搖頭:“別想了,小王爺…帶隊的是霸刀劉大彪,還有…黑旗…”仇天海的話語因低沉而顯得模糊,但黑旗的名號,也更加令人心悸。
這幾年來,它本身就是某種力量的證明。
陸陀在第一時間便已死去,完顏青玨知道,單憑跑掉的區區幾個人、十幾個人,加上負責聯絡的那些“高手”,想要從這支黑旗隊伍的手下救出自己,比虎口奪食都不現實。只是偶爾他也會想,自己被抓,鄧州、新野附近的守軍,必然會出動,他們會不會、有沒有可能,恰巧找了過來…于是他偶爾便看、偶爾便看,直到天色將晚了,他們已經走了好遠好遠,就要進入山里,完顏青玨的身體顫抖起來,不知道等待在未來的,是怎樣的命運和遭遇…
車轔轔,馬蕭蕭。
陰郁的天色下,有勁風襲來,卷起樹葉枯草,洋洋灑灑的散上天際。趕路的人群穿過荒野、樹林,一撥一撥的進入崎嶇的山中。
馬車要卸去車架了,寧毅站在大石頭上,舉著望遠鏡朝遠處看。跑去打水的西瓜一面撕著饅頭一面過來。
襄陽城外發生的小小插曲確實有些出人意料,但并不能阻止他們回程的步伐。殺人、抓人、救人,一夜的時間對于寧毅麾下的這支隊伍而言壓力算不得大,早在數月之前,他們便曾在寧夏草原上與蒙古騎兵發生過數次沖突,雖然與對抗綠林人的章法并不一樣,但老實說,對抗綠林,他們反倒是更加輕車熟路了。
將岳云送到高寵、銀瓶身邊后,寧毅也曾遠遠地打量了一下岳飛的這兩個孩子,然后抓著俘虜開始撤退——直到不久之后鄧州附近軍隊異動,俘虜也稍加審問后,寧毅才知道,這次的摟草打兔子,又出了些意外情況,令得場面稍有些尷尬。
小王爺不見了,鄧州附近的軍隊幾乎是發了瘋,馬隊開始沒命的往四周散。于是一行人的速度便又有加快,免得要跟軍隊做過一場。
“已經離得遠了,進山之后,鄧州軍馬應該不至于再跟過來。”
隊列的前方已經聯系上了安排在這里做探查和向導的兩名竹記成員,西瓜一面說著,一面將加了根咸菜的饅頭瓣遞到寧毅嘴邊,寧毅張口吃了,放下望遠鏡。
“完顏撒改的兒子…真是麻煩。”寧毅說著,卻又忍不住笑了笑。
“你認慫,咱們就把他放回去。”
“打女真,說是那樣說嘛,對不對,我還想安生幾年,現在又把人家小王爺給抓了,完顏撒改對女真是有大功的,萬一一怒之下真發兵來了,你怎么辦,對不對?”
“確實不太好。”西瓜附和。
“但是抓都已經抓了,這個時候認慫,人家覺得你好欺負,還不立馬來打你。”
“對著老虎就不該眨眼睛。”吃饅頭,點頭。
“那抓都已經抓了,你看旁邊這些人,說不定還毆打過人家,壞印象都已經留下啦。”寧毅笑著指了指周圍人,隨后揮了揮手,“要不然這樣,咱們就一刀捅死他,趁夜把人掛到襄陽城頭上去,這就是岳飛的鍋了,嘿嘿…對了,方書常,找你呢,你說,是不是你毆打過人家小王爺,你去道歉。”
“道什么歉?”方書常正從遠處快步走過來,此時微微愣了愣,隨后又笑道,“那個小王爺啊,誰讓他帶頭往我們這邊沖過來,我當然要攔住他,他下馬投降,我打他脖子是為了打暈他,誰知道他倒在地上磕到了腦袋,他沒死我干嘛要道歉…對不對,他死了我也不用道歉啊。”
“人家是女真的小王爺,你毆打人家,又不肯道歉,那只能這樣了,你拿車上那把刀,路上撿的岳家軍的那把,去把那個小王爺一刀捅死,然后找人半夜掛到襄陽城去,讓岳飛背鍋。”寧毅拍了拍手掌,興致勃勃的樣子:“沒錯,我和西瓜一致覺得這個想法很好。”
方書常啞然失笑,看看那邊西瓜的表情:“太過分了,我們跟岳將軍也是認識的,這樣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救他一兒一女,讓他幫忙背個鍋有什么不好的。”
昨夜的一戰終究是打得順利,對付綠林宗師的戰法也在這里得到了實踐檢驗,又救下了岳飛的兒女,大伙兒其實都頗為輕松。方書常自然知道寧毅這是在故意開玩笑,此時咳了一聲:“我是來說情報的,原本說抓了岳飛的兒女,雙方都還算克制小心,這一轉眼,變成丟了小王爺,鄧州那邊人全都瘋了,上萬騎兵拆成幾十股在找,中午就跟背嵬軍撞上了,這個時候,估計已經鬧大了。”
“…這下腦漿都要打出來。”寧毅點頭沉默片刻,吐了一口氣,“我們快走,不管他們。”
“好。”
方書常揮了揮手,便有人牽了馬過來,寧毅與西瓜先后上馬,一行人就此啟程,朝山中一路過去。完全進入那群山之前,寧毅回頭看了一眼,山脊正將那片陰郁天色下相對開闊的地域吞沒進去。
“這一次,也算幫了那位岳將軍一個大忙。”
常年在山中生活、又有著高強的武藝,西瓜駕馭戰馬在這山道間行進如履平地,輕輕松松地靠了過來。寧毅點了點頭:“是啊,一場大勝跑不掉了,兩月之內連戰連捷,他跟君武這幫人在武朝朝廷上,也要好過很多。我們抓了那位小王爺,對女真內部、完顏希尹這些人的情況,也能了解得更多,這次還算收獲不菲。”
“到時候還利用這位小王爺,以后跟金國那邊談點條件,做點買賣。”西瓜握了握拳頭。
寧毅笑了起來:“到時候再看吧,總之…”他說道,“…先回家。”
完顏青玨在女真人中地位太高,鄧州、新野方面的大齊政權扛不起這樣的損失,極有可能,搜索的軍隊還在后方追來。對于寧毅而言,接下來則只是輕松的回家旅程了,夏末秋初的天氣顯得陰郁,也不知何時會下雨,在山中跋涉了一兩個時辰,這前前后后近兩百人的隊伍才停下來安營扎寨。
這兩百人中,有跟隨寧毅北上的特種小隊,也有從田虎地盤首先撤離的一批黑旗潛伏人員,自然,也有那被抓捕的幾名俘虜——寧毅是不曾在完顏青玨等人面前現身的,倒是時常會與那些撤下來的潛伏者們交流。這些人在田虎朝堂內部潛伏兩三年,許多甚至都已當上了官員、級別不低,并且煽動了這次叛亂,有大量的實踐以及領導經驗,即便在竹記中也稱得上是精銳,對于他們的狀況,寧毅自然是頗為關心的。
南撤之途一路順暢,眾人也頗為高興,這一聊從田虎的局勢到女真的力量再南武的狀況,再到這次襄陽的局勢都有涉及,天南地北地聊到了半夜方才散去。寧毅回到帳篷,西瓜沒有出去夜巡,此時正就著帳篷里朦朧的燈點用她拙劣的針技補上一只破襪子,寧毅看得皺眉,便想過去幫忙,正在此時,始料未及的聲音,響起在了夜色里。
先是遠處些許打斗的動靜,隨后,一道嘹亮的聲音響徹了山林。
“寧先生!故人遠來求見,望能撥冗一晤——”
這聲音由內力發出,落下之后,周圍還都是“撥冗一晤”、“一晤”的回響聲。西瓜皺起眉頭:“很厲害…什么故人?”她望向寧毅。
這完全是意料之外的聲響,怎么也不該、不可能發生在這里,寧毅沉默了片刻。
“…岳飛。”他說出這個名字,想了想:“胡鬧!”
“他應當不知道你在。誆你的。”西瓜道。
寧毅自然也能明白,他面色陰沉,手指敲打著膝蓋,過得片刻,深吸了一口氣。
他緩緩的,搖了搖頭。
“算了…”
夜風嗚咽著經過頭頂,前方有警惕的武者。就快要下雨了,岳飛雙手握槍,站在那里,靜靜地等待著對面的回應。
來這一趟,有些沖動,在旁人看來,會是不該有的決定。
然而成大事者,不必處處都跟旁人一樣。
猶如周侗提起長槍,要去刺殺粘罕。這一刻,岳鵬舉奔襲數百里,閉上眼睛,等待著某個可能性的出現。
如果…寧先生還活著…
除了風聲,林地遠遠近近,都在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