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有些問題。”寧毅拔了根地上的草,躺倒下去:“王獅童那邊是得做些準備。”
“摘桃子?”
西瓜問了一句,寧毅笑著搖搖頭:
“我沒那么饑渴,他要是走得穩,就不管他了,如果走不穩,希望能留下幾個人。幾十萬人到最后,總會留下點什么的,現在還不好說,看怎么發展吧。”
西瓜躺在旁邊看著他,寧毅與她對望幾眼,又笑了笑:“王獅童是個很聰明的人,北方南下,能憑一口熱血把幾十萬人聚起來,帶到黃河邊,本身是了不起的。但是,我不知道…可能在某個時候,他還是崩潰了,這一路看見這么多人死,他也差點要死的時候,可能他潛意識里,已經知道這是一條死路了吧。”
寧毅看著天空,此時又復雜地笑了出來:“誰都有個這樣的過程的,熱血澎湃,人又聰明,可以過很多關…走著走著發現,有些事情,不是聰明和豁出命去就能做到的。那天早上,我想把事情告訴他,要死很多人,最好的結果是可以留下幾萬。他作為領頭的,如果可以冷靜地分析,承擔起別人承擔不起的罪孽,死了幾十萬人甚至百萬人后,也許可以有幾萬可戰之人,到最后,大家可以聯敗女真。”
寧毅頓了頓,看著西瓜:“但他太聰明了,我開口,他就看到了本質。幾十萬人的命,也太重了。”
西瓜聽他說著這事,眼中蘊著笑意,然后嘴巴扁成兔子:“承擔…罪孽?”
“我沒這么看自己,不用擔心我。”寧毅拍拍她的頭,“幾十萬人討生活,隨時要死人。真分析下去,誰生誰死,心里就真沒個數嗎?一般人難免受不了,有些人不愿意去想它,其實如果不想,死的人更多,這個領頭人,就真的不合格了。”
“也許他擔心你讓他們打了先鋒,將來不管他吧。”
“他哪里有選擇,有一份幫忙先拿一份就行了…其實他如果真能參透這種殘酷和大善之間的關系,就是黑旗最好的盟友,盡全力我都會幫他。但既然參不透,就算了吧。偏激點更好,聰明人,最怕覺得自己有后路。”
寧毅枕著雙手,看著天上星河流轉:“其實啊,我只是覺得,好幾年沒有見到寧曦他們了,這次回去終于能見面,有點睡不著。”
“四年。”西瓜道,“小曦還是很想你的,弟弟妹妹他也帶得好,不用擔心。”
寧毅看著天上,撇了撇嘴。過得片刻,坐起身來:“你說,這么好幾年覺得自己死了爹,我忽然出現了,他會是什么感覺?”
“也是你做得太絕。”
“怕啊,小孩子難免說漏嘴。”
他仰起頭,嘆了口氣,微微蹙眉:“我記得十多年前,準備上京的時候,我跟檀兒說,這趟上京,感覺不好,一旦開始做事,將來可能控制不住自己,后來…女真、蒙古,這些倒是小事了,四年見不到自己的孩子,扯淡的事情…”
看他蹙眉的樣子,微含戾氣,相處已久的西瓜知道這是寧毅許久以來正常的情緒宣泄,若是有敵人擺在眼前,則多半要倒大霉。她抱著雙膝:“若是沒有這些事,你還會跟我好嗎?我是要造反的啊。”
“人生總是,嗯,有得有失。”寧毅臉上的戾氣褪去,站起來走了兩步,“小曦十三歲,小忌十歲,雯雯八歲,都該懂事了。小河小珂五歲,小霜小凝三歲,都算是出生就沒見過我,想來當然是我自找的,只是多少會有些遺憾。自己的孩子啊,不認識我了怎么辦。”
西瓜站起來,目光清澈地笑:“你回去見到他們,自然便知道了,我們將孩子教得很好。”
寧毅想了想,沒有再說話,他上一世的閱歷,加上這一世十六年時光,養氣功夫本已深入骨髓。不過無論對誰,孩子始終是最為特殊的存在。他初到武朝時只想要悠閑度日,就算戰火燒來,也大可與家人南遷,平平安安度過這一輩子。誰知道后來走上這條路,即便是他,也只是在危險的浪潮里顛簸,颶風的懸崖上走道。
小蒼河大戰的三年,他只在第二年開始時南下過一次,見了在南面安家的檀兒、云竹等人,此時紅提已生下寧河,錦兒也已生下個女兒,取名寧珂。這一次歸家,云竹懷了孕,暗中與他一道來往的西瓜也有了身孕,后來云竹生下的女兒取名為霜,西瓜的女兒取名為凝。小蒼河大戰結束,他匿身隱蹤,對這兩個女兒,是見都未曾見過的。
華夏軍方南下時,收編了不少的大齊軍隊,原本的軍隊精銳則損耗過半,內部其實也混亂而復雜。從北方盧明坊的情報渠道里,他知道完顏希尹對華夏軍盯得甚嚴,一方面害怕孩子會不小心透露口風,另一方面,又害怕完顏希尹不顧一切鋌而走險地試探,累及家人,寧毅殫精竭慮,夜不能寐,直到第一輪的教育、肅清結束后,寧毅又嚴格考察了部分軍中軍中將領的狀態,篩選培養了一批年輕人參與華夏軍的運作,才稍稍的放下心來。期間,也有過數次暗殺,皆被紅提、杜殺、方書常等人化解。
這段時間里,檀兒在華夏軍中當著管家,紅提負責大人孩子的安全,幾乎未能找到時間與寧毅團聚,云竹、錦兒、小嬋、西瓜等人偶爾偷偷摸摸地出來,到寧毅隱居之處陪陪他。縱然以寧毅的心志堅毅,偶爾午夜夢回,想起這個那個孩子生病、受傷又或是體弱哭鬧之類的事,也不免會輕輕嘆一口氣。
兩年的時間過去,華夏軍中局勢已定。這一年,寧毅與西瓜一道北上,自吐蕃繞行西夏,而后至西北,至中原轉回來,才正好遇上游鴻卓、澤州餓鬼之事,到如今,距離歸家,也就不到一個月的時間,縱然完顏希尹真有些什么動作安排,寧毅也已有了足夠防備了。
中原局勢一變,秦紹謙會頂在明面上繼續執掌華夏軍,寧毅與家人團聚,乃至于偶爾的出現,都已無妨。如果女真人真要越千山萬水跑到西南來跟華夏軍開戰,便再跟他做過一場,那也沒什么好說的。
自與女真開戰,即使橫跨數年時間,對于寧毅來說,都只是爭分奪秒。臃腫的武朝還在玩什么修養身息,北上過的寧毅卻已知道,蒙古吞完西夏,便能找到最好的跳板,直趨中原。此時的西北,除了依附女真的折家等人還在撿著破爛恢復生計,多數地方已成白地,沒有了曾經的西軍,中原的大門基本是大開的,一旦那支此時還不為多數中原人所知的騎隊走出這一步,未來的中原就會成為真正的人間地獄。
即便女真會與之為敵,這一輪殘酷的戰場上,也很難有弱者生存的空間。
“想想都覺得感動…”寧毅嘟囔一聲,與西瓜一道在草坡上走,“試探過蒙古人的口風之后…”
正說著話,遠處倒忽然有人來了,火把搖晃幾下,是熟悉的手勢,隱匿在黑暗中的人影再度潛進去,對面過來的,是今夜住在附近鎮子里的方書常。寧毅皺了皺眉,若不是需要立刻應變的事情,他大概也不會過來。
“怎么了?”
“出了些事情。”方書常回頭指著遠方,在黑暗的最遠處,隱約有細微的光亮變化。
“打起來了?”西瓜皺了眉頭,“背嵬軍夜襲鄧州?”
“不是,鄧州守軍出了一撥人,綠林人也出了一撥,各方人馬都有。據說兩日前夜間,有金人武者入襄陽,抓了岳將軍的子女出城,背嵬軍也出動了高手追擊,雙方交手幾次,拖緩了那支金人隊伍的速度,消息如今已在鄧州、新野這邊傳開,有人來救,有人來接,如今許多人已經打起來,估計不久便波及到這邊。咱們最好還是先轉移。”
“岳將軍…岳飛的子女,是銀瓶跟岳云。”寧毅回憶著,想了想,“軍隊還沒追來嗎,雙方碰上會是一場大戰。”
“聽說女真那邊是高手,一共上百人,專為殺人斬首而來。岳家軍很謹慎,不曾冒進,前頭的高手似乎也一直未曾抓住他們的位置,只是追得走了些彎路。這些女真人還殺了背嵬軍中一名落單的參將,帶著人頭示威,自視甚高。鄧州新野如今雖然亂,一些綠林人還是殺出來了,想要救下岳將軍的這對兒女。你看…”
西瓜看了寧毅一眼:“這位岳將軍曾經跟過你,多少有些香火情分,要不然,救一下?”
“他是周侗的弟子,性格耿直,有弒君之事,雙方很難見面。這么些年,他的背嵬軍也算有些樣子了,真被他盯上,怕是難過襄陽…”寧毅皺著眉頭,將這些話說完,抬了抬手指,“算了,盡一下人事吧,這些人若真是為斬首而來,將來與你們也難免有沖突,惹上背嵬軍之前,我們快些繞道走。”
方書常點了點頭,西瓜笑起來,身影刷的自寧毅身邊走出,轉眼便是兩丈之外,順手拿起火堆邊的黑披風裹在身上,到一旁大樹邊翻身上馬,勒起了韁繩:“我帶隊。”
馬背上,颯爽的女騎士笑了笑,干凈利落,寧毅有些猶豫:“哎,你…”
“你放心。”
黑馬馳騁而出,她舉起手來,指尖上灑落光芒,隨后,一道煙火升起來。
秋風蕭瑟,洪波涌起,不久之后,草地林間,一道道身影劈波斬浪而來,朝著同一個方向開始蔓延聚集。
寧毅也跨上馬,與方書常一道,隨著那些身影奔馳蔓延。前方,一片混亂的殺場已經在夜色中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