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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二五章 風起云聚 天下澤州(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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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日下午過來,我一直在想,中午見到那刺客之事。護送金狗的軍隊乃是咱們漢人,可刺客出手時,那漢人竟為了金狗用身體去擋箭。我以往聽人說,漢人軍隊如何戰力不堪,降了金的,就更加貪生怕死,這等事情,卻實在想不通是為什么了…”

  從良安客棧出門,外頭的道路是個行人不多的弄堂,游鴻卓一面走,一面低聲說話。這話說完,那趙先生偏頭看看他,大概想不到他竟在為這件事苦惱,但隨即也就微微苦笑地開了口,他將聲音稍稍壓低了些,但道理卻實在是太過簡單了。

  “這事啊…有什么可奇怪的,如今大齊受女真人扶持,他們是真正的上等人,過去幾年,明面上大的反抗不多了,暗地里的刺殺一直都有。但事涉女真,刑罰最嚴,一旦這些女真家眷出事,士兵要連坐,他們的家人要受牽連,你看今天那條道上的人,女真人追究下來,全都殺光,也不是什么大事…過去幾年,這都是發生過的。”

  趙先生說著這事,語氣平平淡淡的只是陳述,理所當然的現實,游鴻卓一時間,卻不知道該說什么才好。

  “那人為女真貴人擋了一箭,便是救了大伙的性命,否則,女真死一人,漢人至少百人賠命,你說他們能怎么辦?”趙先生看了看他,目光溫和,“另外,這可能還不是最主要的。”

  前方燈火漸明,兩人已走出了弄堂,上到了有行人的街頭。

  “戰爭也好,太平年景也好,看看這里,人都要活著,要過日子。武朝從中原離開才幾年的時間,大家還想著反抗,但在實際上,一條往上走的路已經沒有了,當兵的想當將軍,就算不能,也想多賺點銀子,貼補家用,經商的想當財主,農民想當地主…”

  趙先生一面說,一面指點著這街道上三三兩兩的行人:“我知道游小兄弟你的想法,即便無力改變,至少也該不為惡,就算不得已為惡,面對這些女真人,至少也不能真心投靠了他們,就算投靠他們,見他們要死,也該盡可能的袖手旁觀…可是啊,三五年的時間,五年十年的時間,對一個人來說,是很長的,對一家人,更加難熬。每日里都不韙良心,過得緊巴巴,等著武朝人回來?你家中女人要吃,孩子要喝,你又能眼睜睜地看多久?說句實在話啊,武朝就算真能打回來,十年二十年以后了,很多人半輩子要在這里過,而半輩子的時間,有可能決定的是兩代人的一輩子。女真人是最好的上位通道,所以上了戰場貪生怕死的兵為了保護女真人舍命,其實不出奇。”

  兩人一路前行,待到趙先生簡單而平淡地說完這些,游鴻卓卻吶吶地張了張嘴,對方說的前半段刑罰他固然能想到,對于后半,卻多少有些迷惑了。他仍是年輕人,自然無法理解生存之重,也無法理解依附女真人的好處和重要性。

  他迷惑半晌:“那…前輩就是說,他們不是壞人了…”

  趙先生拍拍他的肩膀:“你問我這事情是為什么,所以我告訴你理由。你如果問我金人為什么要打下來,我也一樣可以告訴你理由。只是理由跟好壞無關。對我們來說,他們是不折不扣的壞人,這點是沒錯的。”

  “那我們要怎么樣…”

  “我們要殺了他們的人,逼死他們的老婆,摔死他們的孩子。”趙先生語氣溫和,游鴻卓偏過頭看他,卻也只看到了隨意而理所當然的表情,“因為有一點是肯定的,這樣的人多起來,不管為了什么理由,女真人都會更快地統治中原,到時候,漢人就都只能像狗一樣,拿命去討別人的一個歡心。所以,不管他們有什么理由,殺了他們,不會錯。”

  “是。”游鴻卓口中說道。

  這一路過來,三日同行,趙先生與游鴻卓聊的不少,他心中每有疑惑,趙先生一番解說,多半便能令他豁然開朗。對于途中看到的那為金人舍命的漢兵,游鴻卓少年心性,自然也覺得殺之最為暢快,但此時趙先生說起的這溫和卻飽含煞氣的話,卻不知為什么,讓他心底覺得有些惘然。

  此后兩人沿著澤州城內街道一路前行,于最為熱鬧的街市上找了處茶樓,在二樓臨街的窗口前叫上茶點后,趙先生道:“我有些事情,你在此等我片刻。”便即離去。澤州城的繁華比不得當初中原、江南的大城市,但茶樓上糕點甜美、歌女唱腔婉轉對于游鴻卓來說卻是難得的享受了。他吃了兩塊糕點,看著周圍這一片的燈火迷離,腦子不禁又回到令他迷惑的事情上來。

  如此待到再反應過來時,趙先生已經回來,坐到對面,正在喝茶:“看見你在想事情,你心里有問題,這是好事。”

  “趙前輩…”

  趙先生拿著茶杯,目光望向窗外,表情卻嚴肅起來——他先前說殺人全家的事情時,都未有過嚴肅的神情,此時卻不一樣:“江湖人有幾種,跟著人混日子隨波逐流的,這種人是綠林中的混混,沒什么前途。一路只問手中鋼刀,直來直往,快意恩仇的,有一天可能變成一代大俠。也有事事斟酌,對錯兩難的膽小鬼,也許會變成子孫滿堂的富家翁。習武的,大多數是這三條路。”

  他喝了一口茶,頓了頓:“但只有走第四條路的,可以成為真正的大宗師。”

  游鴻卓站了起來:“趙前輩,我…”一拱手,便要跪下去,這是想要拜師的大禮了,但對面伸出手來,將他托了一下,推回椅子上:“我有一個故事,你若想聽,聽完再說其它。”

  游鴻卓連忙點頭。那趙先生笑了笑:“這是綠林間知道的人不多的一件事,前一代武藝最高強者,鐵臂膀周侗,與那心魔寧毅,曾經有過兩次的照面。周侗性格方正,心魔寧毅則心狠手辣,兩次的照面,都算不得愉快…據聞,第一次乃是水泊梁山覆滅之后,鐵臂膀為救其弟子林沖出面,同時接了太尉府的命令,要殺心魔…”

  街道上行人來往,茶樓之上是搖曳的燈火,歌女的唱腔與老叟的二胡聲中,游鴻卓聽著面前的前輩說起了那多年前的武林軼事,周侗與那心魔在山東的碰面,再到后來,水患洶洶,糧災之中老人的奔走,而心魔于京城的力挽狂瀾,再到江湖人與心魔的交鋒中,周侗為替心魔申辯的千里奔行,而后又因心魔手段狠毒的不歡而散…

  綠林中一正一邪傳奇的兩人,在這次的匯聚后便再無照面,年過八旬的老人為刺殺女真元帥粘罕轟轟烈烈地死在了忻州殺陣之中,而數年后,心魔寧毅卷起壯烈兵鋒,于西北正面廝殺三載后犧牲于那場大戰里。手段迥異的兩人,最終走上了類似的道路…

  只是聽到這些事情,游鴻卓便覺得自己心中在滾滾燃燒。

  趙先生以茶杯敲打了一下桌子:“…周侗是一代宗師,說起來,他應該是不喜歡寧立恒的,但他仍舊為了寧毅奔行了千里,他死后,人頭由弟子福祿帶出,埋骨之所后來被福祿告知了寧立恒,如今可能已再無人知曉了。而心魔寧毅,也并不喜歡周侗,但周侗死后,他為了周侗的壯舉,仍舊是不遺余力地宣傳。說到底,周侗不是膽小之人,他也不是那種喜怒由心,快意恩仇之人,當然也絕不是膽小鬼…”

  “他知道寧立恒做的是什么事情,他也知道,在賑災的事情上,他一個個山寨的打過去,能起到的作用,恐怕也比不過寧毅的手腕,但他依然做了他能做的所有事情。在忻州,他不是不知道刺殺的九死一生,有可能完全沒有用處,但他沒有瞻前顧后,他盡了自己所有的力量。你說,他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呢?”

  游鴻卓皺著眉頭,仔細想著,趙先生笑了出來:“他首先,是一個會動腦子的人,就像你現在這樣,想是好事,糾結是好事,矛盾是好事,想不通,也是好事。想想那位老人家,他遇上任何事情,都是一往無前,一般人說他性格方正,這方正是死板的方正嗎?不是,即便是心魔寧毅那種極端的手段,他也可以接受,這說明他什么都看過,什么都懂,但就算這樣,遇上壞事、惡事,就算改變不了,就算會因此而死,他也是一往無前…”

  “一般的人開始想事,很快就會覺得難,你會覺得矛盾——庸人總喜歡說,我就是個普通人,我顧不了這個、顧不了那個,說盡力了,說我就算這樣這樣,又能改變什么,世間安得雙全法,想得頭疼…但世事本就艱難,人走在夾縫里,才叫做俠。”

  “你今日中午覺得,那個為金人擋箭的漢狗該死,晚上可能覺得,他有他的理由,然而,他有理由,你就不殺他嗎?你殺了他,要不要殺他的家人?如果你不殺,別人要殺,我要逼死他的妻子、摔死他的孩子時,你擋不擋我?你如何擋我。你殺他時,想的莫非是這片土地上受苦的人都該死?這些事情,若都能想通,你揮出的刀,就能有至大的力量。”

  趙先生給自己倒了一杯茶:“道左相逢,這一路同行,你我確實也算緣分。但老實說,我的妻子,她愿意提點你,是看中你于刀法上的悟性,而我看中的,是你舉一反三的能力。你自小只知呆板練刀,一次生死之間的領悟,就能滲入刀法之中,這是好事,卻也不好,刀法難免滲入你將來的人生,那就可惜了。要打破條條框框,一往無前,首先得將所有的條條框框都參悟清楚,那種年紀輕輕就覺得世上所有規矩皆虛妄的,都是不可救藥的垃圾和庸人。你要警惕,不要變成這樣的人。”

  游鴻卓想了片刻:“前輩,我卻不知道該如何…”

  “看和想,慢慢想,這里只是說,行步要謹慎,揮刀要堅決。周前輩一往無前,其實是極謹慎之人,他看得多,想得多,勘破了,方能真正的一往無前。你三四十歲上能有成就,就非常不錯。”

  趙先生笑了笑:“我這幾年當慣老師,教的學生多,不免愛嘮叨,你我之間或有幾分緣分,倒不必拜了,心照既可。我能告訴你的,最好的可能就是這個故事…接下來幾天我夫婦倆在澤州有些事情要辦,你也有你的事情,這邊過去半條街,便是大光明教的分舵所在,你有興趣,可以過去看看。”

  游鴻卓的目光朝那邊望過去。

  趙先生喝著茶:“河朔天刀譚正武藝不錯,你如今尚不是對手,多看多想,三五年內,未必不能殺他。至于你的那位四哥,若能找到,不妨將事情問清楚些,是殺是逃,無愧于心既可。”

  游鴻卓的心中猶然混亂,對方跟他說的事情,畢竟是太大了。這天回去,游鴻卓又想起些疑惑,開口詢問,趙先生便是一五一十地回答,不再說些讓他惘然的話。晚上練完武藝,他在客棧的房間里坐著,心潮起伏,更多卻是因為聽了周宗師的故事而澎湃——十七歲的少年縱然記住了對方的話,更多的還是會幻想將來的樣子,對于成為周宗師那般大俠的憧憬。

  如此這般,心底忽然掠過一件事情,讓他微微失神。

  他想起離村那夜,他揮刀殺了大光明教那許多的和尚,又殺了那幾名女子,最后揮刀殺向那原本是他未婚妻的少女時,對方的求饒,她說:“狗子,你莫殺我,我們一起長大,我給你做婆娘…”

  他與少女雖然訂的娃娃親,但要說感情,卻算不得多么刻骨銘心。那一路砍將過去,殺到最后時,微有遲疑,但隨即還是一刀砍下,心中固然有理由,但更多的還是因為這樣更加簡單和痛快,不必考慮更多了。但到得此時,他才忽然想到,少女雖被送入和尚廟,卻也未必是她甘愿的,而且,當時少女家貧,自己家中也早已無能接濟,她家中不這樣,又能找到多少的活路呢,那終究是走投無路,而且,與今日那漢人士兵的走投無路,又是不一樣的。

  自己當時,原本或許是可以緩那一刀的。

  他年紀輕輕,父母雙雙而去,他又經歷了太多的殺戮、提心吊膽、乃至于快要餓死的窘境。幾個月來看著眼前唯一的江湖道路,以意氣風發掩蓋了一切,此時回頭想想,他推開客棧的窗戶,眼見著天上平淡的星月光芒,一時間竟心痛如絞。年輕的心中,便真正感受到了人生的復雜難言。

  他倒是不知道,這個時候,在客棧樓上的房間里,趙先生正與妻子抱怨著“小孩子真麻煩”,收拾好了離開的行李。

  第二天游鴻卓從床上醒來,便見到桌上留下的干糧和銀兩,以及一本薄薄的刀法心得,去到樓上時,趙氏夫婦的房間早已人去房空——對方亦有重要事情,這便是告別了。他收拾心情,下去練過兩遍武藝,吃過早餐,才默默地出門,去往大光明教分舵的方向。

  要好好看,慢慢想,揮刀之時,才能一往無前——他只是將這件事情,記在了心中。

  此時尚是清晨,一路還未走到昨日的茶樓,便見前方街頭一片喧囂之聲響起,虎王的士兵正在前方列隊而行,大聲地宣告著什么。游鴻卓趕往前去,卻見士兵押著十數名身上帶傷的綠林人正往前方菜市口廣場上走,從他們的宣告聲中,能知道這些人乃是昨日試圖劫獄的匪人,當然也有可能是黑旗余孽,今日要被押在廣場上,一直示眾數日。

  此時還在伏天,這樣炎熱的天氣里,示眾時日,那便是要將這些人活生生的曬死,恐怕也是要因對方黨羽出手的誘餌。游鴻卓跟著走了一陣,聽得那些綠林人一路破口大罵,有的說:“有種和爺爺單挑…”有的說:“十八年后又是一條好漢——”“田虎、孫琪,你奶奶——”

  途中便也有民眾拿起石頭砸過去、有擠過去吐口水的——他們在這混亂的中原之地好不容易能過上幾日比其他地方安穩的日子,對這些綠林人又或是黑旗余孽的觀感,又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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