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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一六章 花開彼岸 人老蒼河(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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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畢竟西湖六月中,風光不與四時同。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

  南朝。

  那是格外炎熱的夏日,江南又臨近采蓮的季節了。惱人的蟬鳴中,周佩從睡夢里醒過來,腦中隱約還有些夢魘里的痕跡,成千上萬人的沖突,在黑暗中匯成難以言說的怒潮,血腥的氣息,從很遠的地方飄來。

  從那場噩夢般的大戰之后,又過去了多久的時間呢?

  女真人的搜山撿海,在江南的肆意屠戮。

  她與父皇在海上飄蕩的半年,留下弟弟,在這一片江南之地奔逃掙扎的半年。

  時間,在記憶中過去了很久。然而若細細想來,似乎又只是近在眼前的過往。

  貼身的婢女漪人端著冰鎮的酸梅湯進來了。她稍稍清醒一下,將腦海中的陰霾揮去,不久之后她換好衣服,從房間里走出,廊道上,公主府的屋檐灑下一片陰涼,前方有走道、林木、一大片的荷塘,池塘的水波在陽光中泛著光芒。

  天氣太過炎熱,架于池塘上的過道、亭臺都不見人,只屋檐下偶見執勤的衛士,蟬鳴聲中,隱約聽見爭吵的聲音從廊道那頭的隔壁院落傳來。

  周佩皺著眉頭朝那邊過去,長長的廊道延伸,那邊的聲音也愈發清晰起來,也是這清晰的聲音,令得周佩的心情愈發沉積下來。

  她所居住的這個院落對著那大池塘,最是寬敞,十余房間列于水邊,面對著那水邊或是水上的園林、亭臺,算是公主府的核心,周佩居住于此,每日里處理各種事情也在這里。旁邊的院落則稍稍小些,院中一棵大槐樹在毒人的日光中灑下一片陰涼,周佩過去時,便看見了仿佛正在對峙的兩名男子——實際上倒只是一人找茬——駙馬渠宗慧對著成舟海,罵罵咧咧的已經說了好一陣子的話,見成舟海始終不予理睬,此時還沖過去推了他一下。

  “…干嘛,不屑跟我說話?你以為當了小白臉就真的了不得了?也不看看你的年紀,你都能給她當爹了…”

  面對著渠宗慧,成舟海只是低眉順目,一言不發,當駙馬沖過來伸雙手猛推,他后退兩步,令得渠宗慧這一下推在了空中,往前沖出兩步幾乎跌倒。這令得渠宗慧更是羞惱:“你還敢躲…”

  “夠了!”

  周佩杏目含怒,出現在院門口,一身宮裝的長公主此時自有其威嚴,甫一出現,院落里都安靜下來。她望著院子里那在名義上是她丈夫的男人,眼中有著無法掩飾的失望——但這也不是第一次了。強自壓抑的兩次呼吸之后,她偏了偏頭:“駙馬太失禮了。帶他下去。”

  她的話是對著旁邊的貼身婢女宮漪人說的,宮漪人行禮領命,然后低聲地招呼了旁邊兩名侍衛上前,接近渠宗慧時也低聲道歉,侍衛走過去,渠宗慧對著周佩揚起腦袋揮了揮手,不讓侍衛靠近。

  “我會走的!”

  這話傲然說完,他又看了一眼成舟海,轉身離開這處院子。

  若只看這離開的背影,渠宗慧身材頎長、衣帶飄飄、步履昂然,委實是能令許多女子心儀的男人——這些年來,他也確實依靠這副皮囊,俘獲了臨安城中許多女子的芳心。而他每一次在周佩面前的離開,也確實都這樣的保持著風度,許是希望周佩見了他的傲然后,多少能改變些許心思。

  然而他卻從來不曾知道,眼前的女子,對于男人的這一面,卻從未有過過多的憧憬,或許是她太早地見過太多的東西,又或許是這幾年來她所負責的,是各種各樣太過復雜的局面。渠宗慧每一次為挽回感情的努力,往往持續數天、持續半個月,而后又在周佩的毫無反應中惱羞成怒地離開,開始以“自暴自棄”的理由投入到其它女子的懷抱中去。

  對于此時的周佩而言,那樣的努力,太像小孩子的游戲。渠宗慧并不明白,他的“努力”,也委實是太過傲慢地嘲諷了這天下做事人的付出,公主府的每一件事情,關系成百上千乃至成千上萬人的生計,如果當中能有放棄這兩個字存在的余地,那這個世界,就真是太好過了。

  曾經滄海難為水。這一年,周佩二十五歲,在她自己也不曾意識到的時光里,已變成了大人。

  “駙馬無狀,讓先生受委屈了。”

  “無妨,駙馬他…也是因為喜愛公主,生了些,不必要的妒忌。”

  “哦。”周佩點頭,溫和地笑了笑,“先生隨我來。”

  “嗯。”

  耀眼陽光下的蟬鳴聲中,兩人一前一后,去往了大院落里議事的書房。這是許許多多時日以來照例的私下相處,在外人看來,也難免有些曖昧,不過周佩從不辯解,成舟海在公主府中數一數二的幕僚位置也從未動過。

  繼承了成國公主府的衣缽后,南朝幾年的時光下來,如今的長公主府,在江南之地已經是比先前更為膨脹的龐然大物了。女真人的搜山撿海之后,武朝在實質上丟掉了整個中原。面對著亂局的官員們痛定思痛,收拾局面,周佩等人在這片混亂中重新整理起公主府的力量,也以走到了絕路的心態再度開始。

  幾年的時間,依靠著成舟海等人的輔助,周佩又努力而謹慎地學習著當初寧毅發展竹記的手腕,振興各項實業。這慘淡的時光里,中原淪陷,大量失去家園的漢民從北地過來,社會混亂民生凋敝,許多人無遮體之衣無果腹之食,為了解決這些問題,以公主府在暗、朝廷法令在明的力量開始大幅度的發展商業作坊,試圖給這些人以工作,最初巨大的混亂與窘迫過后,等到清醒下來,大伙兒才忽然發現,公主府的財力、影響已在社會的各個層面膨脹起來。

  社會上的貧富之差正在加大,然而商業的振興仍舊使大量的人得到了生存下來的機會,一兩年的混亂過后,整個江南之地竟令人愕然的空前繁華起來——這是所有人都無法理解的現狀——公主府中的、朝堂中的人們只能歸結于各方面精誠的合作與知恥而后勇,歸結于各自不懈的努力。

  對于一些圈內人來說,公主府系統里各種事業的發展,甚至隱隱超過了當初那不能被提及的竹記系統——他們終于將那位反逆者某方面的本領,完全學會在了手上,甚至猶有過之。而在那樣巨大的混亂過后,他們終于又看到了希望。

  果然,沒有那樣巨大的災難,生存在一片繁華里的人們還不會覺醒,這是女真人的三次南下打醒了武朝人。只要這樣持續下去,武朝,遲早是要雄起的。

  這是在不少詩會和文會上已漸漸開始流行的說法,而在明面上,靖平帝的巨大恥辱未去,但對于要洗刷恥辱的慷慨呼聲,也在漸漸的起來了,這或許是社會以某種形式逐漸開始穩定的象征——當然,整個過程,可能還要持續很久很久,但能夠有這樣的成果,每一個參與者心中多少也都有著自豪。

  公主府中并不提及這些,然而在一個個數據的交流里,一處處地方人們得以避免饑餓的匯報里,周佩或是成舟海等人,多少也能感受到心中某一方面的安定。

  “…泉州方面,那八處農莊,地是收不了了,然而我已經跟穆員外談好,此次收糧后,價格不許再超過市面均價。他怕我們強收莊子,應該不敢耍花招。蒲慶的棉紗坊,這一次進了兩百人,估計用不完,有些麻煩,但任坊主跟我說,他有些新的想法…不管怎么做,我覺得,人先能有口飯吃就行。揚州那邊,賑災的糧已經不夠了,我們有些安排…”

  點點滴滴的平靜語調,作為大管家的成舟海將這些事情說給周佩聽了,不時的,周佩也會開口詢問幾句。在這樣的過程里,成舟海望著書桌后的女子,偶爾心中也有著些許感嘆。他是極為大男子主義的人——或者并非只是大男子主義——他功利務實的一面使他對所有人都不會無條件的信任,過往的時日里,只有少數的幾個人能贏得他的付出。

  面前的女子并非驚才絕艷之輩,初識之際她還是個不懂事的小姑娘。秦老去后,寧毅造反,天地淪陷,跟隨著周佩只能算是成舟海的一時權宜——她愈天真,也就愈好糊弄和操縱——然而這些年來,女子的艱難努力和戰戰兢兢卻看在成舟海的眼中。她在許多個晚上近乎不眠不休地對比和處理各地的事物,不厭其煩的詢問、學習;在外地奔走和賑災,面對大量災民,她沖在第一線進行處理和安撫,面對著本地勢力的逼宮和對抗,她也在艱難地學習著各種應對和分化的手段,在極端難處理的環境下,甚至有一次親手拔刀殺人,強勢地鎮壓下矛盾,等待緩和之后,又不斷奔走懷柔各方。

  這些手段,有許多,出自成舟海的建議和教導。到得如今,成舟海未必是敬佩眼前的女子,卻或多或少的,能夠將她當成是并肩的同伴來看待。也是因此,他看著這位“長公主”在無數煩惱的事情中逐漸變得冷靜和從容的同時,也會對她生出惋惜和同情的情緒來。

  為人、尤其是作為女子,她從不快樂,這些年來壓在她身上,都是身為皇室的責任、在有個不靠譜的父親的前提下,對天下黎民的責任,這原本不該是一個女子的責任,因為若身為男子,或許還能收獲一份建功立業的滿足感,然而在面前這孩子身上的,便只有深深的重量和枷鎖了。

  有時候成舟海甚至會覺得,若她放棄認真,去接受那位作為駙馬的渠宗慧,她或許還會獲得些許幸福。這位駙馬的本性未必壞,他只是年輕、自傲、軟弱,他每每心懷憧憬地靠近過來,十天半個月之后,自覺受到了忽視,又去尋其它的女子——其實周佩若給他些好臉色看,他可能一輩子也不會做出這種事來。

  畢竟,此時的這位長公主,作為女子而言,亦是極為美麗而又有氣質的,巨大的權力和長期的獨居亦令她有著神秘的高不可攀的光彩,而經歷許多事情之后,她亦有著沉靜的涵養與氣質,也無怪渠宗慧這樣膚淺的男子,會一次一次被氣走后又一次一次不甘心地跑回來。

  他每一次無意間想到這樣的東西,每一次的,在內心的深處,也有著更為隱秘的嘆息。這嘆息連他自己也不愿多想——那是無法可想之事——在某些方面,他或許比誰都更清楚這位長公主內心深處的東西,那是他在多年前無意間窺見的黑暗秘密。多年前在汴梁院落中,周佩對那男子的深深一禮…這樣的東西,真是要命。

  他將這些想法掩埋起來。

  “…另外,昨天下午,見到了德新,他這兩年在外游歷,頗不一樣了…”

  正事聊完,說起閑話的時候,成舟海提起了昨日與某位朋友的重逢。周佩抬了抬眼:“李頻李德新?這幾年常聽人說起他的才學,他游歷天下,是在養望?”

  “不太一樣,他跟我說起,心中尚有疑惑。”成舟海看了看周佩,又是一笑,“我跟他提起出仕之事,或者干脆來長公主府幫忙,他拒絕了。不過,昨日他對我提出一些擔憂,我覺得頗有道理,這兩年來,我們手底下的各種店鋪發展都很快,但這是因為北面流民的不斷南下,我們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接下來也可能會出問題…”

  “哪一天沒問題了,我才奇怪…”周佩雙手交握,靠在臉側,目光朝一旁桌子上的重重一疊宣紙文檔望過去,深深嘆氣。

  成舟海便笑了笑,事實上,昨天他跟李頻談起的事情涉及的層次頗深,許多是儒道根子上的討論,而周佩這幾年追逐著某個男人的背影,逐漸務實起來。成舟海若要將他們所聊之事完全復述,周佩恐怕只會覺得無聊和浪費時間,他盡量簡單地說了一下李頻的現狀,周佩嘆息一聲,也便不再理會了。

  兩人的談話至此結束,臨離開時,成舟海道:“聽人說起,太子今日要過來。”周佩點點頭:“嗯,說下午到。先生想見他?”

  “倒也不是。”成舟海搖頭,猶豫了一下,才說,“太子欲行之事,阻力很大。”

  “他醉心格物,于此事,反正也不是很堅決。”

  成舟海苦笑:“怕的是,太子還是很堅決的…”

  這話說完,成舟海告辭離去,周佩微微笑了笑,笑容則微微有些苦澀。她將成舟海送走之后,回頭繼續處理公務,過得不久,太子君武也就過來了,穿過公主府,徑直入內。

  相對于赫赫的太子身份,眼下二十三歲的君武看起來有著太過簡樸的裝容,一身淡青色樸素服冠,頜下有須,目光銳利卻微微顯得心不在焉——這是因為腦子里有太多的事情且對某方面過分專注的原因。互相打過招呼之后,他道:“渠宗慧今天來鬧了。”

  “你沒必要安排人在他身邊。”周佩嘆一口氣,搖了搖頭。

  “他再鬧,我遲早打斷他的腿。”

  “你們以前還是朋友呢。”周佩微微笑了笑,片刻后,“我的意思是,人要用在適當的地方,他是無足輕重之人,實在不值當。”

  自秦嗣源死去,寧毅造反,原本右相府的根底便被打散,直到康王繼位后再重聚起來,主要還是匯集于周佩、君武這對姐弟之下。其中,成舟海、覺明和尚跟隨周佩處理商、政兩方面的事情,聞人不二、岳飛、王山月等人托庇于太子君武,雙方不時互通有無,守望相助。

  但在性情上,相對隨性的君武與嚴謹死板的姐姐卻頗有差異,雙方雖然姐弟情深,但每每見面卻免不了會挑刺斗嘴,產生分歧。主要是因為君武終究醉心格物,周佩斥其不務正業,而君武則認為姐姐越來越“顧全大局”,就要變得跟那些朝廷官員一般。故此,這幾年來雙方的見面,反倒漸漸的少起來。

  眼下見面,兩人一開始便都下意識的離開了可能爭吵的話題,聊了一些家庭瑣碎。過得片刻,君武才提起有關北面的事情:“…為四月的事情,王中其劾岳飛冒進,我就忍了,罰俸就是。越來越得寸進尺,是怎么回事。如果不是鬧出這樣的事情來,我也不想跑這一趟。父皇那樣子…我實在是…”

  他說起這事,便是一肚子火,女真人搜山撿海之時,父親周雍只顧著逃跑,父子交流之后,軍隊對于父親多少有些尊重,然而當天下稍稍穩定,這個皇帝永遠是一副和稀泥、聽大家講話的溫吞樣,不管任何事情君武找過去,對方都表現出“你是我兒子”而不是“你有理”,就真讓人有些憤懣了。

  對于他的生氣,周佩沉默片刻:“你知道是怎么回事。”

  “是啊,大家都知道是怎么回事…還能拿出來炫耀不成!?”

  “準備還不夠,沒人想再把女真人招過來。”

  “一仗不打,就能準備好了?”

  “朝堂的意思…是要謹慎些,徐徐圖之…”周佩說得,也有些輕。

  君武便往旁邊的茶幾上錘了一下。

  “當然,你既然過來了,他們也會讓步的…”

  “這個天下,這樣子弄,終究還是沒救…”君武咬牙切齒。

  周佩搖了搖頭,語氣輕柔:“畢竟還未有站穩,這些時日以來,外間的樣子看起來繁華,實則流民不斷南下,我們還未曾守住局勢。下方根子不穩,不是幾句慷慨的話能解決的,朝堂中的大人們,也不是不想往北,但既然大勢趨和,他們只能先維護住局面…”

  “大勢趨和…北面來的人,都想打回去,大勢趨戰才是真的,這么好的機會,沒人要抓住…”

  “女真人再來一次,江南全都要垮。君武,岳將軍、韓將軍他們,能給朝堂眾人擋住女真一次的信心嗎?我們至少要有可能擋住一次吧,怎么擋?讓父皇再去海上?”

  “世上的事,沒有一定可能的。”君武看著面前的姐姐,但片刻之后,還是將目光挪開了,他知道自己該看的不是姐姐,周佩不過是將別人的理由稍作陳述而已,而在這其中,還有更多更復雜的、可說與不可說的理由在,兩人其實都是心知肚明,不開口也都懂。

  下午的院落,陽光已沒有了正午那般的熾烈,房間里開始有了涼風,弟弟站起來,開始站在窗邊看外間那明媚的荷塘,知了不停鳴叫。兩人又隨意地聊了幾句,君武忽然說道:“…我收到了西北早些時候的消息。”

  “我不想聽。”周佩第一時間回答。

  “打得太慘了。”君武扶著窗框,望著外頭,低聲說了一句。過得片刻,回頭道,“我待會入宮,可能在宮中用膳。”

  周佩點了點頭:“晚上許府有宴,許夫人再三來請,我應承了過去。”

  君武點頭,沉默了片刻:“我先走了。”

  “我送你。”

  姐姐將弟弟送到了府門,臨別時,周佩說了一句:“你既然過來了,父皇會應承你的。”

  君武笑了笑:“只可惜,他不會應承往北打。”那笑容中有些諷刺,“…他害怕。”

  周佩沒有說話,幾年前的搜山撿海,更遠時女真人的摧枯拉朽,印在所有人的腦海里,而這段時間以來,岳飛、韓世忠、張浚、劉光世等一些將領一面練兵一面往秦淮以北的混亂區域挺近,也曾打過幾仗,收復了幾處州縣,但每每有大戰果時,朝堂中主和力量必然開始叫停,其核心原因,到底是什么呢…

  …他害怕。

  這是…無法在臺面上言說的東西。

  周雍可以沒有原則地和稀泥,可以在臺面上,幫著兒子或是女兒倒行逆施,然而究其根本,在他的內心深處,他是害怕的。女真人第三次南下時,他曾兩度修書向金兀術求和,及至術列速突襲揚州,周雍未能等到兒子的抵達,終究還是先一步開船了。在內心的最深處,他終究不是一個堅強的皇帝,甚至連主見也并不多。

  送走了弟弟,周佩一路走回到書房里,下午的風已經開始變得溫和起來,她在桌前靜靜地坐了一會兒,伸出了手,打開了書桌最下方的一個抽屜,不少記錄著情報訊息的紙片被她收在那里,她翻了一翻,這些情報天南海北,還未曾歸檔,有一份情報停在中間,她抽出來,抽了小半,又頓了頓。

  那是不久前,從西北傳回來的消息,她已經看過一遍了。放在這里,她不愿意給它做特殊的分類,此時,甚至抗拒著再看它一眼,那不是什么奇怪的情報,這幾年里,類似的訊息常常的、常常的傳來。

  她坐在那兒,低下頭來,閉著眼睛努力地使這一切的心情變得尋常。不久之后,周佩整理好心情,也整理好了這些情報,將它們放回抽屜。

  不過是尋常的情報,這是尋常的一天,自己也并未想起什么極為特別的事情…這樣的想法過后,她的注意力已經放在了現實之上,于是招呼了侍婢漪人,稍作打扮后上了馬車出門。

  公主府的車隊駛過已被稱為臨安的原杭州街頭,穿過密集的人流,去往此時的右相許梿的宅邸。許梿妻子的娘家乃是江南豪族,田土廣大,族中出仕者眾多,影響極深,與長公主周佩搭上關系后,請了多次,周佩才終于答應下來,參加許府的這次女眷聚會。

  武建朔六年的夏末,包括杭州城在內的江南之地,正顯出一片盎然的繁華生機來,甚至令人在恍然間覺得,中原的淪陷,是否有可能是一件好事?

  許府之中,眾多的官宦女眷,恭迎了長公主的到來。夕陽西下時,許府后院的香榭中,宴席開始了,對于周佩來說,這是再簡單不過的應酬場景,她熟練地與周圍的婦人交談,表演時優雅而帶著些許距離地觀看,偶爾開口,引導一些宴席上的話題。在場的眾多女子看著前方這不過二十五歲的一國公主,想要親近,又都有著戰戰兢兢的敬畏。

  眼前的這位,并非是那種不通俗務世事的皇室女子,她的手上,掌握著皇族的半個家,大部分時候,她的手段溫柔,名義上不涉任何朝政之事,然而在先前兩三年的各種饑荒、亂局中,長公主府的出手,也是有著相當多的凌厲例證的。

  一群習慣著大門大戶后院中的勾心斗角的貴婦人,面對著這樣的女子,有著天然的弱勢和憧憬。盡管也有不少人在暗中腹誹這位長公主在家中過于強勢,甚至逼得駙馬自暴自棄,在臨安城內放浪形骸,然而當對方一直以來對這種傳言毫不理睬時,她們對于周佩,也就更添了幾分恐懼。

  一個連家和名聲都不太要的女子,真要發起飆來,有什么事情是她做不出的?

  于是,腹誹也就僅止于腹誹了。

  宴席間夠籌交錯,女子們談些詩文、才子之事,談起樂曲,隨后也談起月余之后七夕乞巧,能否請長公主一道的事情。周佩都得體地參與其中,宴席進行中,一位體弱的官員婦人還因為中暑而暈倒,周佩還過去看了看,雷厲風行地讓人將女子扶去休息。

  戌時方至,天剛剛的暗下來,宴席進行到大半,許府中的歌姬進行表演時,周佩坐在那兒,已經開始閑閑無事的神游天外了,無意間,她想起中午做的夢。

  距離那場噩夢般的戰亂,過去多久了呢?建朔三年的夏天,女真人于黃天蕩渡江,如今是建朔六年。時間,在記憶中過去了很久。然而細細想來…也不過三年罷了。

  三年啊…她看著這歌舞升平的景象,幾乎有恍如隔世之感。

  一名仆人從外頭過來了,侍婢宮漪人見到,無聲地走了過去,與那名仆人稍作交流,然后拿著東西回來。周佩看在眼里,一旁,那位許夫人陪著笑臉,向這邊說話,周佩便也笑著回應,宮漪人悄悄地將一張紙條交過來。周佩一面說著話,一面看了一眼。

  她的笑容無聲消退,逐漸變得沒有了表情。

  那是誰也無法形容的空洞,出現在長公主的臉上,眾人都在聆聽她的說話——縱然沒什么營養——但那說話聲戛然而止了。她們看見,坐在那花榭最前方中央的位置上的周佩,緩緩地站了起來,她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地看著左手上的紙條,右手輕輕地按在了桌面上。

  沒有人敢說話,那空洞的表情,也可能是冰冷、是恐怖,面前的這位長公主是指揮過人殺人,甚至是曾親手殺過人的——她的身上沒有氣勢可言,然而冰冷、排斥、不親切等所有負面的感覺,還是第一次的,仿佛肆無忌憚地表露了出來——如果說那張紙條里是某些針對許家的消息,如果說她忽然要對許家開刀,那可能也沒什么出奇的。

  “公主…”宮漪人試圖過來扶她,周佩的左手,輕輕地揮了揮,她聽見她說了一聲:“假的。”

  一旁的許夫人也過來了,正開口詢問,迎來的是周佩激烈而短促的一句:“走開!”這句話仿佛耗盡了她所有的力氣,許夫人心中悚然一驚,臉色煞白地止住步伐。

  前方,那身軀晃了晃,她自己并沒有感覺,那雙眼睛大大地睜著,眼淚已經涌了出來,流得滿臉都是,她往后退了一步,目光掃過前方,左手捏緊了紙條:“假的…”這聲音沒有很好地發出來,因為口中有鮮血流出來,她往后方的座位上倒下了。

  三年了…

  目光穿過香榭的上方,天空中,夜色正吞沒最后的一縷晚霞,云是橙灰色的,緩緩飄過。三年了…黑色的東西落下來,被她壓在心靈深處的訊息正在洶涌而來,刀槍劍戟、萬人相敵,鐵馬冰河,那洶涌的吶喊與蔓延的鮮血,尸骨盈城、火海漫天,那巨人,以強悍與不屈的姿態握住砥礪的天穹與地輒…如同火山爆發一般,排山倒海的朝她眼前涌過來。

  江南,普通的、而又炎熱的一天,云霞悠悠。

  周佩坐在椅子上…

  最為巨大的夢魘,降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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