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靖平二年六月三十下午,西北慶州,董志塬。
天高云淡。
西夏主力的十萬大軍,正自董志塬邊緣,朝東北方向延伸。
浩浩蕩蕩的十萬人,在這平原與山豁交界的地形上,前前后后延伸十余里的距離。大軍輻射的范圍呈橢圓形,因兵種和推進的不同,整個戰場由各個軍陣集團分作了數層。
延伸于軍陣前方的是散放而出的斥候部隊,一萬步跋分作兩股緊隨其后,再接著,擒生軍、撞令郎、強弩軍以及剩余步跋前前后后分作五個集團,拱衛中陣前行,四千輕騎游離于中陣與前陣之間,此時則已落于軍陣尾端,預防著從后方平原上過來的突襲。在李乾順王旗周圍,以最為精銳的西夏質子軍、衛戍軍為主力,配合強弩、潑喜以及剩余的五百鐵鷂子共計兩萬五千余人,徐徐推進。
西夏軍制之中,士兵向來有主副之分,通常來說是一比一,在精銳兵種如鐵鷂子里,有時候也會擴大至一比三。通常來說,主兵善戰,副兵就要差很多,但這次南下,占領眾多地方,本身就是一種過濾。不善戰的副兵被分放地方、負責收割、押糧,真正精銳被用于前方推進。這次李乾順大軍壓來,主副兵的比例,大約也是一比一的樣子,在這支大軍推進的同時,慶州周圍的土地上,其余的西夏軍隊便在迅速地將收糧之事收尾,并且等待著這場大戰的結束。
軍隊推進,揚起浮沉,數萬的軍陣緩緩前行時,旌旗延綿成片,這是中陣。西夏的王旗推進在這片原野之上。不時有斥候過來,報告前、后、周圍的情況。李乾順一身戎裝,踞于戰馬之上,與大將阿沙敢不注意著這些傳來的情報。
試探性的摩擦和交手,在昨天開始就已經出現了。
在這董志塬的邊緣處,當西夏的大軍推進過來。他們所面對的那支黑旗敵人拔營而走。在昨天下午乍然聽來,這似乎是一件好事,但隨后而來的情報中,醞釀著深深的惡意。
不過七八千人的隊伍,面對著撲來的西夏十萬大軍,分兩路、拔營而走,一支軍隊往北,一支軍隊與絕大多數的戰馬往南包抄,重歸董志塬——如果說這支軍隊整支撤離還有可能是逃跑。分作兩路,就是擺明要讓西夏大軍取舍了——不論他們的目的是騷擾還是戰斗,表露出來的,都是深深的惡意。
并且,在十萬與七千的對比下,七千人的一方選擇了分兵,這一舉動說自大也好無知也罷,李乾順等人感受到的。都是深入骨子里的蔑視。
但西夏人沒有分兵。中陣依舊緩慢推進,但前陣已經開始往東北的步兵方向突進。以斥候與上萬步跋直撲那只三千余人的隊伍,以輕騎盯緊后路,斥候緊隨南面的騎兵而動,便是要將戰線拉長至十余里的范圍,令這兩支部隊首尾無法相顧。
如今分布在這戰場上的每一支西夏部隊,都能夠在人數優勢上壓倒對方。一旦對敵,誰都能大方交戰,一支部隊接戰,另一支立刻呼應。這不是護步達崗,而即便對方真是女真人一般的無敵軍隊。在對方沖到中陣之前,西夏人也能用添油戰術耗死敵人!
居于軍陣之中,此時李乾順已經壓下心中的憤怒,對于這支忽如其來的黑旗部隊,他如今唯一的想法就是打敗他們、全殲他們、將他們挫骨揚灰。作為這次南征大部分時候的絕對勝利者、征服者,在過去的數天時間里,他感受到的侮辱和輕蔑比先前一年時間的總和還多。若非鐵鷂子的覆滅實在太快,他無論如何都不會面臨眼前這種尷尬的情況,以十萬大軍如此膽小地去應付一支七千人的部隊。
未時三刻,亦即后世的下午兩點半,自前方傳回的消息中,黑旗軍仍在沿董志塬邊緣山區往北走,未有大的動作…
十余里外,接戰的邊緣地帶,溝豁、山嶺連接著不遠處的原野。作為黃土高坡的一部分,這里的樹木、植被也并不茂密,一條溪流從山坡上下去,流入谷地。
中午過去不久,太陽暖洋洋的懸在天上,四周顯得安靜,山坡上有一只瘦羊在吃草,不遠處有一塊貧瘠的菜地,有間粗糙搭成的小房子,一名穿著破爛布條的男子正在小溪邊打水。
山地貧瘠,附近的住戶也只此一家,如果要尋個名字,這片地方在有些人口中叫做黃石溝,名不見經傳。事實上,整個西北,叫做黃石溝的地方,也許還有好些。這個午后,陡然有響聲傳來。
打水的男人往北面看了一眼,聲音是從那邊傳過來的,但看不見東西。然后,南面隱約響起的是馬蹄聲。
男子提著他的破桶站在那兒,看著不遠的地方,有兩名騎士騎馬從斜下方奔跑而來,他們穿著有絨毛的粗獷軍服,頭上毛發基本光著,只留左右額角兩條發束垂下來——這一看便是異族的打扮,男子微微愣了愣,兩名異族騎士也微微瞇起眼睛看著他,然后一人指了指山上的那只瘦綿羊,兩人加快了速度往前沖,有人彎弓搭箭。
男子反應過來,放下木桶陡然開始跑,他選的方向卻不是那只綿羊,而是不遠處的那間房子——房門口處,一名身上臟兮兮的難看小女孩正咿咿呀呀的走出來。
兩名騎士越奔越快,男子也越跑越快,只是一人跑向房間,一方從下方插上,距離越來越近了。
挽弓的騎士放了一箭,嗖的射中了那綿羊的屁股,綿羊砰的倒在地上,然后爬起來就跑。兩名異族騎士口中說了什么話,其中一人大笑,先前挽弓那騎士拔刀沖向綿羊,另一人則看著那男人飛快地從前方跑過去,稍稍轉彎。拔刀便是一斬。
察覺戰馬奔至進處,那男子哭喊著奮力的一躍,身體砰砰幾下在石頭上翻滾,口中慘叫——他的后背已經被砍中了,只是傷口不深,還未傷及性命。房間那邊的小姑娘試圖跑過來。另一邊,沖過去的騎士已經將綿羊斬于刀下,從馬上下來收割戰利品。這一邊揮刀的騎士沖出一段,勒轉馬頭笑著奔跑回來。
后背被斬中的男子滾了幾下,哭喊著從地上爬起來,又奔向他的女兒。后方,那異族騎兵越奔越近,到得背后時,男子又是一咬牙。大叫著飛撲出去,這一下,他的身體砰的撞在地上,腦袋嗡嗡的響。周圍也不知什么動靜,轟隆隆的在向,一道身影從他旁邊飛了過去,耳朵里,有那異族的語言在大喊。
他惦記女兒。努力睜眼、定神,視野一側。戰馬轟隆隆的從碎石頭上滾下去,那原本朝他沖來的騎士滾了幾下,已經沒了性命,他的胸口插了一支箭矢。
搖晃的視野那頭,一匹戰馬的身影高速沖下,掠過了那殺綿羊的騎士。金鐵相擊的聲音響起來,然后是人影的飛出,鮮血的綻放。掙扎著爬起來時,他才看見,殺過來的是兩名漢人騎士。
鄉下人、又獨居慣了。不知道該怎么說話,他忍住疼痛走過去,抱住咿咿呀呀的女兒。兩名漢人騎士看了他一眼,其中一人拿著奇怪的圓筒往遠處看,另一人走過來搜了死去騎士的身,然后又皺眉過來,取出一包傷藥和一段繃帶,示意他背后的刀傷:“洗一下、包一下。”
北面的天空中又響起砰的一聲,似乎是燃放的爆竹,接著又是一聲響。給傷藥的騎士朝男子道:“走,能走就快走,這里不太平。”
另一人隱隱約約像是說了一句:“他能走哪去,自求多福…”隨后兩人也都上馬,朝一個方向過去,他們也有他們的任務,無法為一個山中平民多呆。
男子背后疼痛,努力給自己上了些藥,試圖將后背包扎起來。然后在他視野的一側,有黑色的旗幟陡然在山間出現了,先是一兩名士兵,然后是一群群的士兵,越過山嶺,延綿不斷地朝著西北方翻過去。男子怔怔地看著那從山嶺間過去的隊伍,不遠處,爆竹的爆炸聲越響越多、越發密集,似乎在不斷的示警、報告著什么東西,不多時,那軍隊的洪流穿過了山嶺!
西夏斥候示警的煙火令箭不斷在空中響,密集的聲響伴隨著黑旗軍這一部的前行,幾乎連成了一條清晰的線——他們不在乎被黑旗軍發現,也不在乎周邊小規模的追逃和廝殺,這原本就屬于他們的任務:盯緊黑旗軍,也給他們施加壓力。但在先前的時間里,斥候的示警還未曾變得如此頻繁,它此刻陡然變得密集,也只代表著一件事情。
黑旗軍有了動作!
兩里外地勢相對平緩的坡地間,步跋的身影如潮水呼嘯,朝著西北方向沖過去。這支步跋總數超過五千,帶領他們的乃是黨項族深得李乾順賞識的年輕將領嵬名疏,此時他正在坡地高出奔行,口中大聲呵斥,命令步跋推進,做好交戰準備,堵住黑旗軍去路。
距離這邊五里多的地方,將領都羅尾率領的另外一支五千步跋部隊與嵬名疏的部隊乃是呈犄角態勢前進,目的便是咬住這邊這支黑旗軍。
步跋在山間奔走迅速,單人戰力極強,正面戰場列陣對殺或許有些缺陷,但是只要能留下這支黑旗軍片刻,接下來的形勢就將是一萬人圍殺三千余黑旗軍。
而且,嵬名疏心中也并不認為自己麾下的五千人會咬不死這支三千余人的狂妄隊伍。這次十萬大軍推進,穩重而謹慎,但上層固然有自己的考量,作為帶兵將領,卻不會因為鐵鷂子的失陷就看低自己,他的銳氣還是有的。
退一步說,在十萬大軍推進的前提下,五千人面對三千人如果不敢打,往后那就誰也不知道該怎么打仗了。提高警惕,以正規戰法對待,不輕敵,這是一個將領能做也該做的東西。
嵬名疏并未輕敵。
東北兩里外的地方,黑旗軍已經出現在視野當中。正在朝著西面延伸。
西夏斥候的示警煙花在空中響。山嶺之間,奔行的輕騎以弓箭驅逐周圍的西夏斥候,北面這三千余人的一路,騎兵并不多,交戰也不算久,弓矢無情。雙方互有傷亡。
“煩死了!”
快步前行的步兵陣中,有人抱怨出來,毛一山聽著那爆竹聲,也咧咧牙齒跟著皺眉,喊了出來。隨后又有人叫:“看那邊!”
“西夏步跋!”
這說話聲傳過來,毛一山這邊,是侯五回頭說了一句:“西夏步跋,注意了…”
“是一直跟著我們的那支吧…”
“娘的,總算能出口氣了!”
有更多的命令傳了過來。毛一山拔刀。旁邊的許多人也陡然拔刀,將刀柄上的紅巾迅速在手上纏好、勒緊。不知不覺的,隊伍已經開始加快速度,那邊的步跋大隊也在加快速度。五千余人,同樣的漫山遍野。
示警煙花不再響了,遠遠的,有斥候在山間看著這邊。雙方奔跑的速度都不慢,漸近一箭之地。步跋在漫山遍野的吶喊中稍稍減緩了速度,挽弓搭箭。對面。有人大吼:“雷——”這是對上弓箭陣后的軍令。
前列的刀盾手在奔跑中轟然舉盾,腳下的速度陡然發力至極限,一人吶喊,千百人吶喊:“隨我…沖啊——”
前方箭矢飛上天空!刀盾動如雷霆!
“啊——”
毛一山舉盾、屈身,吶喊了一聲以高速朝前方奔行,然后便聽得噼噼啪啪的聲音響起來。有箭矢插在地上,飛舞起來。他不斷奔跑!箭矢沒有讓他倒下,周圍密集的腳步幾乎帶出轟隆隆的聲音,開始靠攏。
三千余人的陣列,分作了兩股。在這片地勢不算陡峭的斜坡上,以高速沖向了五千步跋。
視野當中,西夏人的身形、樣貌在巨大的搖晃里迅速拉近,接觸的一瞬間,毛一山“哈”的吐了一口氣,然后,鋒線之上,如雷霆般的大喊隨著刀光響起來了:“…殺!!!”盾牌撞入人群,手上的長刀如同要用盡全身力氣一般,照著前方的人頭砍了出去!
血浪在鋒線上翻涌而出!
“殺——”嵬名疏同樣在吶喊,然后道,“給我擋住他們——”
“殺啊——”毛一山一刀下去,覺得自己應該是砍中了腦殼,然后第二刀砍中了肉,耳邊都是狂熱的吶喊聲,自己這邊是,對面也是狂熱的吶喊,他還在朝著前面推,在先前感覺是交戰鋒線的位置上,他瘋狂地吶喊著,朝里面推出了兩步,身邊猶如洶涌的血池地獄…
“…照如今看來,前方整個戰線,已拉伸了近十五里。這支軍隊才三千余人,要如何打?”
“…按先前鐵鷂子的遭遇看來,對方火器厲害,不可不防。但人力畢竟有時而窮,幾千人要殺過來,不太可能。我覺得,重頭戲恐怕還在后方的近兩千騎兵上,他們敗了鐵鷂子,斬獲頗豐啊。”
“…大將軍那邊的考慮還是有道理的,以步跋與十余里的戰線陷住那三千余人,使這七千軍隊首尾不能響應。只是我覺得,未免過于慎重了,便是自夸天下無敵的女真人,遇上這等戰局,也未必敢來,這仗即便勝了,也有些丟臉哪。”
原野上,這是一支一萬二千人的西夏中軍,將領野利豐與葉悖麻一面騎馬前行,一面低聲討論著戰局。十萬大軍的延伸,茫茫漠漠的原野,對上前后各三千余的兩支小隊伍,總給人一種潑喜打蚊子的感覺。雖然鐵鷂子的離奇覆滅一時令人心驚,真到了現場,細想下來,又讓人懷疑,是否真的小題大做了。
“女真人,說起來厲害,實際上護步達崗也是有因由的,因由在遼人那頭——自古以少勝多,問題多在敗者那邊。”說起打仗,葉悖麻家學淵源,了解極深。
“那你覺得,這次會怎樣?”
“分兵兩路,心存僥幸。若我是敵將,見這邊并未輕敵,怕是只能收兵遠遁,再尋機會…”
話說到這里,前方陡然有動靜傳來,遠遠看去,有斥候騎兵在朝這邊奔行,那奔行的速度不對!其中一騎朝這邊過來,傳遞了消息。
——前方接戰!
未時三刻,前方的三千余黑旗軍陡然開始西折,申時前后,與嵬名疏軍接戰,都羅尾部正往西面追趕,力求合圍敵軍!
按照計劃,這個時候,野利豐與葉悖麻帶領的這支大軍,就要往北面撲上去,以策萬全。兩人也是這樣打算的,只是,實在有些意外。
對方竟然真的開打了?
想什么呢…
黃石坡西面山地,喊殺沸騰。大軍接觸后沖撞、廝殺、沖散…
縱然嵬名疏全力吶喊著整隊,五千步跋仍舊像是被巨石砸落的海水般沖散開來了,黑旗軍碾殺至中陣時,他帶領著親信沖了上去,隨后也正面撞上了巨石,他與一隊親信被沖得七零八落。他臉上中了一刀,半個耳朵沒有了,渾身血淋淋地被親信拖著逃出來。
步跋乃是西夏軍中精銳,但善山戰,不善陣戰,這是不少人的評價,但這只是對于其長短處的分析,真要陣戰,步跋也不是不能打,欺負一兩只普通軍隊還是沒問題的。但這支碾殺過來的隊伍,陣戰太強了。
他們在奔行中或許會下意識的分開,然而在接戰的一瞬間,眾人的列陣密密麻麻,幾無空隙,沖撞和廝殺之堅決,令人膽寒。習慣了靈活的步跋也極有兇性,但遇上這樣的沖撞,前陣一次崩潰,后方便推飛如雪崩。
不久之后,都羅尾率領著步跋朝著西面高速趕來,接近黃石坡時,便遇上了流散的步跋小隊,待到踏足這片山野,見到了戰場的情景:漫山遍野的被殺散的步跋,山坡上的血肉尸體朝著遠處延伸出去,拉出一片長長的痕跡。
對方殺潰嵬名疏的部隊后,只用了極少的時間收治傷員,然后便朝著西面轉移——其實連傷員也不多,沖鋒那片刻被箭矢射中的人占了傷員的一半,在交戰片刻后,整個步跋隊伍被對方一往無前的兇狠廝殺打懵了。
都羅尾站在山坡上看著這一切,周圍五千屬下也在看著這一切,有人疑惑,有些嘲諷,都羅尾咽了一口口水:“追上去啊!”
他心中知道,事情麻煩了。
六月三十,下午申時,慶州。黑旗軍與西夏十萬大軍的第一場廝殺,在周旋了近一日之后,陡然爆發。
黃石坡附近,以龐六安、李義率領的黑旗軍二、三團主力共三千六百人與西夏嵬名疏部五千步跋交戰,不久之后,正面擊穿嵬名疏部,朝西面再度踏上董志塬原野。
同一時刻,西南面原野上,林靜微等一隊人馬隨著馬隊輾轉,此時正在看著天空。
他皺著眉頭:“時間不多了,這風力,不太好辦哪…”
不遠處,馬隊正在前行,要與這邊分道揚鑣。秦紹謙過來了,詢問了幾句,微微皺著眉。
“這些東西,能用是好事,但若不能用,本就不該寄望太多。林先生負責這邊,看著辦就是,我等先去了。”
林靜微點了點頭。他身邊的馬隊背上,背著一個個的箱子。
陽光明媚,天空中風并不大。這個時候,前陣接戰的消息,已經由北而來,傳入了西夏中陣主力當中。
五千步跋接戰、五千步跋轉眼戰敗的消息,呈接踵之勢,轉眼間蔓延過整支軍隊。
所有人接到消息的人,頭皮陡然間都在發麻。
殺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