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平二年,六月十七,西北,陰天。
延州城陳璞古舊,凝重厚實的城墻在并不明媚的天色下顯得沉靜肅穆,城池四面的官道上,西夏的士兵押著大車來來往往的進出。除此之外,路上已不見閑散的流民,所有的“亂民”,此時都已被抓起來收割麥子,各地、各處官道,良民不得行走外出。若有外出被發現者,或是抓捕,或是被就地格殺。
城市周圍的麥田,基本已收割到了八成。理論上來說,這些麥子在眼下的幾天開始收,才最為成熟飽滿,但西夏人因為剛剛占領這一片地方,選擇了提前幾日開工。由六月初七到十七的十天時間,或凄涼或悲壯的事情在這片土地上時有發生,然而松散的反抗在成建制的軍隊面前沒有太多的意義,只有眾多鮮血流淌,成了西夏人殺雞儆%萬%書%吧,ww☆w.w√anshub★a.co◇m猴的材料。
到得這兩日,初時時有發生的反抗也已經趨于麻木,被殺死的人們的尸首倒在田埂上、道路旁,在烈日的暴曬和雨水的沖刷下,已經逐漸腐臭,露出森森白骨,而被驅趕著過來割麥的平民們便在這樣的臭氣中繼續開工了。
麥田、村莊、道路、水脈,自延州城為中心伸展出去,到了東面三十里左右的時候,已經進入山野的范圍了。碎石莊是這邊最遠的一個莊子,麥田的范圍到這邊基本已經止住,為了扼守住這邊的山口,同時堵截流民、監督收糧,西夏將領籍辣塞勒在這邊安排了一共兩隊共八百余人的隊伍,已經算得上一處大型的駐防點。
上午時分,將領魁宏正令麾下一隊士兵驅使數百平民在附近田地里進行最后的收割。這邊大片大片的麥田已被收割完畢,剩余的估計也只有一天多的工作量。但眼看天色陰沉下來,也不知會不會下雨,他命令手下士兵對割麥的平民加強了督促,而這種加強的方式,自然就是更為賣力的鞭打和喝罵。
這陰沉的天空之下,此起彼伏的鞭打和謾罵聲夾雜著人們的哭聲、痛呼聲。也在客觀上,加快了工作的效率,一時間,確實有一種熱火朝天的感覺。魁宏對此還是比較滿意的。
負責周圍防務的將領名叫猛生科,他是相對嚴格的武將,自駐防于此,每日里的巡視不曾斷過。早晨的時候,他已經例行查過了附近的崗哨,他手下一共四百人。其中兩百人駐防官道正路通過的莊子,另外兩個百人隊每日來往巡防附近五里左右的道路。
當然,自從今年年初拿下這邊,直到眼下這半年間,附近都未有受到過多大的沖擊。武朝式微,種家軍隕落,西夏又與金國交好,對西北的統治乃是天命所趨。無人可當。就算仍有折家軍這一威脅,但西夏人早派了眾多斥候監視。此時周圍麥田皆已收盡,折家軍只是鎮守府州,同樣忙著收糧,當是不會再來了。
這例行的巡視之后,猛生科回到莊子里。
巳時剛到,作為小蒼河黑旗軍先鋒的兩只百人隊出現在碎石莊外的山坡上。
示警的號角聲才剛剛響起。在麥田附近的魁宏回頭看時,殺來的人群已如洪流般的沖進了那片莊子里。
自小蒼河而出的黑旗軍全軍,從六月十六的上午啟程,當天晚上,以輕裝前行的先頭部隊。接近山區的邊緣,在一個晚上的休息之后,第二天的清晨,首隊往碎石莊這邊而來。
最前方的是此時小蒼河軍中第二團的第一營,團長龐六安,營長徐令明,徐令明以下,三個百多人的連隊,一連長官是組建華炎社的羅業,他對自己的要求高,對下方士兵的要求也高,這次理所當然地申請沖在了前列。
毛一山、侯五皆在第二連,渠慶本就有統軍經驗,頭腦也靈活,原本可以負責帶二連,甚至于與徐令明爭一爭營長的位子,但出于某些考慮,他后來被吸收入了特種團,同時也被當做參謀類的軍官來培養。這一次的出征,他因出山打探消息,傷勢本未痊愈,但也強行要求跟著出來了,如今便跟隨二連一道行動。
這兩百余人在起床之后,在渠慶的指引下,快步行走了一個多時辰,抵達碎石莊附近后放緩了步伐,隱匿前進。
隊伍之中都不是新兵了,曾經領餉吃糧,與女真人對沖過,感受過失敗的屈辱和死亡的威脅,在夏村被聚集起來,經歷了生與死的淬火,硬憾怨軍,到后來隨寧毅起事,在途中又有數次戰斗。然而這一次從山中出來,幾乎所有人都有著不一樣的感受,說是煽動也好,洗腦也罷。這半年多以來,從若有似無到逐漸升高的壓抑感,令得他們早就想做點什么。
前幾日山中不再讓大伙進行勞作,而開始全軍訓練,大伙的心中就在猜測。及至昨日出征,秦紹謙、寧毅誓師的一番講話后,心中猜測得到證實的人們已經激動得近乎戰栗。隨后全軍出征,逢山過山逢水過水,人們心中燒著的火焰,不曾停過。
沒錯,沒有其它的路了,這是唯一的出路。
如果說之前的戰斗里,所有人都還是被動的應戰,以本能面對下達的命令,面對刀槍,只有這一次,整支軍隊中的大多數人,都已經認同了這次出擊,甚至于在心中渴望著一場廝殺。在這同時,他們已經在半年多的時間內,因高效率的配合和高強度的勞動,認識和認同了身邊的伙伴,每一個人,只需要盡力做好自己的那份,剩余的,其它的同伴,自然就會做好!
清晨的奔行之中,血液里嗡嗡嗡的聲音,清晰得仿佛能讓人聽到,羅業、毛一山、侯五等人偶爾用手輕撫刀柄,想著要將它拔出來。微微的緊張感與收縮感籠罩著一切。在接近碎石莊的道路上,渠慶與徐令明、羅業等人已經商議好了計劃。
“我有一個計劃。”渠慶在快步的行走間拿著簡易的地圖,已經介紹了碎石莊的兩個出入口。和出入口旁瞭望塔的位置,“我們從兩邊沖進去,用最快的速度,殺光他們所有人,不用停留,不用管什么示警。嗯。就這樣。”
他在地圖上用手刀左右切了一刀,示意路線。此時周圍只有腳步的沙沙聲,徐令明扭頭看著他,眨了眨眼睛,但渠慶目光嚴肅,不像是說了個冷笑話——我有一個計劃,沖進去殺光他們所有人。這算什么計劃——另一邊的羅業已經目光嚴肅地點了頭:“好,就這樣,我負責左路。”
兩支隊伍分開。靠近碎石莊,穿著偽裝服的斥候穿行過去狙殺瞭望塔上的士兵,第一發箭矢射出的同時,羅業揮下了他的手臂,沖出山麓。另一邊,毛一山、侯五拔刀、持盾,踏出山體,腳步逐漸加快、越來越快——
盾牌、鋼刀、人影奔襲而下。碎石莊的莊外,此時還有西夏人的隊伍在巡邏。那是一個七人的小隊。隨著箭矢飛過他們頭頂,射向瞭望塔上士兵的胸口,他們回過神來時,羅業等人正手持刀盾直沖而來。這些人轉身欲奔,口中示警,羅業等人已經迅速拉近。為首那西夏士兵轉過身來,揮刀欲沖,羅業手中盾牌挾著沖勢,將他狠狠撞飛出去,才滾落在地。黑影壓過來,便是一刀抽下。
羅業跨過地上的尸體,腳步沒有絲毫的停頓,舉著盾牌仍舊在飛快地奔跑,七名西夏士兵就像是卷入了食人蟻群的動物,轉眼間被蔓延而過。兵鋒延伸,有人收刀、換手弩,發射之后再度拔刀。碎石莊中,示警的號角聲響起來,兩道洪流已經貫入村莊之中,粘稠的血漿開始肆意蔓延。西夏士兵在村莊的道路上列陣沖殺過來,與沖進來的小蒼河士兵狠狠撞擊在一起,然后被鋼刀、長槍揮舞斬開,旁邊的房舍窗口,同樣有小蒼河的士兵沖殺進去,與其中的倉促應戰的西夏士兵廝殺過后,從另一側殺出。
羅業沖在前方,他拋開了手上的盾牌,雙手握著鋼刀,一路大揮大砍,雙目赤紅地帶著身邊的士兵往豎有女真軍旗的院落殺過去。年輕的軍官在平日里冷靜愛思考,到了戰陣上,已經將渾身的戾氣都散發出來,幾名西夏士兵被追趕著從前方岔路過來,持槍刺向眾人,羅業迎著那四桿長槍直接跨了進去,毫不猶豫地猛揮一刀,將那名看起來三十多歲、樣貌兇悍的西夏戰士連雙手帶胸口幾乎都給劈成兩截,摔飛出去。
“不要擋我的路啊——”
這怒吼聲還沒喊完,那幾名西夏士兵已經被他身邊的幾人淹沒下去了。
“那西夏狗賊的人頭是誰的——”
他一面走,一面指著不遠處的西夏軍旗。周圍一群人有著同樣的狂熱。
“——我的!!!”
猛生科此時還在從院子里退出來,他的身邊圍繞著數十親兵,更多的手下人從后方往前趕,但廝殺的聲音猶如巨獸,一路吞噬著人命、蔓延而來,他只看見不遠處閃過了一面黑色的旗幟。
“什么人?什么人?快點烽火!擋住他們!折家打過來了嗎——”
然后他就看到了道路那邊殺過來的雙目斥候的年輕將領。他持著手弩射了一箭,然后便領著身邊的士兵往房子后面躲了過去。
眼見猛生科身邊的親衛已經列陣,羅業帶著身邊的弟兄開始往側面殺過去,一面吩咐:“喊更多的人過來!”
這邊猛生科眼見著這群人如斬瓜切菜般的朝周圍繞行,自己手下的小隊撲上去便被斬殺殆盡,心中稍微有點發憷。這場戰斗來得太快,他還沒弄清楚對方的來歷,但作為西夏軍中將領,他對于對方的戰力是看得出來的,這些人的眼神一個個兇猛如虎,根本就不是普通士兵的范疇,放在折家軍中,也該是折可求的直系精銳——如果真是折家殺過來,自己唯一的選擇,只能是逃跑保命。
一面結起陣勢不給對方可乘之機,一面讓親衛緩緩后撤,如此才不過十數息,另一側的房舍間。陡然有人沖來,高高躍起,將手中的一樣東西往這邊人群里砸過來。那是一個瓷罐,瓷罐的口子上,還有布條正在燃燒。
砰的一聲,三名親衛的身上都燃起了火焰來!
另一邊的道路上。十數人集結完成,盾陣之后,長槍刺出,毛一山微微屈身在盾牌后方,吐出一口氣來:“呼…啊啊啊啊啊啊啊——”
陣勢以瘋狂的高速推了過來!
猛生科呀呲欲裂,用力揮手:“殺——”
羅業那邊正將一個小隊的西夏士兵斬殺在地,渾身都是鮮血,再轉頭時,看見猛生科三十余名親衛結成的隊伍被轟然沖開。他無聲地張了張嘴:“我…擦——”
然后便是一聲瘋狂吶喊:“沖啊——”
他帶著十余同伴朝著猛生科這邊瘋狂沖來!這邊數十親衛平素也并非易與之輩。然而一邊不要命地沖了進來,另一邊還如同猛虎奪食般殺來時,整個陣型竟就在瞬間崩潰,當羅業大喊著:“不許擋我——”殺掉往這邊沖的十余人時,那明顯是西夏將領的家伙,已經被二連的十多人戳成了篩子。
“兄弟!謝了!”作為二連一排排長的侯五抹了一把臉上的血,沖著羅業大喊了一聲,然后再度揮手:“沖——”
“不用謝!”雙目赤紅的羅業粗聲粗氣地回答了一句。看著這幫人從眼前沖過去,再看看地上那西夏將領的尸體。吐了一口唾沫,再看看周圍的同伴:“等什么!還有沒有活的西夏人!?”
殺得半身血紅的眾人揮刀拍了拍自己的甲胄,羅業舉起刀,指了指外面:“我記得的,這樣的還有一個。”
他眼中紅潮熾烈,一面點頭一面說道:“想個辦法。去搶回來…”
大片大片已經收割完了的麥田里,衣著襤褸的人們停下了收割,回望碎石莊的方向。另一邊,魁宏迅速地集結著他手下的士兵,還未將分散出去的人手集合完畢。來犯的敵人,已經將整個村莊給殺穿了,逃散的士兵跑出村外,被敵人銜尾追殺,砍倒在田地里,遠處的村莊,西夏的軍旗在火焰中燃燒。
這支隊伍幾乎沒有絲毫的停頓,挾著鮮血和沖天殺氣的隊列朝這邊瘋狂地奔跑而來,前方看起來還不過區區數十人,但后方的村落里,更多的人還在奔行追趕而來。神情狂熱,有些西夏逃散士兵奔跑不及,如同小雞一般的被砍翻在地。
士兵不敢反抗,那邊是軍心破了。
魁宏看得心驚,讓前方士兵列起陣勢,隨后,又看見那村莊中有十余匹馬奔行出來,這些都是村莊中用來拉糧的駑馬,但此時口鼻大張,奔跑的速度與戰馬也沒什么兩樣了。奔在最前方的那人幾乎全身血紅,揮著鋼刀便往馬的屁股上用力戳,不一會兒,這十余匹馬便已經成為了沖鋒的前陣。
毛一山、侯五奔跑如飛,看著這十余人騎馬越過他們時,才微微抽了抽嘴角:“娘的,這幫瘋子。”
羅業用力夾打馬腹,伸出刀來,朝那邊軍陣中的魁宏指去:“就是那里——”
相隔老遠,魁宏的心中都隱隱升起一股寒意。
陰天,數百平民的注視之下,這支陡然殺至的軍隊以十余騎開道,呈錐形的陣勢,殺入了西夏人軍中,兵鋒蔓延,粘稠的血浪朝兩邊翻騰開去,不多時,這支西夏的軍隊就整個崩潰了。
遠處駐防的隊伍已經看到了烽火,往這邊趕來,在他們趕來之前,更多的軍隊擁著黑底辰星的旗幟,已經從山中蔓延而出…
位于小蒼河東南的山中,亦有大量的綠林人士,正在聚集過來。山洞中,李頻聽著斥候傳來的報告,久久的說不出話來。
“這不可能…瘋了…”他喃喃說道。
九千人沖出山去,撲向了山外的二十萬大軍…他想起寧毅的那張臉,心中就不由自主的涌起一股令人戰栗的寒意來。
沒有人會這樣自殺,所以這樣的事情才會讓人感到驚心動魄。
這個時候,延州城以東,前進的隊伍正在推出一條血路來,烽火、奔馬、潰兵、殺戮、收縮的兵線,都在朝延州城方向一刻不停的延伸過去。而在延州城外,甚至還有許多隊伍,沒有收到回城的命令。
黑旗延伸,侵略如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