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在下,閃電劃過了陰沉的天空。
初夏時節,呂梁、橫山一帶的山間,已被暴雨籠罩起來,地勢縱橫的山豁間,矮樹、灌木與裸露而出的土石,都籠罩在灰蒙蒙的大雨當中。
看來渺小的一隊人影,在半山腰的大雨中緩緩穿行。
靠近呂梁主脈的這一片山嶺間道路難行,許多地方根本找不到路。此時行于山間的隊伍大約由三四十人組成,多數挑著擔子,都身披蓑衣,擔子沉重,看來像是過往的商旅。
西北荒涼,民風彪悍,但西軍鎮守期間,走的路途畢竟是有的。當初為了籌集邊關糧食,朝廷采取的方法,是讓邊民將每年要納的糧主動送到軍隊軍營,因此西北各地,來往還算便利,然而到得眼下,西夏人殺回來,已破了原本種家軍鎮守的幾座大城,甚至有過好幾次的屠殺,外界情況,也就變得復雜起來。
秦有石乃是這支隊伍的首領,他本是平陽西北的商戶,去年年末到保安軍一帶販賣冬衣,順便帶了些私鹽之類的貴重物,準備到邊境之地換些貨物回來。西夏人攻延州,將他隔在了路上,雖然大雪開始封山,但東面戰亂一片,走也走不動,他在附近村落被滯留數月,整個西北的情況,已經是一塌糊涂了。
戰火蔓延,不斷擴張,不久前秦有石聽說種冽種大帥殺將回來,仍舊輸給了西夏的拐子馬。西軍將士潰散,西夏人四處肆虐,他見了許多破城后逃散之人,打聽一陣后,終于還是決定冒險東行。
中原已經一塌糊涂,據說女真人破了汴梁城。肆虐數月,京城都已經不成樣子,西夏人又推過了橫山,這天下要出大變故了。雖然大部分難民開始往西面、南面逃竄,但秦有石等人不行。平陽、耿州等地雖在東面。但西夏人畢竟還沒殺到那邊。
他們的家人還在啊。
西北四戰之地,但自西軍強大后,他們所處的地方,也已經太平了許多年。如今西夏人來,也不知會怎樣對待當地的人,逃難也好,當順民也罷。總之都得先回去與家人團聚才是。
西夏大軍破了清澗、延州等地。此時已經開始往周圍威逼過來,但西北畢竟地方不小,西夏人如今也掌握不了所有地盤,雪融冰消時,開始大規模地逃離居住地的人們更加多起來,往南的往北的往東的往西的都有,秦有石打聽了一番,帶著冬天屯下的不少貨物與商會的伙計們開始東行。此時東面已有不少西夏軍隊在活動。一行人躲躲閃閃,速度緩慢。后來想要進入平素難行的山中冒一冒險。才遇上了隊伍前方那兩個奇怪的年輕人。
話說從頭,西北一地,受西軍尤其是種家澤被頗深,西北的漢子感念其恩,也極有骨氣。大軍殺來時,清澗城、延州城等地都進行過激烈的廝殺反抗,雖然最終無濟于事,但即便潰兵、流民四散時,也有不少義氣之士組織起來,意欲與西夏大軍拼殺的。
如此一來,這個冬天里,在逃難的流民之中也傳出了不少義烈之士的傳聞與故事,誰誰誰在逃難途中與西夏步跋廝殺犧牲了,誰誰誰不愿意逃離,與城偕亡,或是誰誰誰集結了數百好漢,要與西夏人對著干的。這些傳聞或真或假,其中也有一則,頗為奇怪。
說是清澗、延州城破后,流民四散,西夏兵一路追殺搶掠,有一支部隊卻從山中殺出,掩護了難民逃走。在大雪封山的冬天里,他們甚至還會幫助一些家中已無任何財物的難民,送上些許糧食,供其逃命。事實上,無論流散軍隊還是綠林義士,做這些事情,倒還不算奇怪,這支隊伍奇怪的是他們讓人寫兩個字。
這支隊伍救下人后,據說會跟人說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大概的意思可能是,大家是華夏子民,正該守望相助。這句話堂堂正正,倒也不算什么了,但在這之后,他們往往會拿出本子,讓人寫下“華夏”這兩個字來,不會也沒關系,他們還會教人寫這兩個字。
試想城池破后,大雪累積的山嶺上,軍隊救下了難民,然后讓他們拿著樹枝在雪地上寫兩個字這一幕怎么想怎么奇怪。但世間傳聞就是這樣,模模糊糊,不清不楚,這樣的環境下,人們瞎說的東西也多,往往做不得準。秦有石隱約聽過兩次這故事,當做別人瞎說的事情拋諸腦后,雖然后來又聽說一些版本,諸如這支軍隊乃武朝叛軍,這支軍隊乃種家嫡系、乃折家將等等等等,基本也懶得去深究。
卻是在他們快要進山的時候,與一支逃難隊伍無意間匯合,有兩人見他們在打聽山中道路,竟找了過來,說是可以給他們指指路。秦有石也不是第一次在外行走了,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的道理他還是懂的,然而交談之中,那兩人中為首的年輕人竟問了一句:“你識字嗎?可會寫華夏二字?”
秦有石當即想起那個傳聞來。
其時西夏人正在周圍的大路上四處封鎖,秦有石的選擇畢竟不多,他口頭上雖不答應,但進山之后,雙方還是遇上了。秦有石手下的這幫人也都是行走西北的漢子,多半帶著武器,他讓眾人警惕,與對方接觸幾次,雙方才同行起來。
對于秦有石來說,這倒也是無奈之下的賭博了,想要回家,一時半刻又沒有向導,終究不能一行人在這等荒山里轉上幾個月。他回憶那些傳聞,感覺這兩人倒也不像是那種引人進山而后奪財的強人,一番交談,才知道對方還有青木寨的背景。
呂梁青木寨,在西北一帶的商賈中還算是有些名氣了。但兩人之中為首的那個年輕人卻像是個外地人,這人名叫卓小封,身背大刀,平素倒也和氣健談。結合幾番話語,回憶起聽說了的一些瑣碎傳言,秦有石的心中。倒是組織起了一些線索來。
去年下半年,有反賊弒君,興兵作亂,西北雖未有大的波及,但看來這支軍隊便是進入了這座山中。冬日里看來也是他們出來。與西夏軍隊廝殺了幾番,救下過一些人。了解到這些,秦有石多少放心下來,平素里聽說弒君反賊或許還有些忌憚,此時倒是不怎么怕了。
雙方一路前行,那青木寨的漢子作為向導,與名叫卓小封的年輕人走在前頭。秦有石在一旁跟隨、交談。這邊是呂梁山西脈與橫山交界的最為荒涼的一段。山勢崎嶇,兼有下起大雨,更是難走,一行人行至這處野嶺上時,秦有石瞇著眼睛望向山澗對面的,才見到那邊山勢雖然不好走,但隱約像是有小路穿過,比這邊是好得多了。
秦有石心中警惕起來。望著那邊,試探性地問道:“對面似乎有條小路。”青木寨那向導倒也是坦然點頭道:“嗯。原是那邊近些。那為何…”
“先前與西夏人打過仗。”這邊卓小封答了一句,伸手指了指那山路的前后兩處,“幾個月前,西夏步跋追殺至此,軍隊炸了那兩端,山上的雪塌下去,下方澗中全是尸體,如今那邊山上松動,很不安全了。”
秦有石心中驚了一驚:“西夏人?”
“西夏步跋,很難對付。”卓小封點了點頭。秦有石望著暴雨中那片朦朧的山體,遠處確實是有新動過的痕跡的,又往山澗下看看,只見暴雨中水流咆哮而過,更多的倒是看不清楚了。
在這片地方,西軍與西夏人不時便有戰斗,對于西夏人的軍隊,見多識廣者也大都有了解。鐵鷂子沖陣天下無雙,但是在西北的山間,最讓人害怕的,還是西夏的步跋精銳,這些步兵本就自山民中選出,穿山過嶺如履平地。難民逃亡途中,遇上鐵鷂子,或許還能躲進山中,若遇上了步跋,跑到哪里都不可能跑得過。而他們的戰力與原本的西軍相比也相差不多,此時西軍已散,西北大地上,步跋也已無人能制了。
對于那“華夏”軍的來歷,秦有石心中本已有猜疑,但并未細思。此時想來,這支軍隊弒君造反,來到西北,果然也不是什么善茬。在這樣的山中對抗西夏步跋,甚至還占了上風。對方說得輕描淡寫,他心中卻已暗暗驚駭。
便在此時,天空雷鳴傳來,眾人正自前行,又聽得前方傳來轟然巨響,山石隱隱震動。對面那片山坡上,土石在朦朧的大雨中涌動,轉眼間化作一條泥龍,沿山勢轟隆隆的涌下去。這道土石流就在他們的眼前持續的沖入深澗,下方的山澗里,流水與這些土石一撞,迅速漲高,泥水涌動湍急,轟然四蕩。眾人自山上看下去,大雨中,只覺得天地偉力磅礴,己身渺小難言。
泥石流的景象在他們眼前持續許久方才停歇,許是幾個月前造成雪崩的爆炸震松了土坡,此時在雨水浸潤下方才滑落。眾人看完,再度前行時都不免多了幾分謹慎,話也少了幾分。一行人在山間回轉,到得這日傍晚,雨也停了,卻也已進入呂梁山的主脈。
這一片已經接近呂梁山青木寨的范圍,由于先前開拓的商路,也并未在戰火中受到多少沖擊,前路已不算難行。卓小封與那青木寨的漢子便跟秦有石告辭,眼見兩人幫了這個忙,竟干脆利落的便要離開,秦有石反倒慌張起來,他從隨行的貨物里取出兩只風干的鹿腿要送給對方做報酬,卻見卓小封自懷中拿出紙筆來:“秦老板會寫字吧?”
“卓公子是說…”
“華夏子民本為一家,如今局勢動蕩,正該守望相助,我等與秦老板同行一路,也是緣分,舉手之勞而已。當然,若秦老板真覺得有需酬謝的,便在這本子上寫兩個字便是。”他見秦有石還有些猶豫,笑著打開本子,盡是歪歪扭扭的華夏二字,“當然,只是兩個字,不必留名字,只是做個念想。異日若秦老板再有什么麻煩,只需記住這兩個字,我等若能幫忙的,也一定會盡力。”
秦有石也只是微微遲疑了一下而已,此時哈哈一笑,拿起筆在本子上寫了,心中卻是疑惑。這外面的事情,施恩望報的施恩不望報的他都能理解,但眼前這個,又算是個什么意思。受了恩惠,寫個名字算是投名狀,可名字都不留下,華夏二字寫出來再鐵骨錚錚光明正大,又能抵個什么呢?
他倒也是有些遠見的人,寫下那兩個字后,還是執意要將鹿腿送過去,只是對方也堅決不愿收下。此時天色已晚,眾人找了安營之處,秦有石盛情留下兩人,又煮了相對豐盛的一頓肉食,跟卓小封他們詢問起之后的局勢。
他這次往西行,本是為做生意,女真人殺過來,原本收下的一些珍貴東西其實已經無用,這一行擺明是虧本的了。但虧本倒也不算大事,最重要的是往后何去何從,這支軍隊能與西夏人對壘,雖說名聲不太好,但結個善緣,誰知道往后有沒有需要他們幫忙的地方呢?
這半晚交談,對方倒也是知無不言,與秦有石分析了一下日后的困局。女真橫行,西夏南來,這樣的局面下,黃河以北再要過以前的好日子,是不可能的了,但普通民眾,也不見得會被趕盡殺絕。往常武朝還算富庶,各個富戶到眼下還有些余糧,但一到兩年之內,女真人、西夏人必定要鞏固這片地盤,純粹留下吃的,取死之道而已。他是商戶,不妨變通一點,多做活動,托庇于大的勢力。
類似于呂梁山青木寨,畢竟在山洼之中,不做推薦,但眼下青木寨這邊與女真還有幾條貿易往來殘留。他這次帶回的珍玩、貴重物品放到混亂之地或許沒用了,青木寨也許還能幫忙中轉,而山中必然缺糧,他若有太多余糧,倒也不妨到山里換下一些兵器傍身。當然,也只是隨口的建議。
秦有石并非無主見的人,對方說了,他也只在心中做參考。到得第二日清晨,互相揮別對方,分頭而行。秦有石望著那雙往北而去的身影,又想起昨天寫下的“華夏”二字,只覺得這幫人真是奇特。
揮別秦有石后,卓小封與那名叫譚榮的青木寨漢子穿過崎嶇的山路往回走,待遠遠能看到那土石崩塌的山體時,才又往西北折轉。
下午時分,他們在山脊上遠遠地看到了小蒼河的輪廓,那河水湍急蜿蜒,延伸向視野那頭一處有水壩痕跡的山口,山口邊也有瞭望的哨塔,而在兩山之間崎嶇的谷地間,隱約可見一隊小小的身影結伴而行,那是從小蒼河聚居地中出來撿野菜的孩子。
陽光正從天空中的白云間照射下來,山野荒涼,只偶爾傳來颯颯的風聲,卓小封與譚榮沿著山道往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