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籠罩,林野鉛青。就在山腰間的小院子里晚飯進行的時候,雪花已經開始從夜色中落下來。
院落之中的人聲在看見雪花落下時,都有著稍稍的收斂,冬日已至,下雪是遲早的事情,然而雪花一旦落下,許多問題就會變得更加緊迫了。
當然,眾人都是從尸山血海、大風大浪里走過來的,從起事開始,對于許多事情,也早有覺悟。這一年,乃至于接下去的幾年,會遇上的問題,都不會簡簡單單,有這樣的心理準備,剩下的就只是見步行步、一件件越過去而已。
因此那笑聲些許的停頓之后,也就再度的恢復過來,男人們在這初雪落下的光景里,閑聊著接下來的許多事。隔壁女人聚集的房間里,西瓜抱著小寧忌,目光轉向窗外時,也有著些許遲疑,但隨即,在小孩子的揮舞雙手中,也變作了笑容。一旁的蘇檀兒看著她,目光對視時,溫和的笑了笑。
一俟大雪封山,道路愈發難行,霸刀營眾人的動身南下,也已經迫在眉睫。
對于她來說,這也是件復雜的事情。
然則,如今這院落、這山谷、這西北、這天下,復雜的事情,又何止是這一小件。
晚膳在熱鬧而有趣的氣氛里逐漸過去,晚飯過后,寧⑥∑長⑥∑風⑥∑文⑥∑學,ww≮w.cfw⊙x.ne★t毅送著秦紹謙出來,低聲說起正事:“京城的事情早有預料,于我們關系不大了,然則西北這邊,如何取舍,已經成了問題。你寫的那封書信,我們早就交了過去,希望種老爺子能夠看在秦相的面子上。多少聽進去一點。但這次西軍仍舊拔營南下,如今被完顏昌的部隊堵在半道,已經打了起來。李乾順南來,西北幾地,真要出事了…”
秦紹謙望著這夜里的雪花,握了握雙手:“女真攻汴梁。種老爺子會派兵援救,本就是說不了的事情。西夏這個空子鉆得好,但我們這邊,腳步尚未穩下來,又能如何?”他想了想:“種家軍已被拖在南面,折家僅能自保。立恒若覺得可冒險與西軍合作,在此時共守西北,我可先去見見種老,或許看在父親與兄長的面子上。能夠說得上幾句話。”
寧毅搖了搖頭:“太冒險了。”
他們一行人過來西北之后,也希求西北的穩定,但當然,對于武朝滅亡論的宣揚,這是寧毅一行必須要做的事情。早先造反,武瑞營與呂梁騎兵在武朝境內的聲勢一時無兩,但這種驚人的威勢并無后勁,韌性也差。一年半載的時間縱然無人敢當,但也必然衰退。這支逞一時霸道的勢力實際上隨時都可能跌落懸崖。
在有限的時間里。寧毅預言著女真人的南下,同時也加強著青木寨的根基,緊盯著西北的狀況。這些都是武瑞營這支無根之萍能否扎下根基的關鍵。
在守衛汴梁的過程里,秦嗣源與種師道有著深厚的交情,后來汴梁守衛戰結束,為了秦家的事情。種師道的心灰意冷,是能看得出來的。這位鎮守西北的老人心有惻隱,但在弒君造反之后,想要以這樣的惻隱之心維系雙方的關系,基本是不可能的事。
預感到西北可能出現的危險。寧毅曾請秦紹謙修書一封,送去給種師道,希望他能以西北為重,若是女真再度南下,西軍就算要出兵,也當留下足夠的兵力,避免西夏想要趁機摸魚。
事實上,這些事情,種師道不會想不到。
而在第一次守衛汴梁的過程里大量折損的種家軍,若想要一方面南下勤王,一方面守好西北,在兵力問題上,也已經成為一個兩難的抉擇。
許多時候,天下從來就沒有兩全其美的選擇。
寧毅讓秦紹謙寫這樣一封信,考慮的并不是左右種師道的決定。更多的只能算是表一個態:我雖然殺了皇帝,對西北卻并無惡意。而最近這段時間,竹記的說書人在西北的幾個城池內宣傳并未被種家人高壓遏制,或許就是老人惻隱之心的一部分。
如果雙方都在這樣和稀泥,持續更長的一段時間,也許就會出現坐下來談判或者合作的機會。但眼下,終究是太快了。
種師道在汴梁時固然是個慈祥老人,但他鎮守西北這些年,要說殺伐果決的的段數,絕對是最高的。他的惻隱之心或許有,但若覺得他心慈手軟,找上門去,被砍了腦袋送去京城的可能性絕對要高于成為座上之賓。
這次女真南來,西軍拔營勤王,留在西北的部隊已經不多。那么接下來,可能就只有三種走向。第一,希望西軍以薄弱的兵力眾志成城,在渺茫的可能性中咬牙守住西北。第二,秦紹謙去見種師道,希望這位老人家念在秦嗣源、秦紹和的面子上,念在西北的危急形勢上,與武瑞營合作,守住這邊,就算不答應,也希望對方能夠放走秦紹謙。第三,看著。
但第一種可能性真是太小了。第二種可能性若真實現,當然是最好的,有種家的接納,武瑞營在西北立馬就能站住腳跟。然而…哪里能天真成這樣。
寧毅看著這夜里的雪花,停頓了片刻:“希望種老爺子以西北黎民為念,與我們合作守城。假設能守得住,此戰之后,種家軍也與謀反無異,汴梁城雖破,武朝卻未亡。把希望寄托在這個上面,不太現實。而且,小蒼河連房子都沒建好,工期本來就吃緊,人手還嫌不夠,過冬都難,我們能撥出多少人去。倘若兩邊稍有嫌隙,以后的日子我們還過不過了…”
秦紹謙點了點頭,這件事情之所以說出來,在他心中,也是覺得可能性最小的,只是寧毅常常能人所不能,因此說給他聽,碰碰運氣而已:“那…西北的局勢就更麻煩了。”
“明日開會,再與大家一道商議吧。”
這是關系到日后走向的大事,兩人通了個氣。秦紹謙方才離開。院落內外眾人還在談笑,另一側,西瓜與方書常等人說了幾句,接過了她的霸刀盒子背在背上,似要去辦些什么事情她平日出門,霸刀多由方書常等人幫忙背著。按照她自己的解釋,是因為這樣很有派頭見寧毅望過來,她目光平淡,微微偏了偏頭,雪花在她的身上晃了晃,然后她轉身往側面的小路走過去了。
此時本就是散席的時間,眾人先后離去,西瓜的獨自離開自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不久之后,院落里的眾人陸陸續續的離去。仆役們收拾東西,檀兒與云竹坐在房間外的廊道上,看著落雪正在聊天,寧毅來時,檀兒道:“西瓜怎么一個人就走了。”她雖然頗善精打細算,但對于西瓜直爽的性子,其實挺喜歡的。
“她也有她的事情要處理吧。”
寧毅回答一句,在兩人身前蹲了下來。拖起云竹的手,看著她隆起的肚子:“怎么樣?身體還好嗎?”
云竹笑著點頭:“還好。”她神情恬靜。只是稍顯有些瘦。
“你跑出去,她就每天擔心你。”檀兒在旁邊說道。
冒天下之大不韙,猝然殺皇帝,舉反旗,先前的生活一夕之間改變,縱然再親近的人。一時半會兒的也難以接受得了。無論云竹還是蘇檀兒,對于這些事情,皆有憂慮在心。云竹并不愿說,只是寧毅出門時,便往往擔憂他的安危。檀兒精明強干,但在這件事上,也未必不是逆來順受。
一夕之間,所有人的日子,其實都已經改變了。
半年的時間下來,云竹明顯瘦了些,錦兒有時候也會顯得沒有著落,檀兒、小嬋等人顧著家里,偶爾也顯憔悴和忙碌。此前京城繁華、江南錦繡,轉眼成云煙,熟悉的天地,忽然間遠去,這是任誰都會有的情緒,寧毅期待著時間能弭平一切,但對這些家人,也多少心懷內疚。
他有時候處理谷中事物,會帶著元錦兒一道,有時候與檀兒、小嬋一道忙碌到半夜,與云竹一道時,云竹卻反倒會為他撫琴說書,對于幾個家里人而言,這都是相濡以沫的意思。對于寧毅說的武朝將亡,天南將傾的事情,在升平年月里過慣了的人們,一時間,其實有哪有那么簡單的就能產生緊迫感呢?即便是檀兒、云竹這些最親近的人,也是做不到的。
未有那些士兵,經歷過戰場,面對過女真人后,反而會感覺更加真切一些。
“每次出門,有那么多高手跟著,陳凡他們的武藝,你們也是知道的,想殺我不容易,不用擔心。這次女真人南下,汴梁破了,所有的事情,也就起頭了。我們一幫人到這邊山窩窩里來呆著,說起來,也就不算是什么笑話。未來幾年都不會很好過,讓你們這樣,我心里有愧,但有些局面,會越來越清楚,能看懂的人,也會越來越多…”
“我不管這個的,云竹也不管這個。”檀兒笑了起來,“你能安心,我們就安心了。”
她的話雖然是這樣說,但這次的消息能讓山谷中的人鼓舞,對于她們,其實多少也有安心的效果。
“只是李姑娘聽了這消息,感覺怕是很不好受…”檀兒想起來,又加了一句。
“她啊…”寧毅想了想。
“她應該已經聽到消息了。”云竹道,“你待會有空,便去看看她吧。”
夜色灰黑,雪正在下,視野前方,一側是蜿蜒的小河道,一側是荒蕪的山嶺,雪夜之中,偶有燈火亮在前頭。讓身邊人舉著火把,寧毅轉過了前方的山道。
半年之前,在汴梁大鬧一場過后離京,寧毅算是劫走了李師師。要說是順手也好,刻意也罷,對于一些能處理的事情,寧毅都已盡量做了處理。如江寧的蘇家,寧毅安排人劫著他們北上,此時安排在青木寨,對于王山月的家里人,寧毅曾讓人上門,后來還將他家中幾個主事的女子打了一頓,只將與祝彪定親的王家小姐擄走,順便燒了王家的房子。算是劃清界限。
事情走到這一步,沒什么溫情脈脈可言。對于師師,兩人在京時來往甚多,縱然說沒有私情之類的話,寧毅造反之后,師師也不可能過得好。這也包括他的兩名“兒時玩伴”于和中與陳思豐,寧毅干脆一頓打砸,將人全都擄了出去,之后要走要留,便隨他們。
為著秦家發生的事情,李師師心有憤慨,但對于寧毅的突然發飆,她仍舊是不能接受的。為了這樣的事情,師師與寧毅在途中有過幾次爭論。但無論怎樣的論調,在寧毅這邊,沒有太多的意義。
此后寧毅曾讓紅提調撥兩名女武者保護她,但師師并未就此離去,她隨著隊伍來到小蒼河,幫著云竹整理一些典籍。對于這天下大勢,她看不到走向,對于寧毅弒君。她看不到必要性,對于弒君的理由。她無法理解,對于寧毅,也都變得陌生起來。但無論如何,之于個人,處于這樣的環境里,都像是奔流的大河忽然遇上巨石。河水像是被卡住了一瞬,但無論往哪個方向,接下來都是要讓人粉身碎骨的萬頃湍流。
寧毅走上那邊亮著燈火的小房子,在屋外一側的黑暗里,穿一身臃腫青衣的女子正坐在那邊一棵傾倒的樹干上看雪。寧毅過來時,她也偏著頭往這邊看。
“你一個女人,心憂天下,但也犯不著不吃東西。”寧毅在路邊停了停,然后然隨從留下,朝那邊走過去。
“你…”名叫師師的女子聲音有些低沉,但隨即咽咳了一聲,頓了頓,“汴梁城破了?”
人靠衣裝,佛靠金裝,往日里在礬樓,女人們穿的是絲綢,戴的是金銀,再冷的天氣里,樓中也未曾斷過炭火。但此刻到了西北,縱然往日艷名傳遍天下的女子,此時也只是顯得臃腫,黑暗中看來,只是身段比一般的婦人稍好,語氣聽起來,也多少有些萎靡。
寧毅點了點頭:“嗯,破了。”
“你高興嗎?”
“算是吧。他破了,我才站得住腳。”
“幾十萬人在城里…”
“預測到他會破,所以我才要走。預測到這幾十萬人加起來也打不過幾萬人,所以,我才不想被他們害死。”
師師低了低頭:“你仍是這樣的說法,那是幾十萬人…”
寧毅在旁邊的樹干上坐下:“第一次女真南下,我們守住京城,死了很多人,但大家仍然覺得汴梁可守,四方商賈、閑雜人等,皆聚集京師,我殺周喆之后,大家覺得不對,京中人口四散,減了近兩成。往好處想,至少這兩成人暫時是我救的。”他敲了敲樹干:“也只是暫時而已…”
“我說不過你。”師師低聲說了一句,片刻后,道,“先前求你的事情,你…”
“替你安排了兩條路,或去南面找個小城隱姓埋名,或繞路去大理,謹慎一點的話,未嘗不能安安穩穩地過一輩子。事情把你卷進來了,這也是我欠你的。”
雪花靜靜地飄落,坐在這傾倒樹干上的兩人,語氣也都平靜,說完這句,便都沉默下來了。滄海橫流,話語難免無力,在這之后,她將南下,無論如何,遠離曾經的生活,而這支軍隊,也將留在小蒼河掙扎求存。想到這些,師師悲從中來:“真的勸不了你嗎?”
這其實已是無需多說的事情,沉默片刻,寧毅在黑暗里笑了笑。
小蒼河雪花落下的時候,往東千里之外,汾州州城里,血與火正連成一片。
弓箭手在燃燒的宅院外,將奔跑出來的人一一射殺。這是河北虎王田虎的地盤,率領這支隊伍的將軍,名叫于玉麟,此時他正站在隊列后方,看著這燃燒的一切。
回過頭去,有一道身影,也在不遠處的小樓上冷冷地看著。
此時燃燒的這處宅子,屬于二大王田豹麾下頭領苗成,此人頗擅計謀,在經商運籌方面,也有些本領,受重用之后,素來高調張揚,到后來張揚跋扈,這一次便在斗爭中失勢,乃至于全家被殺。
苗成惹上的對頭,便是后方小樓上看著的那個女人。此時女子一身灰袍。在冬日里顯得單薄又消瘦,令人看了都覺得有些冷意,但她恍如未覺,望了這燃燒的府邸片刻,在樓上的窗前坐下了,喝著涼茶。處理她手頭上的事情。
苗成一家人已被殺戮殆盡,于玉麟回身走上樓去,房間的窗前燈火搖曳,單薄的身影,涼透的茶水,桌上的紙筆和女子手中的硬餅,凝成了一副冷漠而孤魅的畫面這女人過得極不好,然而田虎帳下的不少人,都已經開始怕她的。
一開始倒并不是這樣的。
她自來到虎王帳下。先前倒是有些以色娛人的味道以樣貌進入虎王的法眼,隨后因展露的能力得到重用。自接下任務去往呂梁山之前,她還是那種頗為努力,但多少有些柔弱女子的樣子,從呂梁山回來后,她才開始變得大不一樣了。
于玉麟是后來才知道的,她與那心魔有著殺父之仇、毀家之恨,然而呂梁山上的一番經歷似乎讓她想通了什么。她力主與呂梁青木寨合作經商,把持住了這條商道。其后她不光是做事果決。整個生活上的私欲,幾乎像是完全消失了,她對于容貌不再在意,只求整潔,對吃食毫不挑剔,對住所、穿著也再一般女子的要求。
睡著咯人的硬床。吃著粗糧的硬餅,這一兩年的時間里,她迅速的消瘦下來,整個人也冷漠得像是有毒的蜘蛛。但不可否認的是,她所接手的事物。全都有聲有色。田虎對此并不在意,若要女人,隨手都是,能把事做好的人就不多了,沒了“這女人可以上”的,他反而更加信任起樓舒婉來。于玉麟也是因為往日的交情,不少事情上愿意跟她合作,也因此占了不少便宜。
為求利益,忍下殺父之仇,斬卻私欲,只求強大自我。于玉麟知道眼前的女子毫無武藝,若論伸手,他一根指頭就能戳死她,但這些時日以來,她在他心中,一直是當得了可怕兩個字的。他只是已經想不通,這女人從頭到尾,求的是什么了。
這一次女真二度南下,天下大亂。虎王的朝堂內部,有不少聲音都在建議,取青木寨,打武瑞營反賊,如此,可得天下民心,就算打不過武瑞營,趁虛謀奪青木寨,也是一步好棋。但樓舒婉對此持反對意見,苗成當堂指責,她與那弒君反賊有舊,吃里扒外。
這些朝堂政爭發生時,于玉麟還在外地,隨后不久,他就收到樓舒婉的指示過來,拿著田虎的手令,在今日把苗成一家給弄死了。
燈火的光芒之中,還能看出女子昔日精致的面容輪廓,她抬起頭來,與于玉麟打了個招呼,道了聲謝,笑容也并不溫暖,然后又低頭看桌上的幾份東西了,于玉麟贊了幾句:“樓姑娘好手段…”后,問道:“青木寨的事情,樓姑娘為何主張不動手?”
“他們是天下之敵,自有天下人打,我們又不見得打得過,何必急著把關系鬧僵。”女子隨口回答,并無絲毫猶豫。
“然而,弒君之后,青木寨根基已動。據我所知,這幾年憑借地利,青木寨所獲甚豐,若能趁機取了,于我方頗有裨益。”
“就為他些許根基浮動,就忘了那武瑞營正面迎戰女真人的實力?”樓舒婉笑了笑,然后將桌上一份東西推出去,“那寧立恒去到青木寨后,第一件事,頒布這‘十項令’,于兄可曾看過?”
“我聽說了,都是些沒用的東西。”
“不是沒用,這十項令每一項,乍看起來都是大家約定俗成的規矩。第一項,看起來很拗口,呂梁乃呂梁人之呂梁,一切法規以呂梁利益為標準,違背此利益者,殺無赦。第二項,個人私產他人不可侵犯…十項規條,看起來只是些老生常談的道理,說一些簡單的,大家都知道的賞罰,然而規矩以文字定下,根基就有了。”
樓舒婉語氣不快,平平淡淡的,在這里將目光收回來,頓了頓:“這十項令,拿來之后我看了兩個月,然后幾乎是照抄一份,寫細之后交給虎王。過不多久,虎王應該也要將命令頒布出來。青木寨因弒君之事,受很大壓力,確實根基浮動。我們這邊并無問題,按部就班,是我們占了便宜了。”
于玉麟皺了皺眉:“就算有次作用,青木寨畢竟是受到了影響,與我方不該動手有何關系。”
“這只是我個人的想法,對這樣的人。若無打死他的把握,便不要隨便惹了。”樓舒婉勾了勾嘴角,看起來竟有一絲慘然,“他連皇帝都殺了,你當他一定不會殺到汾州、威勝來嗎?”
于玉麟有片刻默然,他是領兵之人,照理說不該在戰斗的事情上太過瞻前顧后,但眼下,他竟覺得。不無這種可能。
那寧立恒看起來理智穩重,發起飆來,竟當庭把皇帝給剮了,與天下為敵,毫無理智,根本就是個瘋子!
窗外火焰還在燃燒,樓舒婉看了一眼:“好在他如今去到西北,想要站穩。并不容易,不說朝廷的軍隊。這次女真南下,西北空虛,西夏王極有可能會抓住機會,收復橫山,甚至南下武朝。他的日子難過,也必定使出渾身解數。論運籌布局。我不如他太多,論光謀劃,我一介女流,局限也大。有他當老師,我一定在背后統統的。學起來…”
火光肆虐,樓上平靜的語氣與單薄的身影中,卻有著鐵與血的味道。于玉麟點了點頭。
“也是,他擋不擋得住西夏,也難說…”
同樣的火光,曾經在數年前,南面的杭州城里出現過,這一刻循著記憶,又回到齊家幾兄弟的眼前了。
小蒼河,落下的雪花里,齊新勇、齊新義、齊新翰等幾人看見了獨身過來的女子。那女子不算高挑,但體型勻稱,臉偏圓,頗為美麗,但也顯得有些傲然,她走過來,將身后的長盒子立在地下。
寧毅麾下的武者中,有幾支嫡系,最初跟在他身邊的齊家三兄弟,統領一支,后來祝彪過來,也帶了一些山東的綠林人,再加上后來收下的,也是一支。這段時間以來,跟在齊家兄弟身邊的百十人大都知道自己老大與這南方來的霸刀有舊,有時候摩拳擦掌,還有些小摩擦出現,這一次女子獨身前來,河邊的這片地方,不少人都陸續走出來了。
河邊有風,將她身上的衣袂撫得獵獵作響,發絲也在風里動。劉西瓜站在那兒,朗聲道:“我將南歸,有些事情拖了半年,是時候解決一下了。幾位齊兄,覺得如何?”
這是屬于高層的事情,那邊沉默片刻,從屋里出來的齊新勇冷冷道:“殺父之仇,怎么解決。”
不遠處,在河邊洗澡的齊新翰赤膊上身,拖槍而來,水汽在他身上蒸發。斷了一只手的齊新義在另一側持槍而立,腰桿筆直。劉西瓜的目光掃過他們。
“兩個辦法,第一,還是上一次的條件,姓齊的與姓劉的積下的恩怨,你們三人,我一人,按江湖規矩放對,生死無怨!”
齊家三兄弟中,齊新義在與女真作戰時斷了一臂,齊新勇也有傷在身,但作為小弟的齊新翰經歷了磨練,此時已如開鋒的利刃,有了通往高處的可能。他們此時聽著女子的說話。
“第二,齊叔是我長輩,我殺他,于私心中有愧,你們要了結,我去他靈位前三刀六洞,之后恩怨兩清。這兩個辦法,你們選一個。”
西瓜面容精致,乍看起來,有著江南少女的柔弱氣息,然而她執掌霸刀莊多年,此時風吹起來,只是幾句話后,給人的觀感已是英姿凜冽的宗師風范。
齊家兄弟的手下中有人嗤道:“你與東家有舊,說什么三刀六洞,你三刀六洞了,我家老大還用在這里…”他話沒說完,齊新勇偏過頭去低聲說了一句:“閉嘴!”
西瓜看了那人一眼:“要報的是殺父之仇,這世上又豈能事事如意。幾位齊家哥哥,做選擇吧!”
她手中握起一把單刀,待話音落下,撲的扎進土里。風雪之中,女子身側一邊是霸刀巨刃,一邊是鋒利單刀,凜然以立。對面,齊新翰眼中閃過一絲決然,握槍前行…
汴梁城,巨大的悲愴還只是開端。
馬車駛過街頭,唐恪在車內。聽著外面傳來的混亂聲響。
自天師郭京的事情后,女真圍住汴梁內城已有數日,如今為了支付賠償女真人的巨額財款,軍隊已經開始挨家挨戶的在城內抄家,搜集金銀。
但這并不是最令人絕望的事情。嚎叫哭罵聲尖銳傳來的時候,一隊士兵正在街邊的房舍里。將這人家中的女人按名單抓出來,這一家的主人是個小員外,奮力阻擋,被士兵打翻在地。
女子的哭聲,小孩的哭聲混成一氣,從簾子的縫隙往外看時,那頭破血流的員外還在與士兵廝打,口中哭喊:“放手!放手!你們這些敗類!你們家中沒有妻女嗎放手啊!我愿守城,我愿與金狗一戰啊啊…”
成年男人的哭聲。有一種從骨子里滲出來的絕望,他的妻子、家人的聲音則顯得尖銳又嘶啞,路邊看到這一幕的人臉色蒼白,然而抓人者的面色也是蒼白的。
沒錯,人人都有妻女,這員外有,一些士兵、將官也有。這次女真人已在內城的城墻外架好各種攻城器械,索要金銀、女人、有各種技術的匠人。這種城下之盟,沒什么道理可說。城內將整個國庫都已搬空,皇宮里的各式珍玩都在被搬出來,而后是為了填滿女真人所說的那個數字而進行的全城搜刮。至于女人,京中的妓戶都已經被押著出去,然后是上次大戰之中未曾參與守城的人家的妻女,而后家中沒有男人的遺孀、寡婦們恐怕都無幸理了。
唐恪已經是宰相。當朝左相之尊,之所以走到這個位置,因為他是曾經的主和派。打仗用主戰派,議和自然用主和派,理所當然。朝廷中的大員們期待著作為主和派的他就能對議和無比擅長。能跟女真人談出一個更好的結果來。然而,手中任何籌碼都沒有的人,又能談什么判呢?
一路的哭喊廝打,一路的混亂悲凄,也有人撲倒在路中間,或破口大罵、或苦苦哀求。唐恪坐在馬車里,沒有任何動靜所有的命令,都是他簽發的。包括此時正往蔡京等人府上過去,要將他們府中女眷抓出來的命令。
他就這樣回到家中,打開府門后,庭院之中,也是女子的哭泣和求肯之聲,這其中,有他最疼愛的孫女,她撲過來,被家丁隔開了,唐恪身軀和手指都有些顫抖,從旁邊的廊道轉出去。
只這一天,成百上千的女子被聚集起來,她們有的待字閨中,有的已嫁做人婦,有的丈夫兒子為守城而死,有的還有嬰孩在城內嗷嗷待哺,她們的家人在外面哭喊,在求情,在尋找各種關系,然而一切都已毫無意義,這一天結束時,她們被送往城外的女真人軍中,開始供圍城的軍人奸淫取樂。
同一天,繼位才半年的靖平皇帝也來到女真軍營當中,試圖討好完顏宗望,弭平侵略者的怒火,此時還沒有多少人能知道,他再也回不來了。
但相對于此后兩三個月內,近十萬人的遭遇,相對于此后整片武朝大地上千萬人的遭遇,他的具體經歷,其實并無出眾、可書之處…
同樣的時間,西北,青澗城。
種家的老房子里,老人望著掛在床邊上的燈火光點,怔怔的像是失了神,他已有許久沒有說話,唯有胸口微弱的起伏還在持續,但在某一刻,那起伏停下了。
有哭聲傳來。
鎮守一方,名鎮西陲的老帥種師道,在病倒數月之后,撒手人寰。
西夏人的鐵蹄,滾滾碾來。在這寒冷的冬天,一切都被煮在了沸騰的洪流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