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嘩啦啦的下,廣陽郡王府,從敞開的窗戶里,可以看見外面庭院里的樹木在暴雨里化為一片深綠色,童貫在房間里,輕描淡寫地說了這句話。
“我聽說了。”寧毅在對面回答一句,“此時與我無關。”
“我想也是與你無關。”童貫道,“早先說這人與你有舊,差點使得你妻子出事,但后來你妻子平安無事,你即便心中有怨,想要報復,選在這個時候,就真要令本王對你失望了。刑部的人對此也并無把握,不過敲山震虎罷了,你不用擔心太過。”
童貫說完,手指在桌上敲了敲:“今日本王叫你過來,是有另一件重要的事情,要與你商議。”
“請王爺吩咐。”
“武瑞營。”童貫說道,“該動一動了。”
“這是軍務…”寧毅道。
“本王知道這是軍務,你也不用跟本王打馬虎眼,打夏村那一仗的時候,你在武瑞營中,我知道,軍中后勤運籌,都是你在做。你是有些威信的。”
寧毅面色不改:“但王爺,這畢竟是軍務。”
“你倒是懂分寸。”童貫笑了笑,這次倒有些贊許了,“不過,本王既然叫你過來,先前也是有過考慮的,這件事,你稍微出一下面,比較好一點,你也不用避嫌太過。”
“是。”寧毅這才點頭,話語之中殊無喜怒,“不知王爺想怎么動。”
“你不用擔心,只是由小的地方動起。”童貫道。“說句實在話,武瑞營能打,這很難得。這半年以來,陛下也好,我也好。朝中諸公也好,都不欲亂動它。你看,此時在京城外的其余幾支軍隊,現在都到黃河邊去圈地盤去了,唯有武瑞營仍舊放在這邊操練修整,我等要的。是武瑞營的內蘊,不欲隨便拆了他,使他成了與其他軍隊一般的東西。”
這位身材高大,也極有威嚴的異姓王在書桌邊頓了頓:“你也知道,最近這段時間。本王不光是在乎武瑞營,對李炳文,也是看得很嚴的,其他軍隊的一些習氣,本王不許他帶進去。類似虛擴吃空餉,搞圈子、拉幫結派,本王都有警告過他,他做得不易。戰戰兢兢,沒有讓本王失望。但這段時間以來,他在軍中的威信。可能還是不夠的。過去的幾日,軍中幾位將領陰陽怪氣的,很是給了他一些氣受。但軍中問題也多,何志成私下受賄,而且在京中與人爭奪粉頭,私下械斗。與他械斗的,是一位閑散王爺家的兒子。現在,事情也告到本王頭上來了。”
“王爺的意思是…”
“軍中的事情。軍中處理。何志成是難得的將才,但他也有問題,李炳文要處理他,當眾打他軍棍。本王倒是不怕他們反彈,但是你與他們相熟。譚大人建議,最近這段時間,要對武瑞營大改小動之類的,你可以去跟一跟。本王這里,也派個人給你,你見過的,府中的沈重,他跟隨本王多年,辦事很有能力,有些事情,你不方便做的,可以讓他去做。”
童貫的臉上帶著些許微笑,一面說著,一面看寧毅的表情。但寧毅的臉上并沒有表現出什么不豫的神色,拱手答應了:“是。”
“具體的安排,沈重會告訴你。”
寧毅再度回答了是,隨后見童貫沒有其它的事情,告辭離去。只是在臨出門時,童貫又在后方開了口:“立恒哪。”
“是。”寧毅回過頭來。
童貫坐在書桌后看了他一眼:“王府之中,與相府不同,本王武將出身,麾下之人,也多是軍隊出身,務實得很。本王不能因為你自相府來,就給你很高的位子,你做出事情來,大伙兒自會給你相應的地位和尊敬,你是會做事的人,本王相信你,看好你。軍中就是這點好,只要你做好了該做之事,其它的事情,都沒有關系。”
他說著,將刑部發來的公文扔進了旁邊垃圾桶里。
寧毅看著那動作,點了點頭,童貫笑了笑:“去吧。”
待到寧毅離開之后,童貫才收斂了笑容,坐在椅子上,微微搖了搖頭。
雖然曾經很重視右相府留下來的東西,也曾經很重視相府的這些幕僚,但真正進了自己府上以后,終究還是要一步一步的做過來。這個小商人以前做過不少事情,那是因為背后有右相府的資源,他代表的,是秦嗣源的意志,一如自己手下,有許多的幕僚,給予權力,他們就能做出大事來。但無論是什么人,隊還是要排的,否則對其他人如何交代。
對方既然過來,便也該有這樣的心理準備,進入自己的這個圈子,先肯定是要打壓,要折去傲氣,若是經歷不了這個的人,便也不堪大用。譚稹一直針對他,是太過高看他了。不過現在看來,這年輕人倒也還算懂事,若是打磨幾年,自己倒也可以考慮用一用他。
這也是所有人的必經過程,如果這人不是這樣,那基本就是在挑戰他的權威和忍耐。但坐在這個位子上這么多年,看見這些人終究是這個樣子,他也多少有些失望,有些人,隔得遠了,看起來做了許多事情,到了近處,其實也都一樣。秦府中出來的人,與旁人終究也是無異的。
雨還在下,寧毅穿過了稍顯昏暗的廊道,幾個王府中的幕僚過來時,他在旁邊微微讓了讓道,對方倒也沒怎么理會他。
在王府之中,他的位子算不得高——其實基本上并沒有被容納進來。今天的這件事,說起來是讓他做事,實際上的意義,倒也簡單。
李炳文要處理何志成。讓自己過去露露面,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就相當于一個人當了漢奸,而后皇軍讓他去跟鄉親們說話一樣,既是自污。又是割裂。這或許是因為,童貫認為自己在武瑞營中有些關系和位子,而他是不可能容忍自己在武瑞營中有影響力的,這也是常理,至于那位王府侍衛頭領沈重,則是安排過來監視自己的。
相對于秦嗣源等人死前經歷的事情。這倒也算不了什么了。
不久之后他過去見了那沈重,對方頗為高傲,朝他說了幾句訓誡的話。由于李炳文對何志成動手在明天,這天兩人倒不用一直相處下去。離開王府之后,寧毅便讓人準備了一些禮品。晚上托了關系,又冒著雨,專程給沈重送了過去,他知道對方家中狀況,有妻兒小妾,專程針對性的送了些香粉香水等物,這些東西在眼下都是高級貨,寧毅托的關系也是頗有分量的武人。那沈重推脫一番,終于收下。
第二天再碰面時,沈重對寧毅的臉色仍然冰冷。警告了幾句,但內里倒是沒有刁難的意思了。這天上午他們來到武瑞營,關于何志成的事情才剛剛鬧起來,武瑞營中此時五名統兵將領,分別是劉承宗、龐六安、李義、孫業、何志成。這五人原本雖來自不同的隊伍,但夏村之戰后。武瑞營又沒有立刻被拆分,大伙兒關系還是很好的。見到寧毅過來,便都想要來說事。但看見一身王府侍衛打扮的沈重后,便都猶豫了一下。
與幾人一一閑聊了幾句,不敢說什么敏感的話。李炳文的親衛這才穿過軍營,拿了何志成,李炳文集合軍隊,當眾斷案,要打他軍棍,孫業等人抗議一番,但李炳文心意已決。軍中不少人都偷偷地往寧毅這邊瞧,但寧毅站在旁邊,一言不發。
如果在平時,李炳文要處理何志成,或許還真要引起亂子,然而寧毅站在旁邊,武瑞營中無人敢發作,不少人眼中只是迷惘,待到何志成被當眾打了軍棍,軍陣之中才有人開始竊竊私語,望向寧毅的目光也有些變了。
李炳文先前知道寧毅在營中多少有些存在感,只是具體到什么程度,他是不清楚的——若真是清楚了,說不定便要將寧毅立刻斬殺——待到何志成挨打,軍陣之中竊竊私語響起來,他撇了撇旁邊站著的寧毅,心中多少是有些得意的。他對于寧毅當然也并不喜歡,此時卻是明白,讓寧毅站在一旁,與右相秦嗣源被人潑糞的感覺,其實也是差不多的。
他心中得意,表面上自然一臉肅穆,待到軍棍快要打完,他才在臺上大喝出來:“全都安靜!在議論什么!”
軍陣中稍稍安靜下來。
何志成當眾挨了這場軍棍,背后、臀后已是鮮血淋淋。軍陣解散之后,李炳文又與寧毅笑著說了幾句話——他倒也不敢多做些什么了,不遠處呂梁山的騎兵隊伍正在看著他,中小將領又或是韓敬這樣的頭目也就罷了,那個名叫陸紅提的大當家冷冷望著這邊的眼神讓他有些不寒而栗,但對方畢竟也沒有過來說什么。
離開武瑞營大門,回望軍營,有些士兵還在朝這邊望過來,其中想必有不少人在私下議論或是謾罵了。轉過身,沈重對他的表情倒是好了許多,微微帶了些笑容了,今天的任務完成得不錯,他對寧毅的上道也頗為欣賞,送禮收禮是一回事,最重要的是,寧毅不光送了禮,今天在軍營當中,他也沒有對其他人說半句亂七八糟的話,這就是懂事的人,若是眼下還想在軍營中留些好關系,那就是取死之道了。
一行人折回汴梁城,待到軍營看不到了,寧毅才讓隨行的祝彪捧來一個盒子:“俗話說,寶刀贈英雄,我在王府中打聽過,沈兄武藝高強,是王府中數一數二的高手,兄弟前些時日尋到一把寶刀,欲請沈兄品鑒一番。”
武人對兵器都有愛好,那沈重將長刀拿出來把玩一番,稍稍稱贊,待到兩人在城門口分開,那寶刀已經靜靜地躺在沈重回去的馬車上了。
昨日是暴雨,今天已經是陽光明媚,寧毅在馬背上抬起頭,微微瞇起了眼睛。后方眾人靠近過來。沈重乃是王府的侍衛頭領,對于寧毅的這些侍衛,是有些瞧不起的,自然也有幾分頤指氣使的做派,眾人倒也沒表現出什么情緒來,只待他走后,才不動聲色地吐了口唾沫。
對于何志成的事情,昨夜寧毅就清楚了,對方私底下收了些錢是有的,與一位王爺公子的護衛發生械斗,是由于議論到了秦紹謙的問題,起了口角…但當然,這些事也是沒法說的。
既然童貫已經開始對武瑞營動手,那么由淺入深,接下來,類似這種上臺被批斗的事情不會少,只是明白是一回事,真發生的事情,未必不會心生惆悵。寧毅只是面上沒什么表情,待到快要進城們時,有一名竹記護衛正從城內匆匆出來,見到寧毅等人,騎馬過來,附在寧毅耳邊低聲說了一句話。
寧毅的眼中沒有任何波瀾,微微的點了點頭。
那不過是一批貨到了的普通消息,即便旁人聽到,也不會有什么波瀾的。他畢竟是個商人。
馬隊隨著熙熙攘攘的入城人群,往城門那邊過去,陽光傾瀉下來。不遠處,又有一道在城門邊坐著的身影過來了,那是一名三十多歲的藍衫書生,消瘦孑然,顯得有些寒酸,寧毅翻身下馬,朝對方走了過去。
“成兄,真巧,怎么在這里?”
來人是成舟海,他此時也拱了拱手。
“聽人說你去了武瑞營,我欲去尋你,走到城門累了,所以先歇歇腳。”
“午時快到,去吃點東西?”
“也好。”
成舟海欣然答應,兩人進得城去,在附近一家不錯的酒樓里坐下了。成舟海自太原幸存,回來以后,正遇上秦嗣源的案子,他一身是傷,僥幸未被攀扯,但此后秦嗣源被貶身死,他有些心灰意冷,便淡出了先前的圈子。寧毅與他的關系本就不是非常親近,秦嗣源的葬禮之后,聞人不二心灰意冷離開京城,寧毅與成舟海也未曾再見,想不到今天他會故意來找自己。
點了菜肴之后,寧毅給他倒了一杯茶:“成兄找小弟有事?”
“是有件事,想要問問立恒。”
“成兄請說。”
寧毅笑著抬了抬手,然后,成舟海也在對面抬起頭來。
“我想問問,立恒你到底想干什么?”
自太原回來之后,他的情緒或是悲憤或是頹喪,但此時的目光里反應出來的是清晰和銳利。他在相府時,用謀激進,說是謀士,更近于毒士,這一刻,便終于又有當時的樣子了。
寧毅雙手交疊,笑容未變,只微微的瞇了瞇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