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漸漸的就黑了,雪花在門外落,行人在路邊過去。
圍城數月,京城中的物資已經變得極為緊張,文匯樓背景頗深,不至于歇業,但到得此時,也已經沒有太多的生意。由于大雪,樓中門窗大都閉了起來,這等天氣里,過來吃飯的無論是黑白兩道,均非富即貴,師師自也認識文匯樓的老板,上得樓來,要了個小間,點了簡單的菜飯,靜靜地等著。
城外兩軍還在對峙,作為夏村軍中的高層,寧毅就已經偷偷回城,所為何事,師師大都可以猜上一二。不過,她眼下倒是無所謂具體事情,粗略想來,寧毅是在針對旁人的動作,做些反擊。他并非夏村軍隊的臺面,私下里做些串聯,也不需要太過保密,知道輕重的自然知道,不知道的,往往也就不是局內人。
她倒也并不想變成什么局內人。這個層面上的男人的事情,女人是摻合不進去的。
風雪在屋外下得安靜,雖是寒冬了,風卻不大,城市仿佛在很遠的地方低聲嗚咽。連日以來的焦慮到得此時反變得有些平靜下來,她吃了些東西,不多時,聽到外面有人竊竊私語、說話、下樓,她也沒出去看,又過了一陣,腳步聲又上來了,師師過去開門。
“立恒。”她笑了笑。
≧長≧風≧文≧學,c○fwx“怎么到這里來了,嚇我一跳。”
門外的自然便是寧毅。兩人的上次見面已經是數月以前,再往上回溯,每次的見面交談,大多算得上輕松隨意。但這一次,寧毅風塵仆仆地回城,暗地里見人。交談些正事,眼神、氣質中,都有著復雜的重量,這或許是他在應付陌生人時的面貌,師師只在一些大人物身上看見過,說是蘊著殺氣也不為過。但在此時,她并不覺得有何不妥,反倒因此感到安心。
隨即撒了個小謊:“我也嚇了一跳,真是巧,立恒這是在…應付那些麻煩事吧?”
“有些人要見,有些事情要談。”寧毅點點頭。
“立恒…吃過了嗎?”她微微側了側身。
“馬上還有人來。”
“若是有什么事情,需要作陪的,師師可撫琴助興…”
“不太好。”
“嗯。”
說話間,有隨人過來。在寧毅耳邊說了些什么,寧毅點點頭。
“天色不早,今日恐怕很忙,這兩日我會去礬樓拜訪,師師若要早些回去…我恐怕就沒辦法出來打招呼了。”
“不回去,我在這等等你。”
“怕是要到深夜了。”
“我這些天在戰場上,看到很多人死,后來也見到不少事情…我有些話想跟你說。”
寧毅見眼前的女子看著他。目光清澈,又抿嘴笑了笑。倒也微微一愣,隨后點頭:“那我先失陪了。”
這一等便近兩個時辰,文匯樓中,偶有人來來去去,師師倒是沒有出去看。
她年紀還小的時候便到了教坊司,后來漸漸長大。在京中名聲鵲起,也曾見證過不少的大事。京中權力爭斗,大臣退位,景翰四年宰相何朝光與蔡京打擂臺,一度傳出皇帝要殺蔡京的傳言。景翰五年,兩浙鹽案,京城首富王仁連同諸多富商舉家被誅,景翰七年,京中戰和兩派互相爭斗攀扯,眾多官員下馬。活在京中,又接近權力圈子,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氣息,她見得也是多了。
這樣的氣息,就如同房間外的腳步走動,縱然不知道對方是誰,也知道對方身份必然舉足輕重。以往她對這些黑幕也感到好奇,但這一次,她忽然想到的,是許多年前父親被抓的那些夜晚。她與母親在內堂學習琴棋書畫,父親與幕僚在外堂,燈光映照,來去的人影里透著焦慮。
年深日久,這樣的印象其實也并不準確,細細想來,該是她在這些年里積累下來的閱歷,補完了曾漸漸變得稀薄的記憶。過了這么些年,處于那個位置里的,又是她真正熟識的人了。
風月場上的來往逢迎,談不上什么真情實意,總有些風流才子,才情高絕,心思敏銳的如同周邦彥她也未曾將對方視作私下的好友。對方要的是什么,自己有的是什么,她一向分得清清楚楚。縱然是私下里覺得是朋友的于和中、陳思豐等人,她也能夠清楚這些。
對于寧毅,重逢之后算不得親近,也談不上疏遠,這與對方始終保持分寸的態度有關。師師知道,他成親之時被人打了一下,失去了過往的記憶這反倒令她可以很好地擺正自己的態度失憶了,那不是他的錯,自己卻不能不將他視為朋友。
從前許許多多的事情,包括父母,皆已淪入記憶的塵埃,能與當初的那個自己有所聯系的,也就是這寥寥的幾人了,哪怕認識他們時,自己已經進了教坊司,但仍舊年幼的自己,至少在當時,還保有著曾經的氣息與后續的可能…
假若李師師要成為李師師她始終覺得曾經的自己,是不可丟棄的。這些東西,她自己保留不下來,唯獨從他們的身上,可以回溯往前。
如今,寧毅也進入到這風暴的中心去了。
而她能做的,想來也沒有什么。寧毅畢竟與于、陳等人不同,自重逢開始,對方所做的,皆是難以想象的大事,滅梁山匪寇,與江湖人士相爭,再到這次出去,堅壁清野,于夏村迎擊怨軍,及至此次的復雜狀況。她也因此,想起了曾經父親仍在時的那些夜晚。
這中間打開窗戶,風雪從窗外灌進來,吹得燈燭半滅,滲人的涼意。也不知到了什么時候,她在房間里幾已睡去,外面才又傳來敲門聲。師師過去開了門,門外是寧毅微微蹙眉的身影。想來事情才剛剛告一段落。
“還沒走?”
“想等立恒你說說話。”師師撫了撫頭發,隨后笑了笑,側身邀他進來。寧毅點了點頭,進到房里,師師過去打開了窗戶,讓冷風吹進來。她在窗邊抱著身子讓風雪吹了一陣,又呲著牙關上了,過來提寧毅搬凳子,倒熱茶。
“圍城這么久,肯定不容易,我雖在城外,這幾日聽人說起了你的事情,好在沒出事。”寧毅喝了一口茶,微微的笑著。他不知道對方留下來是要說些什么,便首先開口了。
“我覺得…立恒那邊才是不容易。”師師在對面坐下來,“在外面要打仗,回來又有這些事情,打勝了以后,也閑不下來…”
“女真人還沒走,談不上打勝。”寧毅搖搖頭。
“師師在城內聽聞,談判已是十拿九穩了?”
“有別人要什么我們就給什么的十拿九穩。也有我們要什么就能拿到什么的十拿九穩,師師覺得。會是哪項?”
寧毅笑著看她,師師聽得這句,端著茶杯,目光微微黯淡下來。她畢竟在城內,有些事情,打聽不到。但寧毅說出來,分量就不一樣了。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但驟然聽得此事,仍然開心不得。
寧毅便安慰兩句:“我們也在使力了,不過…事情很復雜。這次談判,能保下什么東西,拿到什么利益,是眼前的還是長遠的,都很難說。”
“我也不太懂這些…”師師回答了一句,隨即嫣然笑笑,“有時候在礬樓,裝作很懂,其實不懂。這終究是男人的事情。對了,立恒今晚還有事情嗎?”
“事情是有的,不過接下來一個時辰恐怕都很閑,師師特意等著,是有什么事嗎?”
“就是想跟你說說話。”師師坐在那兒笑了笑,“立恒離京之時,與我說的那些話,我當時還不太懂,直到女真人南來,開始圍城、攻城,我想要做些什么,后來去了酸棗門那邊,看到…很多事情…”
她如此說著,隨后,說起在酸棗門的經歷來。她雖是女子,但精神上一直清醒而自強,這清醒自強與男人的性情又有不同,和尚們說她是有佛性,是看透了許多事情。但說是這樣說,一個十多歲二十歲出頭的女子,終究是在成長中的,這些時日以來,她所見所歷,心中所想,無法與人言說,精神世界中,倒是將寧毅視作了映照物。此后大戰停歇,更多更復雜的東西又在身邊環繞,使她身心俱疲,此時寧毅回來,方才找到他,一一吐露。
寧毅也未曾想過她會說起這些時日來的經歷,但隨后倒也聽了下去。眼前稍有些消瘦但仍舊漂亮的女子說起戰場上的事情,那些殘肢斷體,死狀慘烈的戰士,酸棗門的一次次戰斗…師師話語不高,也沒有顯得太過悲傷或是激動,偶爾還微微的笑笑,說得許久,說她照顧后又死了的戰士,說她被追殺而后被保護下來的過程,說那些人死前微薄的愿望,到后來又說起薛長功、賀蕾兒等人…
時間便在這說話中逐漸過去,其中,她也說起在城內收到夏村消息后的欣喜,外面的風雪里,打更的鑼聲已經響起來。
“…這幾日在礬樓,聽人說起的事情,又都是爭權奪利了。我以前也見得多了,習慣了,可這次參加守城后,聽那些公子哥兒說起談判,說起城外勝敗時輕佻的樣子,我就接不下話去。女真人還未走呢,他們家中的大人,已經在為這些臟事勾心斗角了。立恒這些日子在城外,想必也已經看到了,聽說,他們又在私下里想要拆散武瑞營,我聽了以后心里著急。這些人,怎么就能這樣呢。但是…終究也沒有辦法…”
師師的話語之中,寧毅笑起來:“是來了幾撥人,打了幾架…”
師師也笑:“不過,立恒今日回來了,對他們自然是有辦法了。這樣一來,我也就放心了。我倒不想問立恒做了些什么,但想來過段時間,便能聽到那些人灰頭土臉的事情,接下來,可以睡幾個好覺…”
“呃…”寧毅微微愣了愣,卻知道她猜錯了事情。“今晚回來,倒不是為了這個…”
“啊…”師師遲疑了一下,“我知道立恒有更多的事情,但是…這京中的麻煩事,立恒會有辦法吧?”
寧毅沉默了片刻:“麻煩是很麻煩,但要說辦法…我還沒想到能做什么…”
“…”師師看著他。
“他們想對武瑞營動手。只是小事。”寧毅站起來,“房間太悶,師師如果還有精神,我們出去走走吧,有個地方我看一下午了,想過去瞧瞧。”
師師便點了點頭,時間已經到深夜,外間道路上也已無行人。兩人自樓上下來,護衛在周圍悄悄地跟著。風雪彌漫,師師能看出來,身邊寧毅的目光里,也沒有太多的喜悅。
但在這風雪里一路前行,寧毅還是笑了笑:“下午的時候,在樓上,就看見這邊的事情,找人打聽了一下。哦…就是這家。”他們走得不遠,便在路旁一個小院子前停了下來。這邊距離文匯樓不過十余丈距離。隔著一條街,小門小戶的破院落,門已經關上了。師師回憶起來,她傍晚到文匯樓下時,寧毅坐在窗邊,似乎就在朝這邊看。但這邊到底發生了什么。她卻不記得了。
“這家人都死了。”
寧毅揮了揮手,旁邊的護衛過來,揮刀將門閂劈開。寧毅推門而入,師師也跟著進去,里面是一個有三間房的破落小院。黑暗里像是泛著死氣,一如寧毅所說,人都死了。
“下午保長叫的人,在這里面抬尸體,我在樓上看,叫人打聽了一下。這里有三口人,原本過得還行。”寧毅朝里面房間走過去,說著話,“奶奶、父親,一個四歲的女兒,女真人攻城的時候,家里沒什么吃的,錢也不多,男人去守城了,托保長照顧留在這里的兩個人,然后男人在城墻上死了,保長顧不過來。老人家呢,患了風寒,她也怕城里亂,有人進屋搶東西,栓了門。然后…老人家又病又冷又餓,慢慢的死了,四歲的小姑娘,也在這里面活活的餓死了…”
房間里彌漫著尸臭,寧毅站在門口,拿火把伸進去,冰冷而凌亂的普通人家。師師雖然在戰場上也適應了臭氣,但還是掩了掩鼻孔,卻并不明白寧毅說這些有什么用意,這樣的事情,最近每天都在城里發生。城頭上死的人,則更慘更多。
“我在樓上聽到這個事情,就在想,很多年以后,別人說起這次女真南下,說起汴梁的事情。說死了幾萬、幾十萬人,女真人多么多么的殘暴。他們開始罵女真人,但他們的心里,其實一點概念都不會有,他們罵,更多的時候這樣做很暢快,他們覺得,自己償還了一份做漢人的責任,哪怕他們其實什么都沒做。當他們說起幾十萬人,所有的重量,都不會比過在這間房子里發生的事情的萬分之一,一個老人家又病又冷又餓,一邊挨一邊死了,那個小姑娘…沒有人管,肚子越來越餓,先是哭,然后哭也哭不出,慢慢的把亂七八糟的東西往嘴巴里塞,然后她也餓死了…”
寧毅平靜地說著這些,火把垂下來,沉默了片刻。
“進城倒不是為了跟那些人扯皮,他們要拆,我們就打,管他的…秦相為談判的事情奔走,白天不在府中,我來見些人,安排一些瑣事。幾個月以前,我起身北上,想要出點力,組織女真人南下,如今事情算是做到了,更麻煩的事情又來了。跟上次不同,這次我還沒想好自己該做些什么,可以做的事很多,但不管怎么做,開弓沒有回頭箭,都是很難做的事情。如果有可能,我倒是想功成身退,走人最好…”
師師微微有些迷惘,她此時站在寧毅的身側,便輕輕的、小心地拉了拉他的衣袖,寧毅蹙了蹙眉,戾氣畢露,隨后卻也微微偏頭笑了笑。
“你在城墻上,我在城外,都看到過人這個樣子死,被刀劃開肚子的,砍手砍腳的。就跟城里這些慢慢餓死的人一樣,他們死了,是有重量的,這東西扔不下,扔不下也很難拿起來。要怎么拿,畢竟也是個大問題。”
他說起這幾句,眼神里有難掩的戾氣,隨后卻轉過身,朝門外擺了擺手,走了過去。師師有些猶豫地問:“立恒莫非…也心灰意冷,想要走了?”
“跟這個又不太一樣,我還在想。”寧毅搖頭,“我又不是什么殺人狂,這么多人死在面前了,其實我想的事情,跟你也差不多的。只是里面更復雜的東西,又不好說。時間已經不早了,我待會還要去相府一趟,會派人送你回去。不管接下來會做些什么,你應該會知道的。至于找武瑞營麻煩的那幫人,其實你倒不用擔心,跳梁小丑,就算有十幾萬人跟著,孬種就是孬種。”
師師便也點了點頭。相隔幾個月的重逢,對于這個晚上的寧毅,她仍然看不清楚,這又是與以前不同的不清楚。
院落的門在背后關上了。
風雪依舊落下,馬車上亮著燈籠,朝城市中不同的方向過去。一條條的街道上,更夫提著燈籠,巡邏的士兵穿過雪花。師師的馬車進入礬樓之中時,寧毅等人的幾輛馬車已經進入右相府,他穿過了一條條的閬苑,朝仍舊亮著燈火的秦府書房走過去。
黑夜深邃,稀薄的燈點在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