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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〇九章 超越刀鋒(七)

  聲浪呼嘯,黃河岸邊的山谷四周,鼎沸的人聲點燃整片夜色。

  這是往日里黃昏時分,但天色已經黑了下來,來回的火矢猶如夜空中飛竄的流螢,一陣一陣的,照亮雪地中人們的視野。西側的山麓間,大量舉著盾牌的士兵沖過雪地,他們有的扛著梯子,箭矢在他們的盾牌上、身上、身邊的積雪上落下。在他們身后的樹林里,火光燃成一片,點燃了箭矢的射手們一撥撥的沖出來,射出箭矢,旋又退回燃著篝火的雪林當中。這個時候,便會見到大量如飛蝗般的光點往夏村營墻上落下去。

  覆蓋式的打擊一陣一陣的落向木制營墻的高點,太多的火矢落在這嚴冬時節的木料上,有的甚至還會燃燒起來。

  夏村墻頭,并沒有榆木炮的聲音響起來,常勝軍漫山遍野的沖鋒中,士兵與士兵之間,始終隔了相當大的一片距離,他們舉著盾牌奔行墻外,只在特定的幾個點上猝然發起猛攻。梯子架上去,人群蜂擁而上,夏村內部,防守者們端著滾燙的開水嘩的潑出來,從營墻里刺出的槍陣如林,將試圖爬進來的常勝軍精銳刺死在墻頭,遠處樹林有點點光斑奔出,試圖朝這邊墻頭齊射時,營墻內部的沖過來的弓手們也將火矢射向了對方的弓箭手群落。

  有時候常勝軍射得快些,有時候則是夏村的守軍。當墻頭和內外的地面上落下點點火光,躲避不及的守軍士兵抱著傷處慘叫著在地上打滾時,外側便又是一陣進攻壓上來。

  傷者還在地上打滾,增援的也仍在遠處,營墻后方的士兵們便從掩體后沖出來,與試圖強攻進來的常勝軍精銳展開了廝殺。

  負責營墻西面、乙二段防守的將領名叫徐令明。他五短身材,身體結實猶如一座黑色鐵塔,手下五百余人。防御的是四十丈寬的營墻。在此時,經受著常勝軍輪番的攻擊。原本充裕的人手正在迅速的減員,觸目所及,周圍是明明滅滅的火光,奔行的人影,傳令兵的大喊,傷者的慘叫,營地內部的地上,不少箭矢插進泥土里。有的還在燃燒。由于夏村是谷地,從內部的低處是看不到外面的,他此時正站在高高扎起的瞭望臺上往外看,應墻外的坡地上,沖鋒的常勝軍士兵分散、吶喊,奔行如蟻群,只偶爾在營墻的某一段上發起進攻。

  更遠處,樹林里無數的火光斑點,眼看著都要沖出來,卻不知道他們預備射向何方。

  “他們要沖、他們要沖…徐二。讓你的兄弟準備!火箭,我說點火就點火,我讓你們沖的時候。全部上墻!”

  他陡然間在瞭望塔上放聲大喊,下方,率領弓箭隊的徐二是他的族弟,隨即也大喊起來,周圍百余弓箭手當即拿起包裹了油布的箭矢,多澆了粘稠的火油,奔向篝火堆前待命。徐令明飛快沖下瞭望塔,拿起他的盾牌與長刀:“小卓!預備隊眾兄弟,隨我沖!”

  正在后方掩體中待命的。是他手下最精銳的五十余人,在他的一聲號令下。拿起盾牌長刀便往前沖去。一面奔跑,徐令明一面還在注意著天空中的顏色。然而正跑到一半,前方的木墻上,一名負責觀察的士兵陡然喊了一聲什么,聲音淹沒在如潮的喊殺中,那士兵回過身來,一面呼喊一面揮手。徐令明睜大眼睛看天空,仍舊是黑色的一片,但寒毛在腦后豎了起來。

  “找掩護——當心——”

  徐令明蹲下身子,舉起盾牌,奮力大喊,身后的士兵也連忙舉盾,隨后,箭雨在黑暗中啪啪啪啪的落下,有人被射翻在地。木墻附近,有人本就躲在掩體后方,一些來不及躲避的戰士被射翻倒地。

  在先前那段時間,常勝軍一直以火箭壓制夏村守軍,一方面燙傷確實會對士兵造成巨大的傷害,另一方面,針對兩天前能阻隔常勝軍士兵前進的榆木炮,作為這支軍隊的最高將領,也作為當世的名將之一,郭藥師并未表現出對這新興事物的過度敬畏。

  他在北方時,也曾接觸過武朝不成熟的火器,此時趕來夏村,在第一時間,便針對榆木炮的存在做出了應對:以大量的火箭集火原本擺放榆木炮的營墻高處。

  自己這邊原本也對這些位置做了遮擋,但是在火矢亂飛的情況下,發射榆木炮的窗口根本就不敢打開,一旦真被箭矢射進炮口,火藥被點燃的后果不堪設想。而在營墻前方,士兵盡量分散的情況下,榆木炮能造成的傷害也不夠大。因此在這段時間,夏村一方暫時并沒有讓榆木炮發射,而是派了人,盡量將附近的火藥和炮彈撤下。

  而隨著天色漸黑,一陣陣火矢的飛來,基本也讓木墻后的士兵形成了條件反射,一旦箭矢曳光飛來,立刻做出躲避的動作,但在這一刻,落下的不是火箭。

  夏村這邊,頓時便吃了大虧。

  “徐二——點火——上墻——隨我殺啊——”

  徐令明搖了搖頭,猛地大喊出聲,旁邊,幾名受傷的正在慘叫,有大腿中箭的在前方的雪地上爬行,更遠處,女真人的梯子搭上營墻。

  先前示警的那名士兵抓起長刀,轉身殺敵,一名怨軍士兵已沖了進來,一刀劈在他的身上,將他的手臂劈飛出去,周圍的守軍在墻頭上起身廝殺。徐令明“啊——”的狂吼,沖向墻頭。

  血光飛濺的廝殺,一名常勝軍士兵躍入墻內,長刀隨著飛躍猛地斬下,徐令明揚起盾牌猛地一揮,盾牌砸開鋼刀,他鐵塔般的身形與那身材魁梧的東北漢子撞在一起,兩人轟然間撞在營墻上,身體糾纏,而后猛地砸出血光來。

  “殺敵——”

  陰影之中,那怨軍漢子倒下去,徐令明抽刀狂喝,前方。常勝軍的士兵越墻而入,后方,徐令明麾下的精銳與點燃了火箭的弓箭手也朝著這邊蜂擁過來了。眾人奔上墻頭,在木墻之上掀起廝殺的血浪。而弓箭手們沖上兩側的墻頭,開始往常勝軍集中的這片射下箭雨。

  類似的情景,在這片營墻上不同的地方,也在不斷發生著。營地正門前方,幾輛綴著盾牌的大車由于墻頭兩架床弩以及弓箭的射擊,前行已經暫時癱瘓,東面,踩著雪地里的頭顱、尸身。對營地防御的大規模襲擾一刻都未有停止。

  雖然在潮白河一戰中。張令徽、劉舜仁都暫時的脫離了郭藥師的掌控,但在如今,投降的選項已經被擦掉的情況下,這位常勝軍統帥甫一到來,便恢復了對整支軍隊的控制。在他的運籌之下,張令徽、劉舜仁也已經打起精神來,全力輔助對方進行這次攻堅。

  對于先前建功的榆木炮與那一百多的重騎兵,郭藥師表現得比張、劉二人更為敏銳和堅決,這也是因為他手下有更多可用的兵力導致的。此時在夏村山谷外,常勝軍的兵力已經到達了三萬六千人。皆是跟隨南下的精銳部系,但在整個夏村中,實際的兵力。不過一萬八千余人。一百多的重騎兵可以在小范圍內擴大優勢,但在堅決總攻的戰場上,一旦出擊,郭藥師就會堅定地將對方吃掉,哪怕付出代價,只要打掉對方的王牌,對方士氣,必然就會一落千丈。

  至于那火器,往日里武朝火器華而不實。幾乎不能用。此時就算到了可以用的級別,剛剛出現的東西。聲勢大威力小,散兵線上。或許一下都打不死一個人,比起弓箭,又有什么區別。他放開膽子,再以火箭壓制,轉眼間,便克制住這新型武器的軟肋。

  “盛名之下無虛士啊…”

  怨軍的進攻當中,夏村山谷里,也是一片的嘈雜喧鬧。外圍的士兵已經進入戰斗,預備隊都繃緊了神經,中央的高臺上,接收著各種訊息,運籌之間,看著外圍的廝殺,天空中來去的箭矢,寧毅也不得不感嘆于郭藥師的厲害。

  他對于戰場的即時掌控能力其實并不強,在這片山谷里,真正善于打仗、指揮的,還是秦紹謙以及之前武瑞營的幾名將領,也有岳鵬舉這樣的名將雛形,至于紅提、從呂梁山過來的領隊韓敬,在這樣的作戰里,各種掌控都不如這些科班出身的人。

  在理解到這件事后不久,他便將指揮的重任全都放在了秦紹謙的肩上,自己不再做多余發言。至于小將岳飛,他磨練尚有不足,在大局的運籌上仍舊不如秦紹謙,但對于中小規模的局勢應對,他顯得果決而敏銳,寧毅則委托他指揮精銳部隊對周圍戰事做出應變,彌補缺口。

  這個時候,營墻附近還不至于出現大的缺口,但壓力已經逐漸顯現。尤其是榆木炮的被壓制,令得寧毅明白,這種雷聲大雨點小的新武器,對于真正的善戰者而言,終究不可能迷惑太久——雖然寧毅也并未寄望它們主宰戰局,但對于郭藥師的應變之快、之準確,依舊是感到吃驚的。

  對方如此厲害,意味著接下來夏村將面臨的,是最為艱難的未來…

  當然,對這件事情,也并非毫無還手的余地。

  混亂的戰局之中,宇文飛渡以及其余幾名武藝高強的竹記成員奔行在戰陣當中。少年的腿雖然一瘸一拐的,對跑步有些影響,但本身的修為仍在,有著足夠的敏銳,普通拋射的流矢對他造成的威脅不大。這批榆木炮雖然是從呂梁運來,但最為擅長操炮之人,還是在此時的竹記當中,宇文飛渡少年心性,便是其中之一,呂梁山宗師之戰時,他甚至曾經扛著榆木炮去威脅過林惡禪。

  少年從乙二段的營墻附近奔行而過,外墻那邊廝殺還在持續,他順手放了一箭,而后奔向附近一處擺放榆木炮的墻頭。這些榆木炮大多都有外墻和頂棚的保護,兩名負責操炮的呂梁精銳不敢亂開炮口,也正在以箭矢殺敵,他們躲在營墻后方,對奔跑過來的少年打了個招呼。

  徐令明正在墻頭廝殺,他作為領五百人的軍官,身上有一身半鐵半皮的甲胄。此時在激烈的廝殺中,肩上卻也中了一刀,正瀝瀝滲血。他正用盾牌砸開一名爬梯而來的常勝軍戰士的矛尖。視野一側,便見到有人將榆木炮扛到了營墻高處的頂棚上。然后,轟的一聲響起來。

  火光直射進營墻外頭的聚集的人群里,轟然爆開,四射的火花、暗紅的血花飛濺,肢體飛舞,觸目驚心,過得片刻,只聽得另一側又有聲音響起來。幾發炮彈陸續落進人群里,沸騰如潮的殺聲中,那些操炮之人將榆木炮搬了下去。過得片刻,便又是火箭覆蓋而來。

  巨大的戰場上,震天的廝殺聲,成千上萬人從四面八方沖殺在一起,偶爾響起的炮聲,天空中飛舞的火焰和雪花,人的鮮血沸騰、流失。從夜空中看去,只見那戰場上的形狀不斷變化。只有在戰場中央的山谷內側。被救下來的千余人聚在一起,因為每一陣的廝殺與吶喊而瑟瑟發抖,也有少數的人。雙手合十念念有詞。在谷中其它地方,大部分的人奔向前方,或是隨時準備奔向前方。傷兵營中,慘叫與痛罵、哭泣與大喊混雜在一起,亦有終于死去的重傷者,被人從后方抬出來,放在被清空出來的皚皚雪地里…

  夜色中的戰斗逐漸的停歇下來,血腥與焦臭的氣息彌漫在空氣里。毛一山在營墻內坐了下來,營墻上有粘稠的鮮血。但基本已經開始冰凍。他不在乎這點,他的身體只感到劇烈的疲累。撕裂般的痛楚,一開始他以為自己是背上還是哪里被砍了一刀。但隨后發覺是脫力了。

  繃緊到極點的神經開始放松,帶來的,仍舊是劇烈的痛楚,他抓起營墻角落一小片未被踩過也未被血污的積雪,下意識的放進嘴里,想吃東西。

  這個晚上,他殺掉了三個人,很幸運的沒有受傷,但在聚精會神的情況下,全身的力氣,都被抽干了一般。

  遠遠近近的,有后方的兄弟過來,迅速的查找個照顧傷員,毛一山覺得自己也該去幫幫忙,但一時間根本沒力氣站起來。距離他不遠的地方,一名中年漢子正坐在一塊大石頭邊上,撕下衣服的布條,包扎腿上的傷勢。那一片地方,周圍多是尸體、鮮血,也不知道他傷得重不重,但對方就那樣給自己腿上包了一下,坐在那兒喘氣。

  那漢子看了毛一山一眼,然后繼續坐著看周圍。過得片刻,從懷里拿出一顆饅頭來,掰了一半,扔給毛一山。

  “謝、謝了…”

  毛一山說了一句,對方自顧自地揮了揮手中的饅頭,然后便開始啃起來。

  片刻,便有人過來,尋找傷員,順便給尸體中的怨軍士兵補上一刀半刀,毛一山的上官也從附近過去:“沒事吧?”一個個的詢問,問到那中年漢子時,中年漢子搖了搖頭:“沒事。”

  換防的上來了,附近的同伴便退下去,毛一山用力站起來。那漢子試圖起來,但畢竟大腿手上,朝毛一山揮了揮手:“兄弟,扶我一下。”

  毛一山過去,搖搖晃晃地將他扶起來,那漢子身體也晃了晃,隨后便不需要毛一山的攙扶:“新丁吧?”他看了毛一山一眼。

  “當兵、當兵六年了。前日第一次殺人…”

  “難怪…你太慌張,用力太盡,這樣難以久戰的…”

  那中年漢子搖晃著往前走了幾步,用手扶一扶周圍的東西,毛一山連忙跟上,有想要攙扶對方,被對方拒絕了。

  “大哥…是沙場老兵了吧…”

  “老兵談不上,只是征方臘那場,跟在童王爺手下參加過,不如眼前慘烈…但總算見過血的。”中年漢子嘆了口氣,“這場…很難吶。”

  與女真人作戰的這一段時間以來,無數的軍隊被擊潰,夏村之中收攏的,也是各種編制云集,他們多數被打散,有些連軍官的身份也未曾恢復。這中年漢子倒是頗有經驗了,毛一山道:“大哥,難嗎?您覺得,我們能勝嗎?我…我以前跟的那些上官,都沒有這次這樣厲害啊,與女真交戰時,還未看到人。軍陣便潰了,我也未曾聽說過我們能與常勝軍打成這樣的,我覺得、我覺得這次我們是不是能勝…”

  “這樣的上官。確實是第一次看到,打成這樣。也是第一次啊,或許能勝吧…”那中年漢子的目光掃過四周,口中如此說著,片刻,轉過了身,看那片先前是戰場的地方,“不過,這才是開始啊。你看那邊…”

  他們此時已經在稍微高一點的地方,毛一山回頭看去,營墻內外,尸體與鮮血延綿開去,一根根插在地上的箭矢猶如秋天的草叢,更遠處,山麓雪嶺間延綿著火光,常勝軍的身影重重疊疊,巨大的軍陣,環繞整個山谷。毛一山吸了一口氣。血腥的氣息仍在鼻間環繞。

  夏村,被對方整個軍陣壓在這片谷地里了,除了黃河。已沒有任何可去的地方。任何人從這里看出去,都會是巨大的壓迫感。

  他看了這一眼,目光幾乎被那環繞的軍陣光芒所吸引,但隨即,有隊伍從身邊走過去,對話的聲音響在耳邊,中年漢子拍了拍他的肩膀,又讓他看后方,整個山谷之中。亦是延綿的軍陣與篝火,走動的人群。粥與菜的味道已經飄起來了。

  “這是…兩軍對壘,真正的你死我活。兄弟你說得對。以前,我們只能逃,現在可以打了。”那中年漢子往前方走去,隨后伸了伸手,終于讓毛一山過來攙扶他,“我姓渠,叫做渠慶,慶祝的慶,你呢?”

  “毛一山。”

  “好名字,好記。”走過前方的一段平地,兩人往一處小小的坡道和階梯上過去,那渠慶一面用力往前走,一面有些感嘆地低聲說道,“是啊,能勝誰不想打勝呢,雖然說…勝也得死很多人…但勝了就是勝了…兄弟你說得對,我剛才才說錯了…怨軍,女真人,咱們當兵的…不勝還有什么辦法,不勝就像豬一樣被人宰…現在京城都要破了,朝廷都要亡了…一定得勝,非勝不可…”

  他這些言語,像是對毛一山說的,但更像是在自言自語,毛一山聽得卻不甚懂,只是上了階梯之后,那中年漢子回頭看看常勝軍的軍營,再轉過來走時,毛一山感到他拍了拍自己的肩膀:“毛兄弟啊,多殺人…”毛一山點了點頭,隨即又聽得他以更輕的語氣加了句:“活著…”毛一山又點了點頭。

  漫山遍野的自己兄弟…當然要活著…他如此想道。

  在這一刻,一直逃跑的士兵還未想過這兩個字有多么的艱難,這一刻,他也不太愿意去想那背后的艱難。漫山遍野的敵人,同樣有漫山遍野的同伴,所有的人,都在為同樣的事情而搏命。

  這一天的廝殺后,毛一山交到了軍隊中不多的一名好兄弟。營地外的常勝軍軍營當中,以雷厲風行的速度趕過來的郭藥師重新審視了夏村這批武朝軍隊的戰力,這位當世的名將沉著而冷靜,在指揮強攻的途中便安排了大軍的扎營,此時則在可怕的安靜中修正著對夏村營地的進攻計劃。

  在收到火器的消息之后,他已然明白,計劃決黃河的,正是眼前的這支武朝部隊。因為在寄給宗望的書信當中,決口的計劃里,是會用到火藥的。

  而在另一邊,夏村上方主將聚集的指揮所里,大伙兒也已經意識到了郭藥師與常勝軍的厲害,意識到了此次事情的艱難,對于前日勝利的輕松心情,一掃而空了。大伙兒都在認真地進行防御計劃的修正補充。

  更高一點的平臺上,寧毅站在風雪里,望向遠處那片軍隊的大營,也望向下方的山谷人群,娟兒的身影奔行在人群里,指揮著準備合發放食物,看到這時,他也會笑笑。不多時,有人越過護衛過來,在他的身邊,輕輕牽起他的手。

  那是紅提,由于身為女子,風雪中看起來,她也顯得有些單薄,兩人手牽手站在一塊,倒是很有些夫妻相。

  “在想什么?”紅提輕聲道。

  “我想過會很難。”寧毅柔和地笑了笑,目光微微低了低,隨后又抬起來,“但是真的看到他們壓過來的時候,我也有點怕。”

  “…我也怕。”過得好一陣,紅提方才輕聲說道。

  寧毅扭頭看向她素凈的臉。笑了起來:“不過怕也沒用了。”隨后又道,“我怕過很多次,但是坎也只能過啊…”

  紅提只是笑著。她對于戰場的害怕自然不是普通人的怕了,但并不妨礙她有普通人的感情:“京城恐怕更難。”她說道。過得一陣,“若是我們撐住,京城破了,你隨我回呂梁嗎?”

  “可以考慮。”寧毅望向汴梁城可能在的方向,那邊漫天的風雪、黑暗,“至少得替你將這幫兄弟帶回去。”

  “也是,還有檀兒姑娘她們…”紅提微微笑了笑,“立恒你當初答應我。要給我一個太平盛世,你去到呂梁山,為我弄好了寨子,你來幫那位秦丞相,希望能救下汴梁。我如今是你的妻子了,我知道你做過多少事情,有多努力,我想要的,你其實都給我了。如今我想你替自己想想,若汴梁真的破了。你接下來做什么?我…是你的女人,不管你做什么,我都會一生一世跟著你的。”

  寧毅望向前方。抬了抬握在一起的手,目光嚴肅起來:“…我沒仔細想過這么多,但若是真要想,汴梁城破,兩個可能。要么皇帝和所有大臣去南邊,據長江以守,劃江而治,要么在幾年內,女真人再推過來。武朝覆亡,如果是后者。我會考慮帶著檀兒她們所有人去呂梁山…但不管在哪個可能里,呂梁山以后的日子都會更艱難。現在的太平日子。恐怕都沒得過了。”

  他沉默片刻:“不管怎么樣,要么現在能撐住,跟女真人打一陣,以后再想,要么…就是打一輩子了。”然后倒是揮了揮手,“其實想太多也沒必要,你看,我們都逃不出去了,可能就像我說的,這里會血流成河。”

  他指向常勝軍的營地,紅提點了點頭,寧毅隨后又道:“不過,我倒也是有些私心的。”

  “什么私心。”

  “看下面。”寧毅往下方的人群示意,人群中,熟悉的身影穿行,他輕聲道,“我想把娟兒送走。”

  那人群里,娟兒似乎有所感應,抬頭望向上方。紅提笑了笑,不多時,寧毅也笑了笑,他伸出手,將紅提拉過來,抱在了身前,風雪之中,兩人的身體緊緊依偎在一起,過了許久,寧毅閉上眼睛,睜開,吐出一口白氣來,目光已經恢復了完全的冷靜與理智。

  人之常情,誰也會恐懼,但在這樣的時間里,并沒有太多留給恐懼駐足的位置。對于寧毅來說,就算紅提沒有過來,他也會迅速地回復心態,但自然,有這份溫暖和沒有,又是并不相同的兩個概念。

  風雪延綿,剛剛進行了殊死搏殺的兩支軍隊,對峙在這片夜空下,遠處的汴梁城,女真人也早已收兵了。大地之上,這整個戰局冷漠得也如同凝結的冰塊。北面,看起來同樣搖搖欲墜的,還有陷入孤城境地,在整個冬季得不到任何資源的太原城,城中的人們早已失去對外界的聯系,沒有人知道這漫長的一戰將在何時停歇。

  十二月初四,常勝軍對夏村守軍展開全面的進攻,殊死的搏殺在山谷的雪地里沸騰蔓延,營墻內外,鮮血幾乎浸染了一切。在這樣的實力對拼中,幾乎任何概念性的取巧都很難成立,榆木炮的發射,也只能換算成幾支弓箭的威力,雙方的將領在戰爭最高的層面上來回博弈,而出現在眼前的,唯有這整片天地間的慘烈的猩紅。

  箭矢飛過天空,吶喊震徹大地,無數人、無數的刀槍廝殺過去,死亡與痛苦肆虐在雙方交戰的每一處,營墻內外、田地當中、溝豁內、山麓間、林地旁、巨石邊、溪流畔…下午時,風雪都停了,伴隨著不停的吶喊與沖鋒,鮮血從每一處廝殺的地方淌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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